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安那代【完结】
时间:2024-02-07 23:07:22

  李菲菲这是怎么了?
  “妈妈?”我的心提了起来。夏浚译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还要靠他给钱上学呢。
  “我老公……他……有和你联系过吗?”
  对,忘了和你说这个搞笑的事情。从到夏家的第一天起,李菲菲在和我提起夏浚译时的代称就是“我老公”,就算有外人在场她也会这么喊,丝毫不认为有任何不妥。小时候我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后来遇见很多其他的母女,才发现别的母亲对孩子提起自己的丈夫时说的都是“你爸爸”。
  我有时会想,如果不是我在第一天到夏家时就嘴甜地开口喊他们“爸爸”“妈妈”,那么李菲菲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要求我叫夏浚译“爸爸”。虽然我也只会在李菲菲在场的时候才这么喊夏浚译,作出一副父女关系和睦的样子。如果李菲菲不在家,那么我和夏浚译之间要么有事说事,要么无话可说,亦或是我单方面挨打,总之无论如何都用不着费力气特意给对方一个称呼。
  我打开免提,翻了翻和夏浚译的聊天框。我和他的最后一次交流发生在出国前的一个多月,我问他“转了吗”,过了很久他回“已转”。说的是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对电话里的李菲菲说,这几天太忙,没顾得上和爸爸聊天。怎么了?
  听筒里面传来李菲菲的哭声 。她在电话线的那边抽抽搭搭,我赶忙说“妈妈你别哭呀,有什么事情讲出来,我来解决”。她当然不会因此停止哭泣。以我的经验,她起码要先哭个三四分钟,把情绪发泄一下才能开口倾诉那些温室里甜蜜小麻烦。那么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我已经对她遇到不快时的整个情绪流程了如指掌。我说过,李菲菲就是个小女孩,高兴了笑,难过了哭。她的世界里从来不存在伪装和克制,因为她只要做最本真的那个自己,就有无数个人争着要宠她。
  我拿着手机,已经能想象到她坐在堆满了蕾丝枕头的飘窗旁哭泣的样子。她的眼泪总是晶莹剔透,因为是真诚的、发自肺腑的眼泪。她的眼泪只是眼泪,因而得以纯洁无瑕,不似我的眼泪是武器,便不免污糟浑浊。
  我几乎没有发自内心地哭过,我的眼泪都是假装出来的,总有一个目的在——为了让人心软和怜惜,从而满足我的设想和需求。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需要,我都能在一瞬间便哭出来,而且哭得各式各样,梨花带雨或者撕心裂肺都不在话下。我一直不觉得装哭有什么难的。如果去当演员,我的哭戏一定能被夸上热搜。
  难的是真哭。
  一个人情绪作假太久,便容易陷入感情表达的困境。人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会有正常的喜怒嗔痴,但当你经年累月的表情和反应都是先精心计算好了才被刻意表演出来的时候,你就很难再放任自己的反射弧去完成它最原本的天然联结。
  这使得我在遭受委屈时,总是鼻子先一酸,然后本能地控制住,脑子里习惯性地开始飞速打起算盘:现在我该哭吗?这件事是不是太小了?如果我现在哭了,对方就会习惯我哭,那么到大事上我再哭的话,就没那么有威慑力了。如此思来想去之后,一开始的那种情绪冲动早已被抛之脑后,再哭也不是真正地哭,而是盘算好了“此时哭对自己有用”之后才硬挤出来的眼泪。在这方面我仍然嫉妒李菲菲,这么多年来都是的。
  过了约莫五分钟,她终于停止了哭泣。我压下心中的不耐,又问了一遍发生了什么,希望她能赶紧说完,我好继续去写我的故事。李菲菲哭得声音有些沙哑,清了清嗓子,说:“他好几天没回家了。”
  不会是死了吧?我的心里咯噔一声,早知道就该强硬一点,把钱一笔全要过来的。
  “你们有通电话吗,微信呢?”
  “他一直说在忙,要过几天才回来……发给你了,你看看。”
  李菲菲发来了他们的聊天界面截图。我一眼又看见了她给他标的那个扎眼的备注:“我家先生”,每次瞥到我都要泛起一阵恶心,这次也不例外。我忍下胃里涌起的酸水,只见李菲菲给夏浚译发了好多条微信,问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他只是简单地回复:“出差”或者“在忙”。
  夏浚译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来他对李菲菲的态度永远是宠溺的,就算外面的莺莺燕燕从未断过,他也一直把李菲菲保护得很好。他从来不舍得让她掉一滴眼泪,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会即刻便满足。怎么现下会对她突然如此冷淡?我不明所以。
  难道是在外面遇到真爱了?
