“什么好消息?”我心急了起来——好消息,这是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东西。
“坐稳了。”冯喻晗神秘地眨眨眼,“上周我们排练《夕落》的时候,剧院里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跟个游客似的。我没搭理她,因为剧院没有明令禁止不准人进来参观,所以我们就接着排练了。她看了我们一会儿,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但我们都忙着排练没注意到,直到演完后我一转头才看见了她。她竟然看到了结尾!这我就不能忍了,我上去和她说,这个剧目是保密的,外人不能一直在这里观看。”
冯喻晗越说话越多,我看她半天还没讲到重点上,不由得皱了皱眉。
“好、好,我知道你不耐烦了,重点这就来了!”她挺直了身子,“我请她出去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掏出了一张名片,她竟然是莎朗•萨缪尔!莎朗!是莎朗!”
我不明就里地看着冯喻晗,她见我并不知道她在说谁,解释道:“莎朗•萨缪尔,是‘钟阁’艺术节的制作人之一!”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敲响了,赶忙也坐直了身子:“然后呢!”
“她说,我们的剧十分有特色,故事很好,也符合艺术节‘女性主义’和‘多元文化’的倡导。”冯喻晗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片摆在我的面前,“我们被邀请去‘钟阁’艺术节演出了!”
我拿起那张小小的卡纸,米白色的纸张上用墨色写着“钟阁艺术节 制作人 协调员 莎朗•萨缪尔(Sharom Samuel)”。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表明我们不必再参加海选、第一轮和第二轮角逐,就直接成为了在艺术节上表演的十大剧目之一!”
冯喻晗说完向我举起了右手的手掌,我赶忙珍重地放下那张洁白的名片,伸手和她击掌。在我们手掌心相碰的那一刹,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开心的眼泪吧!”冯喻晗笑道。
我却笑不出来,眼泪止不住地越流越汹涌。
“你怎么了,这是开心的事啊!”
我哭得越发起劲,生怕周遭的人注意到,我用双手捂住了嘴巴避免发出声音。冯喻晗赶紧从包里抽出纸巾,绕过桌子坐到了我的身旁来:“咱们开心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接过她手中的纸巾,又抽泣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你到底怎么了?前几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冯喻晗顺着我的后背说道。
“我只是很伤心。这么好的消息,这么多人倾注了心血的一台剧,它却始于一个欺骗。其实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辛辛苦苦排练的大家。”
“你在说些什么?”冯喻晗不懂了,奇怪地看着我。
我停止了哭泣,不敢看冯喻晗,嗫喏道:“我有事情要向你坦白。”
昨天在家,我和李菲菲聊到了深夜。她用她目前还稍显浅薄的心理学知识告诉我,要想避免走上解离型人格障碍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就要增加我自身对生活的实感。简单来说,就是要按照自己的原本想法去生活,不要一直扮演一个角色,一直做并非发自内心愿意做的事情。
李菲菲抚着我的头发告诉我,如果一直生活在谎言里,就会觉得眼前的生活并非自己的,逐渐对一切都失去兴趣、失去感觉,最终导致失控,甚至会做出极端行为——因为换上了那种病症的人,会觉得正在行动的这个人并不是自己。
我告诉李菲菲,假装得太久,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了。李菲菲稍加思索,说,不然你试试不要说谎呢?无论有多害怕后果,也要诚实,你试试看呢?
