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连续当然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误会什么了,顺势轻笑着接了句,“还想着当大嫂呢?”
程云清不理他,兀自站起身往客厅走,经过桌边时却被连续捉住手腕,拉过来抱在腿上坐着,她挣动了几下,没挣脱。
他把下巴抵在她肩膀上,舍不得使劲儿,闷声说:“逗我玩儿就这么开心?”
程云清任由他抱着,没好气道:“谁让你胡思乱想的,有什么事不能直接问?”
“我——”连续犹豫了几秒,下半句还是卡在喉咙里。
从十八岁迈进军校的那刻开始,课业堆着训练,项目连着任务,记不清面对过多少次困境和敌人,他从未畏惧过,可是从昨晚到现在,他设想过无数回,经此一役,万一程云清决定抛弃他呢?
他甚至连争取的资格都不配有,尽管他不愿承认,可无论是金钱,陪伴,还是安全感,他似乎都比不上她那个相亲对象。
难道要用那个半年之约质问她吗?
他凭什么?她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像是看穿他的欲言又止,程云清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连续迎着她的手低下头。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说。”
“林灏是?”
“我战友的儿子,他叫林霄,是我最好的兄弟。去年执行任务时……牺牲了。”
尽管和预想中的情况大致相同,程云清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颤了下。
连续拢在她腰后的手收紧,反过来宽慰道:“没事,过去了。”
她再问:“这次能在家里待多久?”
“四十天。”
“以后呢?”
其实程云清想问的是,还要继续执行这种卧底任务吗?他这个年纪,应该还没到退役的时候。她没说明白,可连续却一下子就听懂了,正色答道:“我已经向上级正式递交了调职申请,在走流程,还没批复。”
程云清有些惊讶,她想过他可能会对以后的工作有所调整,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踌躇着问:“就当我自作多情吧,是……因为我吗?”
连续摇摇头,眼神黯淡下来,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怅然若失,“你没有自作多情,但是别多想。不关你的事,主要还是我自己的问题,体力、能力、思想状态不达标,硬要留在一线,是对组织和战友最大的不负责任。”
听他这么说,程云清反倒有些不乐意了,“你哪里不够格了?”
连续低声笑了下,佯装去摸手机,“那我现在给领导打电话,应该还来得及拦下来。”
“哎——”程云清按住他的手臂,“我说过的,办完这件事你就什么都别干了。”
左肩酸胀的痛楚如影随形,像是魔咒时刻提醒着连续,如果恢复得不好,之后恐怕连提枪都有困难。
他不动声色,跟她开玩笑,“在家吃软饭?”
程云清用完全当真的口吻接话,“可以,我养你。”
连续的心顷刻之间软成了一团棉花,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遇到程云清之后,他自然是认真考虑过将来的,他有多年在前线实战积累的军功,还不错的学历,一份漂亮的履历表,足够他在军中争取到一个不错的位置,最好能在离程云清最近的军区,至少不用两地分居。
程云清看了眼表,从他怀里出来,“到时间了,我该换衣服出门了。”
连续追问:“去见山辉?”
程云清瞥他一眼,故意说:“不行吗?”
“我想跟你一起去。”连续站起来,“反正我在休假,也没什么事做。”
程云清不置可否。
连续没坚持,只是垂眸低声说:“不方便就算了。”
程云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觉得你有点奇怪。”
连续不明所以,“怎么了?”
程云清着急换衣服,没详细说,边往卧室走边小声嘀咕了句,“反正和以前的阿旭不太一样。”
秋高气爽,天清地明,正是一年里程云清最喜欢的时节。
他们最终还是一起出的门,坐上出租车时,连续狐疑问她:“你的车呢,在保养吗?”
迟疑片刻,程云清决定坦白,照实答:“在修车厂。”
连续面露担忧之色,“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个周在医院停车场,被人泼了一桶红油漆。”说到这件事时,程云清已经尽量放松,却依然不免心有余悸,连续讶然,看她掏出手机,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搜索出来的信息里,满屏都是那张两位老人给她下跪的图片,配上各种耸动的标题,有些给她的脸打了马赛克,有些没有。
连续握着手机翻下去,才发现原来程云清正经历着这样一场舆论风暴。
而远在云南执行任务的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程云清觑一眼连续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描淡写地解释:“现在已经没事了。幸好山辉厂里有个工人,之前他在地铁站晕倒,我给他做心肺复苏时被人拍了视频。”
网上那些自媒体百家号一边倒批判程云清身为医生漠视患者,但山辉手里那个她在地铁站跪地救人的画面一经放出,立刻就有了不同的声音。
试问一个能跪地二十分钟救人的医生,凭什么受到这种冤屈和侮辱?