  我很难把“夏浚译”和“真爱”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就算联系,脑海里也只能浮现出李菲菲的脸。我一直认为,夏浚译把全部的作为人的良知和感情都奉献给了李菲菲,对于旁人,他只有欺侮和掠夺,霸占和控制。从高一暑假发现他在外面有那么多女人开始,我便时不时会在半夜起来拿他的手机看看。窥视他秘密的时候,我有一种病态的满足感,好似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我占了上风。我就这么悄悄地看着,一直看到后来他换了苹果手机,上了密码锁。
  在多年的追踪观察中,我了解他在外面的女人一直变个不停,就连我曾经认为特殊的和他大玩另类游戏的那位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很快就被迭代了。女人换来换去,他对她们的态度却都是始终如一的——敷衍、不耐烦、冷淡,和李菲菲发来的这张截图里面一模一样。
  我让李菲菲先冷静一会儿,去做个脸什么的,我会帮她联系夏浚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菲菲哭哭啼啼地说她现在哪有心情去做脸,我只是一句“如果爸爸回家了你就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见他呀”就把她打发走了。她像小女孩的一大好处就是很好糊弄,我三言两语就能将她蒙骗过去。
  支走李菲菲后,我给夏浚译打了语音。这个语音我是一千一万个不想拨,但没有办法,谁让我背负着讨李菲菲欢心的重任呢。夏浚译倒是很快就接了起来,估计是看到我的名字觉得新鲜吧,毕竟这些年来我给他打语音的次数不超过五次。
  “你什么事?”夏浚译熟悉的声音响起,让我打了个机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就算是中间隔着一个大洋,我的身体仍然对他如此恐惧。
  我想呛他一句“你老婆在找你”,但是话到嘴边只觉得口条僵硬。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已然见过我最不堪的模样,在他面前我早已如同被撕毁包装暴力拆开的礼物般一览无余,我却还在胆寒不已。一个人被开膛破肚之后还有什么可畏惧的?我搞不懂自己。
  “夏知澜?你什么事?”
  他又问了一遍。为了赶紧完成李菲菲的任务,我逼自己出声:“李菲菲在找你。”
  “我知道。”
  “你怎么回事?”我话里有了些质问的意思,“她说你几天没回家?你真的在出差吗?”
  “少管闲事。”
  说完,夏浚译便挂了电话。我不知所以然,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便要上课了。我赶紧跟李菲菲说我要去学校了,让她别着急,我晚点会再打电话问问,然后便抓上包冲出了门。
  待开车到了学校楼下,我才意识到福宝昨天好像说过他也是这个时间来上课。我赶忙对着后视镜检查起自己的模样。出门太急,我没有整理头发,黑发有些蓬乱弯曲地垂在两颊,我赶紧将其扎起来以免看上去像个流浪汉。淡妆倒还算得体,顺手套上的黑色裙子虽然将身材曲线勾勒得完美生动,但并不是大多数中国男人会喜欢的乖巧模样。
  福宝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和大多数中国男人一样吗?我意识到自己在揣度福宝喜好的时候竟是紧张和担忧的,与猜测别的男人时的那种气定神闲简直天差地别。这让我惊惧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动了真情的征兆,也清楚爱上别人的下场会是什么。更让我恐慌的是,我虽然洞悉一切后果,此刻内心却有想要放任自己的冲动,这与我的生存法则是完全相悖的。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如此自甘堕落又不堪一击的人?
  心里烦乱着,我下了车,一边锁车一边硬逼着自己收拾好心情准备上课。这里的学费怎么说也不便宜,我又在今早重拾了对写作的热爱,我用理智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课业上,我讨厌被情绪控制和奴役的感觉。
  待我将心思收敛得差不多了,背着包走到电梯间时,却意外地看见了福宝。
  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杯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珍珠奶茶,看见我便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我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
  他把端着奶茶的手向我伸了伸,说,给你的,秧秧。
第14章 第七章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心呢(下)
  我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十九岁那年,我因为夏浚译的事情烦心,独自去了一个酒吧喝酒。在那里,我好死不死地邂逅了那个男人,他的名字叫赵存晖。那晚,吧台边上,他也在形单影只地喝酒。他低头喝着一杯漂亮的酒,环抱着球形冰块的液体仿佛流淌的橙色琥珀。后来我才知道,那酒的名字叫尼格罗尼。
  说来不怕你笑话,是我主动找他搭的话。他和夏浚译不一样,夏浚译是锋利且攻击性十足的,但赵存晖轻轻摇晃威士忌杯的模样温柔儒雅,看上去有我臆想中的父亲的模样。我问他怎么一个人喝酒,他说有些烦心事找不到人说,我说我也是,于是我们坐在一起碰了杯。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发现自己合衣躺在陌生的床上,凉丝丝的空气中有橘调古龙水的清香。赵存晖坐在床边,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眼中尽是悲悯与怜爱。从他的眼神中我意识到,昨晚我肯定是在喝得神志不清了之后,将与夏浚译之间发生过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最大的秘密已经在他眼前暴露,一时间,他成了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那 年,我十九,赵存晖四十三,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般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在他之前,我只和学校里的小男生约会过。他们在我眼中如同傻子般,浅薄得令人发笑。我只要轻描淡写地说几句话,便能让他们或甜蜜、或忧虑、或恼怒、或卑微。我原本的打算是在学校里物色个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嫁掉,他不必这辈子都衷情于我,毕竟连夏浚译都会在李菲菲看不见的地方做些偷腥事情,相信男人的专一还不如相信我亲生父母死后能上天堂。我愿意当第二个李菲菲,只不过我会是更聪明的版本——只要有人给我钱花我便满足了,至于他在外面彩旗飘飘?我乐得清闲。