我心一横,将全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冯喻晗倒了出来——从我是如何被夏家收养,如何在夏浚译的暴力中长大,到如何被夏浚译强暴。我告诉她,《晨雾夕阳》取材于我自己,当时写下那篇文章,我其实是在悼念一段感情,写的是对与那个男人的另一种未来的幻想,并不是她所理解的“讽刺现实”;在她那样解读的时候,我为了取得与她的合作机会,没有坦白,而是假装自己本来就是那个意思……我甚至连前几天去地下派对疯的事情都告诉她了,把李菲菲和福宝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自嘲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长进,又被一个男人给抛弃了,而且他还和我的养母搞在一起。
我结结巴巴地讲了很久才把来龙去脉说明白,讲完后我是恐惧的,我害怕冯喻晗骂我。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排出来的戏剧,就要登上梦寐以求的舞台,而她的合作编剧竟然一直以来都在骗她。她以为我和她一样是独立自主、内心强大、对劣品性的男人不屑一顾的强势女人,谁知我竟然一直是个被男人蒙骗的傻角色——她估计要站起来就走,从此再也不和我有任何交集了吧。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李菲菲昨天告诉过我,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实话实说,找回我和自己的生活的联结感。就算冯喻晗此时对我破口大骂,那也是我应该承受的,我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谎付出代价。
想到此处,我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抬起头,等待着冯喻晗劈头盖脸的咒骂。然而,还没等我完全看见冯喻晗的脸,就突然落入了她的怀抱。
“对不起,克洛伊,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那都是你的真实经历,之前还用那样高高在上的语气去评判你……真的对不起。”冯喻晗抱着我,充满力量的手臂将我箍得很紧,“我不该用那么尖刻的话去讽刺你的过去,克洛伊,你辛苦了,希望你以后再也不用受这种苦。”
还未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冯喻晗便用纸巾帮我擦掉脸上残存的眼泪:“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一个作者写出并发表了一篇文章之后,这文章就不是完全属于她的了。读者怎样去理解,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在我眼中,《晨雾夕阳》 就是我理解的这样,虽然和你的本意不是一回事,但这也不能表明你做错了什么。”
“可是,我明明知道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却还是为了得到被搬上舞台的机会,隐瞒了事实……”
“虽然一开始你实话告诉我,我也照样会选你的故事,只不过会和你聊聊改编时的方向转变罢了。但我们没聊,你不也很明白我想要什么吗?改编后的剧本完全就是我想要的,这就够了。你能自行领会我的观点,并且在没和我沟通的情况下将剧本的主旨改得和这个观点严丝合缝,这难道不是更加说明,你是一个有本事的编剧吗?”冯喻晗说道。
我惊讶地看向冯喻晗,不明白她怎能如此善解人意。我对上她的眼神,这才发觉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的光芒是多么清澈——不是李菲菲那种单纯的清澈,而是一种见识过了太多,所以能宽厚和包容地面对世间一切的信念。
那眼神和伊维塔很像,我突然有点想她。
“你继父也太不是人了,如果可以的话,真该把他交给警察!可惜从方方面面看,证据都不足,只能希望因果报应总会找上他!”冯喻晗恨恨地说道,那眼神好似要把夏浚译隔空撕碎,“你养母也挺离谱的,但好在她愿意供你上学,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没有一个好的家庭,这可能会是缠绕我一辈子的噩梦。”我丧气地说道,冯喻晗却向我露出了不甚赞同的眼神。
我不知所以然地看着她,她转了转眼珠,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洛杉矶吗?”
我摇摇头,等她说下去。
“我出生在一个极其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我有一个弟弟,你大概明白如果留在家里,我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了。我从意识到他们偏心的那天开始就暗下决心,长大后要离开那个家,再也不回去。我不要被当做弟弟的血包,一辈子被他们利用。”冯喻晗说着,语气有些愤恨,大概是想起了童年时许多不快的事情,“拿了奖学金出国后,家里人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们总是说很想我,我信以为真,觉得内疚,每一次都心里有愧地应答,觉得我是不是从小到大都误会他们了。直到毕业后,我找到了工作,准备留美,我怀着自责给他们打电话,说近些年不会回去了,因为在这边找到了工作。你猜我妈说什么?”
我摇摇头。
“她大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孝,挂了我的电话。我也骂了自己整整一夜,第二天却收到了她的一个账单,上面是这些年养我的明细。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生命中的二十几年,她每一天都在记录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好有一天要回来。
那天我看见账单,问她,弟弟花了多少钱,你也这样记着吗?她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说,你能和弟弟比?如果不是生了你,你弟弟能过上比现在好得多的生活,是你耽误了你弟弟。”
没有想到冯喻晗竟然有这样的经历,我目瞪口呆地听着。
“那天之后,我才彻底认清楚,我其实是没有家的。他们所谓的想我、挂念我,只是害怕我回家给他们养老,不回家照顾弟弟罢了。 一开始我也很崩溃,整夜整夜地哭——毕竟从前的我只是感觉他们并不爱我,而这个感觉现在得到了白纸黑字的确认。我一时难以接受,一蹶不振,哭得眼睛红肿,连剧场都不去了。我的导师几天联系不上我,便来了我家找我。
听我说完所有的经历之后,我的导师只讲了一句话,就让我振作了起来。直到今天,我都仍在还我母亲给我的那张账单,但我再也不会因为没有父母爱而难过了——你想知道我导师那天说了什么吗?”
