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菀的记忆里,这位裴娘子一直很是关心她与姜荔,在自己病着时曾多次上门来探望。她心存感激,忙迎了上去,唤了声裴姨。
裴绮仔细瞧着她的脸色:“......比病中好些了,但还是憔悴。”
“劳裴姨记挂着,我这几日觉得还好。”姜菀握着裴绮的手,引她到后院坐下,又让思菱倒茶。
裴绮看见姜荔,温和道:“阿荔,芸儿许久不曾见到你了,今日还同我提起你呢。”芸儿即李洪与裴绮的独女,名唤知芸,与姜荔同岁。
姜荔眨了眨眼,道:“阿姐,我去找阿芸说几句话吧。”
姜菀看向裴绮:“不知裴姨那里是否方便?”
裴绮颔首:“方便,今日你阿叔不在,这会子店里也没什么人,芸儿想必在院子里。”
姜荔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裴绮眉宇间浮起一丝笑意:“芸儿没有兄弟姐妹,还好有阿荔,她才不至于太孤单。”
说话间,裴绮端起茶盏。她的手腕似乎有些虚浮无力,轻微晃动了一下,忙用另一只手扶住。
姜菀看在眼里,微觉诧异:“裴姨不舒服吗?”
裴绮神色动了动,摇头:“无事,只是手腕有些酸痛。”她饮了几口茶,这才放下了茶盏。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裴绮问起姜菀家中可有难处,末了叹气道:“虽说家中都是郎君做主,我只是操持些小事,但只要我能做到的,阿菀你尽管说。”
姜菀感念她的关心,柔声道:“多谢您,我如今还好。阿爹阿娘虽不在人世了,但我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了,会尽我的努力把这个家维持下去。”
“阿菀,苦了你了。”裴绮望着她,神色是显而易见的怜惜。
“我看今日食店重新开张,你想必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你了。”裴绮站起身告辞,姜菀扶着她的手臂送她出去,忽听裴绮低低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极力忍着痛楚。
姜菀忙松开手,道:“裴姨,没事吧?”动作间,裴绮的衣袖被拂开几寸,露出手腕上方一处青紫色伤痕。
她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裴绮仓皇地撇开头,掩在衣领下的颈上亦有一道伤痕,看起来倒像是......掐痕。
姜菀悚然一惊,几乎是急切地开口:“裴姨,你这伤——”
“阿菀,是我不当心撞在了桌角,没事。”裴绮很快打断了她,冲她微一点头,便迅速离开了。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姜菀愣怔了片刻,半信半疑道:“手臂上是撞的,可脖子那里很明显就是被掐的啊。”
“小娘子说什么?”思菱听到她的低语,问道。
姜菀努力去搜刮着这具身体的回忆,模模糊糊想起,从前似乎就常听见隔壁有吵架声。李洪脾气很差,一丁点事情不合心意,他就会大发雷霆。
如今看来,可能不仅仅是吵架,还有更过分的。
不能怪她多心,实在是那伤痕太像外力所致。姜菀站在原地,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那种暌违已久的冰冷与畏惧重新席卷心头,她禁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小娘子,没事吧?”
姜菀回神,对上思菱担忧的目光。她笑了笑,道:“我没事,只是发了会呆。”
思菱只道她是病体未愈,难免精神短些,便劝她去休息。姜菀今日还有安排,便回房梳洗了一下,换了衣裳出门了。
*
姜菀来到了与崇安坊相邻的永安坊。
前几日她听坊内居民说起过永安坊有家专门售卖各类豆制品的店,其中豆浆是每日清晨现磨,口感醇厚香浓。姜菀正发愁该怎么增加早食的种类,这豆浆可不正是上佳选择?
