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人正执着一卷书专心看着。
家仆上前通传,侍立在侧的侍女闻言便迎了下来,笑道:“贵客请。”
姜菀向那家仆道了谢,这才随着侍女进了亭子。
执书的少女闻声抬头,姜菀看清了她的模样。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眼柔和,五官端雅,抬眸间,那目光温和若春水,看得人心头暖暖的。
姜菀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那位苏娘子笑着起身,说道:“请随我来。”
她一身月白衣衫,清雅出尘,引着几人去了距离亭子不远处的一处小院子,那里是她起居会客的地方。
进了房内,侍女打起帘子,请姜菀在外间的桌旁坐了。姜荔拘谨地跟在她身后坐下。
苏颐宁亲自斟了茶,将那青花纹的茶盅徐徐推至两人面前。那一举一动纹丝不乱,便可看出从前在宫中多年的影子。
姜菀道了声谢,浅浅抿了一口茶,方道:“今日来此,是想向苏娘子问问这学堂的事情。”
苏颐宁声音清润,道:“学堂名‘松竹’,不问出身,凡愿意进学者皆可入学。教授课程分为诗书、丹青、礼仪,平日由我授课,目前只招收女子,共有十余位学生。”
“学堂课业以十日为一个周期,每十日会有一日的课假。每逢新岁、中元、中秋、端午等日,亦会休课。学堂内有斋舍,可供学子用饭和起居。”她又补充道:“松竹学堂的安全由苏家的仆从负责,进出都需查验身份,不会给任何歹人以可乘之机。”
“十日中,学子是不允许离开学堂的,家人可以探视,但不得随意出入学堂。若是有什么事,我会传信给家人。每年天转暖或骤冷时,学子家中可托人来送衣物被褥等物。”
姜菀思索片刻道:“先前,小妹曾在家中跟着女师学过一些诗书,然而后来由于家中巨变而中止了,现下是否还可以继续入学?”
苏颐宁道:“只要她愿意读书,自然可以。”
她察言观色,发觉姜菀眉宇间似乎有忧色,便解释道:“我会简单查问一下令妹如今的学业,若是与其他学子相差较大,那么我会先单独为她授课,娘子不必担心。”
姜菀颔首:“如此,我便安心了。”
谈妥后,姜菀为妹妹办好了手续,约定好三日后便可以入学。告辞出来时,苏颐宁亲自送她到了园子门口,微笑道:“姜娘子慢走。”
“阿姐,这位姐姐十分可亲呢。”姜荔原本对陌生的学堂还有轻微的紧张,然而经此一见,那点紧张早已被好奇与憧憬盖过了。
“往后她便是你们的夫子了,要记得尊重夫子,凡事按着学堂的规矩来。”姜菀摸了摸妹妹的头。
*
待暮色涌上天空,用了晚食后,姜菀在房中给妹妹收拾一些上学需要带的行李。
衣物和被褥都打包好了,等到入学那日雇一辆车送去学堂。
书本是学堂统一发放,学子只需要准备好一些基本“文具”。姜菀看了眼时辰,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这会子正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她略一思索,让姜荔再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行囊,自己则打算出门去看看还需不需要添置些东西。
虽说家中不多的积蓄订了豆浆豆腐、付了学费后剩得并不多了,但姜菀坚信一定能赚回来。而该花的钱,该添的必需品,也不能吝啬。
大景的都城内有东市西市两处规模最大的市场,但距离较远,去一趟并不容易。这些年来随着各坊居民增多,坊内各类商铺和摊位也逐渐兴起,基本涵盖了日常起居的各个方面。因此,居民们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专门去东西市采买。
姜菀很快买好了需要的东西,却没有着急回家。来了古代这些日子,她还不曾好好逛过这里的街市。
她一路走过去,发觉街上有不少摆摊的商贩,售卖各类吃食和饮品。也有许多沿街叫卖的,声音清脆响亮,引得不少人驻足。
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姜菀终究是抵挡不住,便买了几样精巧的点心,打算带回家去。
她提着纸包,走得口干舌燥时,正巧听见前方有热情的吆喝声:“新鲜的冰镇绿豆饮、酸梅饮,来尝一尝!”
如久旱逢甘霖,姜菀心念一动,便向着那人声走了过去。
那是一处饮子摊,一字排开摆满了各种冰镇的饮品。摊主一面熬制着饮子,一面将准备好的冰块加进去。见她好奇的目光不住打量着,他便笑道:“小娘子想喝些什么?”