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她说,斐,一个人出生的家庭是无法选择的,但你可以选择如何让它影响你未来的日子。”冯喻晗放缓了节奏,用坚定的语调说着,“她的话给了我极大的震动。从那之后,我便慢慢地学会了把一切没能从原生家庭得到的东西都送给自己——肯定、鼓励、照顾、爱。我确实有一个稀烂的原生家庭,但我拒绝让它塑造一个稀烂的我。我不是我过去经历的受害者,我是谁由我自己决定。
除了还钱之外,我彻底切断了和家里的联系。这些年,我过得越来越好,每天都在发现自己身上以前被压制的闪光点。我拿了工作签证,顺利地留了下来,我成功的程度是以前的我想也不敢想的。
而你,克洛伊,你其实也比自己想得要厉害得多。你以为你的养父会是缠绕你一生的噩梦?不会的,克洛伊,你有勇气威胁他给你钱出国,就这一点都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你没有逆来顺受,没有坐以待毙,你是一个抗争者,克洛伊。”
和冯喻晗约好过几天再去看一次排练后,我和她道别。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终于理解冯喻晗身上那股难得一见的生命力是从何而来了。那是一个人完全坚信着自己的价值,肯定着自己的存在,笃定、坚韧、无法被摧毁的模样。她真像一株大树,迎着阳光茁壮地生长着,就算只是站在她身边,都能感觉到沐浴着她惊人的能量。临走前她给了我一个拥抱,说,以后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想找人说话了,随时可以找她。
回到家后,李菲菲和福宝看我状态不错,终于放心地去了酒店,说明早就走,不用我送。他们打算去巴黎玩一趟再回国领证——果然是巴黎,是福宝魂牵梦萦的地方。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好似被针刺了一下,继而却露出了笑容。因为痛楚不是坏事,比起之前对他们两人的事情的逃避以及因其而引起的对一切人和事无端的愤怒,能感受到“刺痛”这个合乎逻辑的情绪,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我终于接受了现实,之后的伤痛消退便是要交给时间的事了。
一切总会过去的。
李菲菲在走之前给我转了一笔钱,因为转账限制她没办法一次将全部的钱给我,说这几天会将剩下的一笔笔打过来。她理解我之前要日日夜夜担心之后的钱还会不会到账的那种恐慌,所以决定在这几天就把钱转完,让我能无后顾之忧地认真上学。我闻言看了看福宝,他躲避着我的目光,果然,这是他向李菲菲提议的,只有他的心思才会想得那么仔细。
我握着李菲菲的手,对他们两人说,谢谢。
我也告诉李菲菲,我不打算再上原本的学校了,因为无法面对莱纳德和伊维塔。李菲菲说她理解,我想申请转去任何学校都可以,这期间的费用她也全都出,只要是我想做的她都支持。
将要离开时,李菲菲突然攥紧了我的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说,以后任何地方需要钱,都告诉她,不要再去和乱七八糟的男人纠缠了,不安全。
我开玩笑地说,要是你不理我了呢。
她正经道,怎么可能不理你?我可是你的妈妈。
我点头答应她,以后一定不会再和来路不明的男人勾勾搭搭,她这才放心地离开了。我并没有骗她,我在见过冯喻晗后,我已经将我的绿卡计划给撕毁了——与其说是撕毁,不如说是做了极大的修改。我仍然想要留在洛杉矶,这个我的事业已稍稍起步了的地方,但不是通过结婚,不是通过把自己和任何人的命运绑定在一起留下。
我要学冯喻晗,认真学习,好好工作,毕业之后去申请O1签证。这个签证如果能申请下来,我便可以留三年,三年之后再更新。我知道,比起结婚拿绿卡,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我要不停地有工作邀约才能延这个签证,是有风险的。但是我决定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凭写作留下来,相信自己能靠一门正经的手艺过上想要的日子。
我不想再往自己的生活里引任何乌七八糟的人或事,我想成为一个冯喻晗那样的,会被自己敬佩、尊重和深爱的人。
爱自己,听上去俗套又简单,实践起来却并不容易,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但我相信,当我有一天终于学会了将爱自己当成习惯,那时的幸福感,会比一切通过走捷径而得到的东西都来得令我满足。
要找回自己的生活,建立对自己的爱与信任,我打算从写完未完成的作品开始。
虽然已经不打算再在之前的学校读下去,但我还是想把取材于我和夏浚译的那个故事写完。在一切都轰然崩塌之前,剧本初稿已经被我写得差不多了,还差几页,一个晚上就能完成。
打开文档的那一刻,我意识到除了文笔之外我其实一无所有。然而拥有了文笔,我又好像可以获得整 个世界。我不光可以记录,可以编造,我还可以通过写下文字来把已经过去的人生再度体验一遍,这是多么近乎于神迹的一个能力啊。
要做的事情有很多,除了写完这个剧本之外,我还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学校转学。我随便点了个外卖,打开网页,打算先看看都有什么能转的学校,晚点等外卖到了吃完饭,再认真投入地写一晚上剧本。
不知道浏览了多久的网页,所有能转的学校都不大尽人意。相比之下,我曾经认为是三流野鸡学院的学校竟然如此适合我。我不由得后悔自己竟然在学校里乱来,以至于现在想回都不能回,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门铃响了,应该是外卖到了。我小跑过去,今天除了那杯咖啡之外我还没吃东西,我期待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托比。
第40章 第二十七章啼笑皆非的求婚
和托比不过是短短一个星期没见,再面对他时竟然已感觉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