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你少血口喷人!”裴绮颤着手指向他:“当初那些数目的银钱,是按照律令来的。即使没有我的腿伤一事,单就这些年你加诸我身上的拳脚和伤疤,也足够那个数了!”
“你少蒙我!从前是你犯了错,我才象征性地对你动了几回手,郎君难道不能管教娘子吗?哪里就够得上那笔银子?还不是因为你巧言令色,装模作样,在堂上哭诉是我下狠手把你推下了阁楼才导致你断腿,因此才有了这钱?”
他呸了一声:“这些年的夫妻做下来,我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心计!靠着那不值钱的眼泪把衙门的人哄得一愣一愣。”
李洪猛然逼近,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口中的浊气尽数喷在了她脸上:“谁知道你是不是凭着这张哭起来梨花带雨的脸骗了他们?”
裴绮用力挣脱他的桎梏,冷冷道:“你到底想怎样?”
他胸口起伏不定,表情似喜似怒,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变幻莫测。姜菀心中疑惑,暗自观察着。
许久,李洪平息了一下怒气,说道:“我今日也不是来同你翻旧账的。实话告诉你,我没有旁的事,就想来见见知芸。”
“当初不曾和离时,你百般嫌弃她,今日为何又想来看她?”裴绮看着李洪,语带防备。
“当初衙门虽判了我们和离,却并没有说不准我见自己的女儿,”李洪看裴绮不吭声,愈发急躁了起来,“若是你百般阻拦我见她,不要怪我反去衙门告发你当初的事情!”
景朝律令虽允许夫妻和离,但却并未限制和离后双方与子女的见面。裴绮心中有数,无奈之下只好松口:“……好,我答应你。但学堂管理森严,外人不得随意入内。你就在门口见芸儿一眼吧。”
李洪哼笑一声:“外人?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学堂的人了。”
裴绮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默默拎起脚边的东西,姜菀见状,便顺手拿过一只篮子跟在身后。
三人走到了学堂前,裴绮向着门前的守卫说明了情况,那几人看了李洪半晌,说道:“外人不可擅入。”
“那劳烦您帮忙通报一声,让知芸出来一趟。”裴绮道。
通报的人去了,裴绮看向姜菀:“阿菀,你先回去吧,不必陪我守在这里。”
姜菀心头有些疑影,便道:“正好,我有些东西想托芸儿带给阿荔,便也在此等她一会吧。”
裴绮正想说话,一抬头便见知芸走了出来。她看见裴绮,笑着问道:“阿娘,为何站在门口不进来?”
她话音刚落,便看见自裴绮身后走出来的李洪,顿时笑容一滞。
李洪走上前,尽力做出了慈爱的表情:“芸儿,过来。”
知芸下意识地贴在了裴绮身边,紧紧握住了阿娘的手,讷讷道:“……阿爹。”
李洪不满皱眉:“你站在那里作什么?过来,让阿爹瞧瞧你啊。”
知芸站在原地不动,求助地看向裴绮。
裴绮低声道:“芸儿,不怕,你就让他看你几眼,他就会走的。否则,还不知他会怎样发狂……”
知芸无奈,只好一步步慢慢地走了过去,在与李洪有一人之隔的地方停住,双手无措地搓着衣角。
李洪抬手想摸一摸知芸的头,却被她下意识躲开了。他面色一僵,强忍着没有发作,道:“阿爹许久没见你了,带你出去走走?日日在学堂里念书,闷坏了吧?”
知芸摇摇头:“不闷,有阿娘陪着我。”
这话让李洪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他忍了忍,尽量耐着性子道:“你记不记得阿爹是上个月的生辰?从前每年你都会给阿爹准备礼物,今年却漏了。”
“阿爹也不想要什么,你陪阿爹四处转一转,就当全了阿爹的心愿,好不好?”