姜菀略一犹豫,指了指那刚刚熬好的绿豆汤。
“好嘞,小娘子先坐一坐,马上就给您准备。”
等到冒着冷气的绿豆饮端了上来,姜菀如获至宝,捧起碗便喝了一口。入口是带着凉意的清甜,缓缓流过喉咙,将一身的燥热都抚平了。
她刚放下碗,便听见摊主招呼着一个新来的客人:“客人里面请,这会子人多,劳烦您同旁人搭个桌吧。”
姜菀左右看了看,发觉只有自己身边还有个空位。果然,那位客人的目光也落了过来。
那双墨色的眸子清淡深邃,犹如远山。隔着暮色,那远山仿佛笼罩上了一层云雾,朦朦胧胧。
第5章 豆角焖饭
正是那日在书肆外拾起自己绢帕的郎君。
姜菀见他的目光淡淡掠过自己,并未停留,只沉默着落座。摊主在他面前放上了一碗加了蜂蜜的浆水。
浆水是一种饮料,把煮熟的米饭浸泡在冷水里发酵变酸,再在倒出的浆水里加入风干的花果或是蜂蜜,是一种清甜爽口的天然冷饮。
来了古代才发现,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也别出心裁发明出了许多可口的饮食。姜菀将绿豆汤喝完,那甜丝丝的味道让她格外满足。
她搁下空碗,却发现那郎君用木匙搅着碗中的浆水,却一直没有下口。与其说是想喝些冷饮,不如说他是在借此机会放空自己。
泠泠月光落满他周身,那浸了夜色的眉眼看起来愈发孤冷。
人各有心事啊。姜菀收回目光,却见一个青衣仆从自不远处快步跑了过来,略带焦急地扫视着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了姜菀的方向。
随着他走近,姜菀觉得他的模样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仆从在郎君身旁站定,压低声音唤道:“阿郎,该回府了。”
他一开口说话,姜菀很快想起,正是那日在豆腐坊外遇到的那个买豆腐的人。看来,这郎君便是他主人了。
青衣仆从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郎君原本还有些淡漠的眼神顷刻间一凝,薄唇紧抿,微一点头。等那仆从走后,他将碗中的浆水一饮而尽,随即起身离开。
*
三日后,姜菀亲自送妹妹去学堂。
车是早早雇好的,周尧把行李搬上车,打点好车夫。姜菀等姜荔上了车坐好,这才对思菱叮嘱了一下今日开店的事宜。
“这几日的早食种类没有什么变化,因此进账不会太高,也属常事,你不必忧心。一应食物都准备好了,你只需要看着火候就好。等我送了阿荔回来,就会开始添加新种类。”
思菱点头:“我明白。小娘子放心去吧。”
因为担心思菱忙不过来,所以周尧也留在了店里。好在车夫与姜家也算熟识,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姜菀便放心地带着姜荔坐上了车往长乐坊去了。
到了松竹学堂门前,早有苏家的下人候在那里。帮着姜菀卸下了行李。姜菀道了谢,又向他们出示了入学的证明。
一路上姜荔都没怎么说话,姜菀起初以为她是困倦了。然而等到要带她进学堂时,姜荔却忽然紧紧拽住了她的袖子,身子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姜菀半蹲着身子,和妹妹平视着。
姜荔小声道:“阿姐,我从今日起就不能回家了吗?”
“十日后阿姐就来接你回家了,好不好?”姜菀耐心哄着。
“为什么不能让夫子到家中来?从前阿姐都是这样念书的啊。”姜荔委屈地扁嘴。
姜菀柔声道:“阿荔,阿爹阿娘故去后,家中清贫。而请夫子上门需要不少银钱,阿姐实在拿不出,只能把你送到这学堂来。”
姜荔咬着嘴唇,模样分明还是依依不舍的,却吸着鼻子开口道:“阿姐,我明白了。”
“姜娘子?”熟悉的声音传来,姜菀抬头,看到苏颐宁含笑的脸。
苏颐宁看了看姜荔,了然一笑,说道:“姜娘子请放心,我会宽慰这位小娘子的。”她说着,向姜荔伸出手,柔声道:“同夫子进去好不好?”
姜荔犹疑着,悄悄看向阿姐。
姜菀道:“阿荔,当初你亲口答应了阿姐要好好念书进学,你会做到的,对吗?”
看着阿姐恳切的目光和苏颐宁温和的笑,姜荔攥着姜菀衣角的手松了松,终于点点头,跟着苏颐宁的侍女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学堂。
姜菀看着妹妹走远,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向苏颐宁歉意一笑:“给苏娘子添麻烦了。”
苏颐宁摇头:“姜娘子言重了,许多孩子第一日离家来学堂都会如此。姜娘子请放心,阿荔在松竹学堂会一切顺遂的。”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苏颐宁便告辞返回了学堂。
*
姜菀回到店里时,早食的第一波高峰已经过去了,店里只有寥寥几人。早间有思菱和周尧维系,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岔子。
她粗略看了看今日的账单,进账果然如自己所料,并不多。
等到食客散去,早食也售卖得差不多了。姜菀闭上店门,将方才回来路上买的菜拎去了后院。
天渐渐热了,阳光也愈加灼人。
她搬了一个小凳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坐好,将买的新鲜豆角一根根择好,掐去头尾,再浸泡进水里。
蛋黄趴在原地,昏昏欲睡。
周尧负责在厨房把碗筷洗涮干净,把桌椅和灶台的油渍抹去。思菱便来了姜菀身边帮忙。
“今日送三娘子去上学,还顺利吗?”思菱问道。
姜菀点头:“虽然阿荔闹了点脾气,但最后还是听话地去了。”
思菱道:“三娘子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家,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好在十日后就可以回来了。”她说着话,手上动作也没停:“说起来,十日后,兰桥灯会也快开始了,一定很热闹。”
姜菀正把择好的豆角按进水里浸泡,听到这里一顿,心底渐渐浮起一个想法:“兰桥灯会?”