磨豆浆需要工具和大量人力,她没法负担,倒不如现买的好。姜菀打算和豆腐坊的老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长期从那里订购豆浆,从而把价格降低一些。
姜菀去的时候,豆浆已经售卖一空,正在卖着的是豆腐、腐乳、豆腐皮之类,另还有原汁原味不加佐料的豆腐脑。
一个人正在店门前同老板说话:“我家郎君这些时日公务繁忙,许久不曾好好用膳。我来买些新鲜的豆腐让府上厨子炖汤,盼着他进得香一些。”
老板看起来与那人是旧相识:“你昨日派人来传的话我都记着呢,特意给你留了。”
他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豆腐装好递了过去:“每逢夏日,沈郎君便会犯胃疾,不知如今可曾见好?”
那仆从拧着眉叹气:“郎中说这胃疾需要慢慢养,得在饮食上花功夫。”
老板宽慰道:“郎君还年轻,仔细将养一定会好转的。”
听这说话的口吻,想来是哪位官员家的仆从吧。永安坊离皇宫近,地方又大,住了不少在朝为官的人,倒也不稀奇。姜菀没放在心上,只等那仆从走后向老板说明了来意。
老板自然乐意做这门生意。两人商量好了价格,敲定每日订三十大碗新鲜豆浆,由老板派人送过去。姜菀看着嫩白的豆腐,想了想,又额外加了一笔豆腐脑的订单。
买现成的豆腐脑回去,自己再额外调些汤汁和配料就好。豆腐脑丰盈柔软,一块块浮在汤汁中,软糯鲜嫩,入口即化,是早食的上佳选择。
姜菀付了半个月的定金,约定好了送货上门的时间。
想到早食的种类又丰富了,姜菀的心情略微松快了一些。她离开豆腐坊,稍稍思索片刻,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身为美食博主,她的手艺自然不在话下,不论是面食还是米饭都能信手拈来。然而古代毕竟与现代不同,少了很多高科技的烹饪工具,调料的使用也不如现代广泛,能做的吃食便会受到限制。因此为了“入乡随俗”,姜菀打算去一家书肆,买几本与食物有关的书回去研究。
虽然生活艰难,但是必要的支出还是要舍得的。为了能更好经营日后的生意,她得有一定的“输入”才行。
有了书,她也好解释为何自己的厨艺能突飞猛进。
永安坊的万卷书肆店如其名,藏书甚多,种类丰富,平日有不少人来此购书。姜菀来时,书肆难得没什么人,很是安静。她便借此机会打算仔仔细细找一找自己需要的书。
书架高大而密集,磊着满满的书。姜菀时而踮脚,时而俯身,只觉得自己被书海淹没了。
她沿着咯吱作响的木梯登上了书肆二楼,挑了几本有关烹饪的书后,转眼瞥见另一端的书架上摆着的一些诗书古籍,忽然想起了几日前似乎曾听姜荔提起过,说李洪与裴绮为着知芸上学的事吵过嘴。
那时姜荔道:“裴姨想把知芸送去学堂,阿叔很是恼怒,坚决不同意,说她一个丫头家念书就是糟蹋家中的钱财,还不如早日嫁出去,免得在家中惹他厌烦。”
也是那日,姜菀意识到,像姜荔和知芸这个年龄的孩子,应当是在念书进学的。
景朝的学制是孩童五岁开蒙,然后逐级念书进学,一直可以念到十六岁。官学历史悠久,体制完善,但只面向权贵阶层的贵族子弟。
当今天子登基后,任人唯贤,不看出身,格外重视教育。因此,私学在民间逐渐兴起,为平民百姓提供了接受教育的机会。只是私学兴办时间短,体系尚不完善,学费依然会让一些家庭望而却步。
景朝早年的制度是女子只可在家中念书,不能与男子一样入学堂。近年来,禁锢逐渐瓦解,女子也不仅仅活跃在后宅,可以走出家庭抛头露面。经营商铺、做起生意等都是常有的事。同时,不论是官学还是私学,也都不再限制女子。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许多家庭虽然能承担得起学费,但思想依然停留在过去。