李遇恢复理智后,铆足劲儿又发了一篇长文,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描述得清清楚楚,这才实现反转。
这件事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程云清一时之间在本地出了名。
医院也算是出于保护的目的,暂时让她停职,留在家里。
“刚才山辉给我打电话说,那个工人今天从老家过来了,想当面对我表达一下感谢,我本来不想去的,但如果我不去,他就要把锦旗送到我们科室去。”
似乎想到之前跟他开过的玩笑,程云清不由得笑起来,然后无奈道:“虽然是一件好事,可我最近出太多风头了,不想再引人注目,只好答应他。”
她叹口气,“谁知道你又误会了我跟他……”
程云清描述这件事时,表情和语气始终是放松的,连续听下来,愧疚却仿佛在血液内涌动,无力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千言万语哽在心口,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静默片刻,程云清抬手捏了下他的脸颊,“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别人假冒的。”
连续的注意力被转移,“嗯?”
“以前的阿旭很爱笑……”
连续自然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却依然没能笑出来,遇到这样大的事,她一个人承受,一个人解决,他不仅没能照顾她,还要反过来让她安抚情绪。
他的失约,他的缺席,她没有退缩,没有抱怨,照单全收。
连续想再说些什么,计程车司机已经在路边停了下来,目的地是城郊一座现代化的工厂,占地面积一眼望不到边。
门口四个大字,弘辉电子。
程云清下车给山辉拨打了电话,对面应该是要出来接人,很快挂断。
两人站在门前的路边,等待片刻。
“阿tຊ续——”她突然出声叫他。
连续偏过头,静静望着她。
“别人再好,与我无关。”程云清踮起脚,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角,“我选你。”
第48章 四十八、阿欣
不多时,就有专人出来迎接,引导程云清和连续走进弘辉电子的办公楼。
三楼的大会议室内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巨大的红色条幅,被程云清救治过的工人等着,见到人进来,立刻将锦旗送到她手里,旁边还有准备好的媒体记者,举着话筒,很官方地问了程云清几个问题。
这套流程一看就是出自山辉的手笔。
他是个生意人,不仅精通商贾之道,对于本地媒体还很相熟。
舆论风向的扭转并不容易,这次如果不是山辉找到电视台的人帮忙,手头又有许多自媒体资源,电视、网上同时全面出击,程云清在地铁站救人的那个视频还真没那么容易扩散出去。
程云清依然不太擅长应付这些场面,不仅要讲很多措辞得当的话,还要时刻保持得体的微笑。
好在山辉适时上来,叫停,“素材够的话,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记者们没什么意见,开始收拾机器。
山辉与他们一一握手,说完场面上感谢的话,又加了句,“后面的事,就拜托各位了。”
众人表态,“山总放心。”
等人群散去,程云清逡巡一圈,发现连续不在,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会议室外面等待,应该是要确保避开镜头。
她把人叫进来,介绍给山辉,“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
山辉愣了下,“男朋友?”
“嗯。”程云清点头,随意找了个由头,“他说想当面感谢一下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帮助。”
之前山辉一直觉得程云清是在找借口拒绝他,因为她总是说得语焉不详,话里话外都是刻意避讳,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事到如今,即便他有再多不甘心也没办法更进一步,只能退回到朋友的身份。
毕竟爱情这回事说不上谁好谁坏,不看条件,要讲缘分。
山辉颇有君子之风地朝连续伸出手,“你好。”
连续连忙回握:“前段时间,我……在外地执行任务,云清的事多谢你了。”
“执行任务,你是?”
“当兵的。”
山辉像是有些释然,低声说了句,“难怪了。”
却被程云清听到,下意识问:“难怪什么?”
“难怪我会输啊。”山辉自嘲地调笑着,随便编了个借口,“输给兵哥哥,我也不算丢人。”
程云清心说你突然这么讲我怎么接话?又看连续倒是没所谓的样子,刚好那个工人走过来,邀请她一起用他的手机拍个合影给家里人看。
程云清跟他过去,拍完照片,那人又向她咨询了一些专业的医疗知识。
连续和山辉退到一边,随便闲聊了几句。
山辉望着程云清所在的方向,怔忡道:“看完清清在地铁站救人的那个视频后,我一直觉得她像是金庸小说里描写的……侠女,本来医生就是白衣天使,救死扶伤嘛。”
连续没吭声,原本和谐的氛围被这阵静默打破。
空气中划过一丝尴尬,连续对他这个叠字称呼不置一词,只是出于礼貌随口附和:“她确实是个好医生。”
“所以不该被冤枉,更不该承受那些无妄之灾。”山辉回过神,像是有些懊丧自己刚才算不上失态的失神,你跟人家精神层面完全匹配的男朋友说得着自己单恋的起始点吗?