云安城内有一条觅兰河,发源于皇宫内的芙蓉池,一路自北向南流淌,曲曲折折,从不少坊内穿过。其中,流经永安坊的一段河面最宽阔,那里修建了一座兰桥。
兰桥两岸绿柳成荫,水波潺潺,风景清雅,视野开阔,适合漫步赏景。因此,有一些售卖花灯的店家抓住了机遇,每逢新岁、上元、七夕、中秋、端午等节日,便在兰桥售卖各种绚丽精致的花灯,居民们还可以在岸边放天灯,乘船放河灯,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大规模的灯会。灯会逐渐发展起来,兰桥也成了集会游乐的绝佳地段,经常吸引不少人前去赏玩。
说是灯会,其实就约等于现代的美食购物街,除了卖花灯的,还有不少卖点心小吃和精巧玩意的,也有剪纸、杂耍的手艺人展现技艺。兰桥灯会期间的客流量相当可观,几乎所有生意人都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若是自己能做一些便携的点心,在那几日晚间拿去兰桥售卖,应当会有不错的效果吧。
主意已定,姜菀顿时跃跃欲试起来。她看了眼天色,打算先做今日的午食。
周尧正在后院井旁打水,见状放下水桶,和思菱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两个人都嗫嚅着,欲言又止,还是思菱叫了声“小娘子”。
“怎么了?”姜菀诧异道。
“小娘子,我和周尧不会做菜,让你烦心了。”思菱的脸皱了皱。
姜菀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笑道:“怎么会呢?虽然你们不会厨艺,但胜在手巧又勤快,帮我做些细碎杂活、打打下手,让我轻松了不少。”
她一面从架子上拿了几个碗,一面道:“我知道,当初阿娘曾经要归还了你们的身契,放你们自由,但你和小尧都坚决留下了。若不是你们,只怕我病着的那些时日,家中早已散了。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自然不愿意苛待了你们。”
思菱的眼圈红了红,小声道:“小娘子的恩情,我也会终生记着的。”周尧亦用力点点头。
姜菀笑了笑:“好了,开工吧。”她指挥着周尧淘米生火煮饭,思菱将猪肉和葱姜蒜洗干净。
然后,她开始把洗好的豆角切成丁,猪肉和葱蒜切成末。
先把葱蒜末在锅中炒出香味,再加入豆角,撒些玉米粒、香菇粒和蔬菜末翻炒,再分别加入两种酱油,一提鲜,二上色,也就是俗称的老抽和生抽。酱油历史悠久,这时候的酿造技术也已经相当成熟了,酱油作坊很多。姜菀刚到这儿时,还以为古代的调味料少之又少。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周尧和思菱在一旁仔细看着她的动作,听她讲着切菜、倒油、下锅、翻炒的注意事项。等到豆角炒熟后,再加入水煮一刻钟,最后把煮好的米饭倒进去焖片刻就大功告成了。
姜菀揭开盖子,热气缭绕。青绿的豆角和金黄的玉米粒点缀在米饭上,颜色煞是好看。
她给周尧和思菱各盛了一碗,三个人围着石桌吃了起来。
焖饭的精髓就在于揭开盖子的那一刻,热气会让米饭与配菜的香气愈发强烈,直往人鼻子里钻。米饭需得煮得恰到好处,否则半生不熟或是太软烂便会食之无味,失了灵魂。
周尧和思菱赞不绝口,姜菀却觉得有些缺憾。焖饭虽然加了酱油,但还是略显寡淡,不够入味。主菜只有肉和豆角,下次或许可以试试再加点土豆丁、青菜,再额外单独调一个料汁浇在米饭上,这样才能让每一粒米都浸透满满的醇香。
午食过后,周尧和思菱去收拾厨房,姜菀回了卧房,发觉屋内冷清了不少,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姜荔已经离家去学堂了。
和这个妹妹相处虽不久,血脉亲情却是断不了的。姜菀在窗下的书案前坐下,想着过两日去学堂探视一下,也不知姜荔有没有适应那里。
她出了会神,便提笔蘸了墨汁,开始写明日早食的售卖单子。
晚间下起了雨,姜菀伴着雨声躺在床上,心中默默祈祷明日的生意能更上一层楼。
第6章 炸糖糕和南瓜饼
第二日晨起,雨势依旧缠绵,天色还是十分阴沉。
姜菀早早起身,把店内的窗户都打开透气。阴雨天太过潮湿窒闷,不开窗通风实在影响胃口。
店内的窗子一开,便有带着湿意的风透了进来,冲散了闭了一夜略显沉闷的空气。每张桌子的角落都放了个小小的盆栽,偶尔有几片枝叶不甘示弱地伸长了,斜斜搭在写着桌号的小木牌上。浅浅淡淡的翠色让这家不大的店显得格外清朗。
当初布置店内时,姜菀觉得清一色的桌椅太过单调,便放了些绿植点缀。不论何时,这样鲜嫩欲滴的颜色都能让人心情舒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