身为接受过教育的现代人,姜菀深知念书的重要性。她既然成了姜菀,便要好好维持这个家,照顾好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
想起李家因上学而产生的吵闹,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即便是现代,也依然有李洪这样的人存在,更遑论古代了。虽然如今的制度并不限制女子读书,可人的观念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不论旁人怎么想,她自己的妹妹是一定要上学的。即使女子不能为官,也绝不能当睁眼瞎。
思绪回笼,她慢慢往书肆楼下走去。
结账时,姜菀向老板打听起了上学的事。
这位书肆老板一向健谈,又消息灵通。他简单问了问姜菀家中的情况,便一边吹着茶盏中滚烫的茶水,一边道:“长乐坊有所女学,是位姓苏的小娘子开办的,前身是苏氏家塾。苏家从前烜赫一时,不少人在朝为官,家族人口兴旺。苏氏长辈唯恐族中子弟不学无术,便令族中有官爵的人供给银两,请了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授课。然而这些年来,苏家渐渐有了衰败之象,虽还有几个子侄在朝中做着官,但再无从前的恩宠。”
老板喝了口茶,继续道:“这位苏娘子,与皇家颇有渊源。”
“她自幼饱读诗书,年少时曾入宫为女官多年,在从前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圣人的生母、如今的太后身边侍奉多年,为她起草懿旨文书,掌管后宫礼仪规制。她出宫后并未选择嫁人入了后宅,而是将自家已经荒芜的家塾改成了学堂,靠着自己在宫中多年的知礼聪敏,顺利地经营了下去。虽然女学能招收的学生有限,如此,苏娘子也没有放弃。在她的影响下,长乐坊内及周围渐渐有不少人家都开始将家中女郎送去念书。圣人还亲口夸赞过苏娘子蕙质兰心,有一副慈悲心肠。”
书肆老板抚着下巴的胡须:“因为苏家式微,族中无人愿意供给银两,苏娘子为了将学堂顺利开办下去只能选择收取费用。但学堂的费用并不高,普通人家基本都是可以承担的,若是实在无力支付学费,也可以选择用劳动的方式代替,这便为寒门子弟提供了念书的机会。若是小娘子有意,可以去打听打听。”
姜菀了然点头:“多谢老板。“她付了书钱,转身便往外走。
怀中是用油纸包裹着的书,姜菀的手臂不自觉地向下沉了沉。她连忙将书册抱紧了一些,却没留神衣袖中的一方绢帕因着她方才的动作悄然滑落。
书肆的大门敞开着,外头的光亮与内里的沉静以这道门为分界线,形成一明一暗两方空间。她抬步走出了书肆,正要离开,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姜菀愕然抬头,一个年轻郎君微低了头,一双浓墨般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第4章 肉夹馍
郎君眉形锐利,眼眸深邃,那张清隽的脸无甚表情,看起来颇有距离感。衣衫上熏的是淡淡的薄荷栀子,清苦中带着冷冷幽香。
被一个陌生人拦下,姜菀疑惑地眨了眨眼,正要询问,那人先她一步开口道:“小娘子落了物件。”声音倒不似外表那般冷。
说着,他握着一方素色绢帕,缓缓递到她面前。
姜菀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的绢帕,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袖子,果不其然是空荡荡的。她赶忙接了过来:“多谢郎君。”
那郎君微一颔首,再不多说一句,转身便进了书肆。姜菀站在原地,将绢帕收好,这才离开。
回到家,她先和姜荔说了学堂之事,末了道:“阿荔,明日我们便去学堂问问上学的事。”
姜荔从未入过学堂,听阿姐这么一说倒起了几分好奇,乖乖点头答应了。