顿了顿,他非常官方地邀请道:“待会儿结束别着急走,参观一下厂房,晚饭我做东,尽尽地主之谊。”
连续当然不会自作主张地答应或者否定。
不上不下的半下午,根本没到饭点儿,所以程云清得知之后,很轻易就拒绝了这个邀约。
再次向山辉道谢后,程云清告辞。
电梯到了,门向两边打开。
山辉没送他们下楼,目送两人走进去,电梯门完全合上之前,他看到连续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替程云清整理了下散落的鬓发,她扬起脸朝他笑起来。
从电子厂出来,程云清接到修车厂的电话,说喷漆已经重新做完,让她去拿车。
于是,她便带着连续打车来到4S店。
办完提车手续后,有个女销售顾问很热情地迎上来,以方便连续之后咨询为由,主动提出加他的微信。
连续言听计从地拿出手机准备扫码,却被程云清一把拦住,说她有店里顾问的微信,他就不必加了。
车子开出来时,程云清坐在副驾驶位,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连续,故意阴阳怪气,“刚才要你微信的小姑娘,挺漂亮的哦?”
连续的手扶在方向盘上,正想问她要走哪条路,闻言一怔,笑道:“是吗?我没注意。”
程云清旧账重提,开玩笑说:“没想到你走到哪儿都这么受欢迎啊。阿欣,小雅,阿英……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连续又笑了下,却一时没有接话。
行至路口,连续变换到最左侧的车道,打了下方向盘掉头,“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云清有些不解,可看了眼连续的神情,忖度他可能有话要说,便没追问到底去哪里。
车子很快来到一个夜市,路灯还未全部亮起,没到最热闹的时候,算不上人潮拥挤,但也是热闹非凡。
连续一直向四周观察,似乎在找人,在这条街上开了大概三百米才将车停住,扎在角落里,朝远处一个摊子指着说:“她就是阿欣——”
程云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隔着封闭的车玻璃,嘈杂的音响声听不太真切,但能看到摊位前站着个卖服装的女人,长发,化了妆,正卖力地向周围行人推销着身上穿的款式。用布围起来的简易试衣间旁边摆了个婴儿车,大概是听见孩子的哭声,她顾不上给人挑衣服,快步走过去,从里面抱出来一个周岁大的小孩儿,在怀里晃着哄睡。
“我认识阿欣时,她刚生过孩子,为了不耽误每天在皇冠开酒拿提成,还有在老街接客的生意,所以要瞒着所有人。说起来很讽刺,做这份工作,对她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摆脱她家里人的骚扰。”
程云清面露迷惑,听连续解释道:“阿欣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山区家庭,母亲有轻微的智力障碍,父亲重男轻女,还有个脑瘫的哥哥和等着结婚的弟弟。她初中辍学出来打工,一开始,她会把赚的钱按月打回家,后来家里越要越多,她受不了,不再寄钱,却被她的兄弟找过来,追到厂里打。”
程云清蹙眉,无法相信当下竟然还有人经历着这样难以想象的艰难。
对于阿欣而言,开局就别无选择,几乎是灭顶之灾。这一生,无论她再怎么挣扎努力都跳不出原生家庭的火坑。
“不管是阿欣,小雅还是阿英……她们都不是自甘堕落走上这条路的。贫穷、疾病和意外,轻而易举就能摧毁一个人。”
连续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望向程云清时,漆黑的瞳孔中带着深切的真诚,“我在口岸执勤时,经常会碰到一些少数民族的妇女体内藏毒,她们有的背着婴儿,有的还怀着孕。那边一般都是男兵,为了逃避检查,她们甚至会脱光了裸着躺在卧铺的客车里,连生而为人最起码的尊严都可以不顾。她们大多数都不识字,对毒品的了解很少,基本都是被人胁迫才运毒的。”
“这个社会有太多光照不到的地方了,也有无数个阿欣,她们是弱势群体。当然,我很清楚,在任务里不能有任何属于个人的情绪,包括同情和怜悯。我帮她们,也利用她们给自己打掩护,只到这个层面……”
已经深陷进连续讲述内容的程云清听到这里,终于像是有些急切,“我那都是开玩笑的,没有真的以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