  赵存晖的出现却让我相信起了“真爱”。我惊讶于世界上竟会有人用那么深情的目光看我,竟会在听我诉说了那样肮脏的事情之后还愿意接纳我这具污糟的身体。赵存晖让我相信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值得被他爱的,于是我逐渐地开始将大事小事都告诉他——我的委屈我的愤怒我的伪装。在他面前我不用假扮什么,毕竟从认识他的一开始,我便对他露出了全身上下最柔软的那个部位。
  这也是为何最后的冲击来临之时,我会痛得直不起腰身来。
  不过,也要感谢他,是赵存晖的出现塑造了今天的夏知澜。在他之后我才彻底地看清楚,男人的爱根本不是爱,只是精心包装过的欲望。所谓的爱情如果换不成金钱便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爱情。
  我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度过了本科时代,不想它竟然在这一刻动摇了起来。我看着福宝的眼睛,只觉得包裹住心房的围墙正在一片片落下砖瓦,不多时便要轰然倒塌。我眼中泛起泪水,忍不住想着,如果世上没有爱情,那么此刻我心中那酸涩又微甜的滋味是什么?福宝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柔情蜜意是什么?我能切肤感受到的我们之间的那好似天地都将不复存在的强烈震动又是什么?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投入了福宝的怀中。
  我恋爱了。
  我不知道福宝心里是什么感觉,但我的心仿佛被咸咸的海水包裹着、浸泡着。这种感觉我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了,我曾认为它是虚假而可鄙的,不允许自己再拥有,此时此刻它却真实地再度发生了,节拍错乱的心跳让我张皇失措。心动在我眼中并非幸福,而是一种无用且恐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原本百毒不侵的人突然主动地向特定对象暴露自身最大的弱点,它能让阿喀琉斯在进入战斗时五迷三道地高高扬起脚后跟。
  福宝伸出双臂将我拥住,轻抚着我的后背,在我头顶落下轻如羽翼的一吻。我抬头,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愚蠢的问题:“我是你的女朋友了吗?”
  “当然。”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一脸“不然呢”的表情。我感觉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化开了,甜甜的蜜糖流遍了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
  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我们约好下课在楼下见,便分道扬镳了。我手里握着他给我买的奶茶,凉丝丝的。学校离华人区很远,周围并没有奶茶店,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给我买来了一杯。虽然我根本不爱喝奶茶,但是握着它的感觉比收到限量款的大牌珠宝还要幸福百十倍。
  到班上时,阿莱茵激动地招手让我去她身边坐下,还没等我屁股沾到凳子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昨晚怎么样?”
  我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他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我惊讶于自己毫不掩饰地就说出了这个消息。在大庭广众下承认一个人是我的男朋友,这是黄海伟之后我就没再做过的事情,甚至连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赵存晖我都因为怕有损形象而没告诉任何人。说出我有男朋友,就意味着要吓退许多本来对我有发展意向的男人,意味着我没法再理直气壮地追求别的可能性,意味着我来洛杉矶找个美国人结婚移民的计划落了空,而且还是我亲手砸碎了这个算盘。
  我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不在乎。
  阿莱茵闻言发出了一声极其激动的尖叫,伊维塔也感慨地说这是她听过的最浪漫的事情。不明所以的同学们忙问发生了什么,一时间班里人声鼎沸,竟没有人意识到莱纳德已经来上课了。莱纳德将满手的材料在讲台上放好,好奇地问道:“发生了什么?”
  “克洛伊昨天偶遇了她十几年没见的儿时玩伴,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谈恋爱了!”
  莱纳德闻言,眼神十分迅速地暗了一下,继而马上恢复正常,微笑着恭喜了我。周围的同学们还在闹腾起哄,我不发一言地看向他,两人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沟通着,我从莱纳德的神色中看出他明白了我的心思。他看懂了我们之间本来存在的可能性此时已经彻底消逝,而我对其的看法介于歉意和惋惜之间。他嘴角几乎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算是对我想法的同意。
  “好了,我们上课。”莱纳德转过身去,在白板上写下了一串字。他笔法有力的英文字符渐渐地拼凑出了一句话:“如果世上有一个你最想讲的故事,它会是什么?”
  “这个故事要认真地斟酌,因为它将是你们这两个学期的期末大作业。”莱纳德说道。
  “一个剧本要写两个学期?”贾克质疑道。
  “你们将花一个学期做前期准备,剩下的一个学期才着手写剧本。你们将使用不光是我这门课、还有其它全部课上学到的知识,去不停地优化它。两个学期结束后,它将成为你们力所能及范围内最佳的作品。”
  莱纳德严肃庄重地强调着这个故事的重要性:“因为要陪伴你们很久,所以这个故事必须得是你们十分想讲的故事。两个学期过去,你们对它的热情不能有任何消退。以我的经验来看,只有发自肺腑的、最真诚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的表达欲得到最大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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