*
第二日寅初时分,崇安坊的一切还隐没在黯淡的天光中,姜家饭馆却已亮起了微弱的灯火。
思菱唤姜菀起身时,姜荔还在酣眠中。两人轻手轻脚换了衣裳,掩上房门出去了。
景朝的开坊时间是卯初时分,一般来说,过了寅正,坊内便会陆陆续续有人出门了。因此,姜菀与豆腐坊老板约定的时间也很早,为的就是能及时售卖新鲜豆浆与豆腐脑。
等豆浆与豆腐脑送了过来,姜菀先把豆浆盛在锅里,用小火煨着,防止冷却。
昨日她事先用各式调料调成了卤汁,今晨将豆腐脑热了后,再浇上热气腾腾的卤汁,撒些花生粒、木耳、芫荽,便可以做出一碗咸香可口的豆腐脑。
考虑到景朝都城人民的口味繁杂,甜咸口味均有拥趸,为了避免甜咸大战,最妥善的法子就是两头兼顾。姜菀还另准备了牛乳、葡萄干、红豆,以供喜食甜口的食客享用。
思菱负责制作豆腐脑,姜菀则端出几盘表面烙得焦黄的圆饼,专心致志往饼子中加着东西。
天色慢慢亮了,姜荔洗漱后也来了厨房帮忙,把加好东西的圆饼一块块整齐码在盘子里。
到了开张的时辰,姜菀照例是在店门口支起了小车,只是这次售卖的不再是单一的面片汤了。
“肉夹馍,豆腐脑......”有人念叨着门前木牌上的字,姜菀见状,巧笑道:“本店食物可试吃,客人不妨尝尝。”
那人依言拿起一个温热的饼。他捏了捏,发觉饼子很是厚实,定睛一看,却见饼子并非实心,里头夹着两片翠绿的菜叶,再包裹着厚厚一层肉条,上头还撒了些佐料,浇着深色的酱汁。一口咬下去,炸肉的香酥混合着酱汁佐料的咸香,几下咀嚼便下了肚。
饼中的肉混着花椒、鲜姜、八角等调料煮过,极入味,口感软烂易嚼。他吃着吃着,眼睛亮了亮,赞道:“味道果然不错。”说着,他回身招呼一旁的友人,一同进店品尝了。
一个个皮酥肉嫩的肉夹馍搭配着一碗碗白嫩的豆腐脑,源源不断地流向了各张饭桌。姜菀想着肉夹馍是头一日售卖,唯恐滞销,准备食材时便保守了些,没料到却卖得如此好,以至于后来的食客都无缘一饱口福了,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一笼绵软蓬松的包子吃了。
店内热闹非凡,香气扑鼻。这一早上的生意显然胜过昨日。
等到早食的时辰过去,客人渐渐散去,姜菀开始算今日的进账。须臾,她眉眼一扬,笑道:“今日净赚了六百文。”
虽然数字微小,但总归是有进步了。思菱脸上亦浮起笑,神色充满了向往。
这个月还剩二十余天,姜菀看到了希望。
*
午饭后,姜菀嘱咐了思菱与周尧在家中洗菜摘菜,便带着姜荔往学堂出发了。
到了长乐坊后,日头正高照着。姜菀取出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直到看见苏宅的匾额才舒了口气。
姜菀向门前的家仆说明了来意,家仆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未曾多言便引着姜菀走去。
学堂在一处与苏宅一墙之隔的园子里。姜菀抬头望去,“松竹学堂”四个隶字映入眼帘。家仆先同守在园子门口的人说了几句话,再引着两人进去。进了园子,入目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蜿蜒至深处。路旁遍植松柏,绿意深浓。
一路向里走,渐渐听到水声潺潺,在这夏日令人顿生清凉之感。姜菀牵着妹妹,克制地扫视着四处,发觉这学堂很像富贵人家赏玩的园林。
家仆把两人一直带到了学堂最里面,一路经过了两三处院落。姜菀正想象着从前苏家鼎盛之时该是如何繁华,耳边听到姜荔轻声唤了声“阿姐”,抬头便见眼前景色豁然开朗起来。
几人走过一处小巧的石桥,发觉脚下的路变成了石子甬路,道旁是一丛丛茂密的翠竹。路尽头是一处亭子,上头书着三个字:静心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