他颇有些做小伏低的姿态。知芸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间有些无措,便看向了裴绮。
“李洪,你——”
李洪看向裴绮:“怎么,我就这点心愿你都不肯满足?你放心,我只同她待一会便会走。往后,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们。”
这话让裴绮眉眼一动,淡淡道:“如此甚好。”
他嗤笑一声:“如此便能遂了你的心愿了,你一定很高兴吧。”说着,李洪向着知芸道:“走吧。”
知芸犹豫了一下,提步跟在李洪身后往巷口走去。裴绮放心不下,跟在了身后。
姜菀本想跟过去,然而李洪冷冷撇来一眼:“姜娘子,你一个外人就不要来打搅我们了吧。”
她语塞,只好站在原地,目送着三人越走越远。
眼看着走到了距离学堂足够远却又尚未到巷口的地方,路上行人匆匆而过,无人留神这巷子里的光景。
姜菀看着李洪停下步子,同知芸说了几句话,知芸似乎迟疑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
他又对着裴绮说了什么,裴绮反应很剧烈,坚决地摇了摇头。
李洪看起来很不甘心,又说了一番话,却见裴绮气得浑身发颤,胸口剧烈起伏,终于抑制不住一抬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巴掌落下,李洪似乎愣了,仿佛难以置信,他盯着裴绮半晌不说话,只缓缓伸手搭在了知芸的肩头,看起来便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自然最慈爱的举止。
姜菀觉得眼睛盯得有些酸,便闭了闭眼。然而在眼前陷入黑暗的一瞬间,她却听见了裴绮的惊呼声:“李洪!你要做什么?”
第64章 酥黄独、酱烧大排、菠菜鸡蛋汤和脆腌萝卜丁
随之而来的是知芸的哭喊声。姜菀心中一凛, 慌忙快步追了过去。
她走近了,却见李洪正死死掐住知芸的脖子,整个人陷入了癫狂,仿若对外界的声音毫无感觉, 只恼恨地对着知芸喋喋不休地怒吼咒骂着。
他吼出的字句断断续续而破碎不堪, 让人听不真切。知芸被父亲的大手掐住, 根本无力挣扎。裴绮拼命撕扯着李洪的衣袖, 用力捶打着他却无济于事。
姜菀离近一看,心中的猜测渐渐得到了证实。李洪此刻的样子, 与那日葛烁之态一模一样。
她蓦地忆起许久之前,李洪出现在食肆门外时也出现了这样的模样, 那时的他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药瓶,深深吸了一口后便渐渐恢复了正常。
原来‘断肠散’那时便已经开始流入京城了吗?
顾不上想那么多,姜菀迅速上前, 用力去掰李洪铁钳似的手臂,同时放声呼喊:“来人啊, 救命!”
她声音极大,惊动了恰好在长乐坊内例行巡视的坊丁。那几人对视了一眼,慌忙奔了过来。众人合力终于使得李洪松开了对知芸的桎梏, 他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地,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眼睛犹自瞪得吓人。
知芸被裴绮揽在怀里, 整个人被吓傻了,呆呆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裴绮心疼地抱紧她,一声声唤着:“芸儿, 不怕了,阿娘在这里。”
那边, 李洪瘫倒在地了一会,恢复了意识,开始挣扎起来。坊丁按住他,对着裴绮道:“这是何人?你识得他吗?”
裴绮咬唇,低声道:“他是我......女儿的父亲。”
坊丁不由得震惊:“他竟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这样的狠手?这……”
那李洪渐渐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拼命伸手在衣衫里摸索着什么。然而他手腕抖得厉害,一个小瓷瓶从他手边滑落,骨碌碌地滚落在地,正停在姜菀脚边。
坊丁正在与裴绮说话,没留神这细微的动静。姜菀垂眸看过去,心中猜到了什么。
她弯腰捡起,掂了掂,听声音里面装的似乎是小药丸。隔着瓶塞隐约能闻见一股极辛的刺激性气味。姜菀对上李洪的癫狂中带着渴望的目光,沉吟片刻,还是没有如他所愿递给他,而是出声道:“这是何物?”
坊丁这才注意到,将那药瓶接了过来,道:“似乎是药丸?你是有什么陈年旧疾,需要随身带着药?”
裴绮显然也不知情,面上浮起疑惑。
坊丁正要拿开瓶塞看看里面是什么,却见李洪更加狂躁,张开五指拼命抓挠着地面,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如野兽咆哮。
裴绮和知芸大惊失色,不知李洪这又是中了什么邪。
紧接着,李洪挣开了另一个坊丁的束缚,猛地把那拿着药瓶的坊丁冲撞倒地。接着,他像抓住宝贝一样把那小瓷瓶攥在了手心里,拔出瓶塞便往口中倒了些药丸进去。
很快,他眼底的血色淡去,整个人的呼吸也平稳了下来。然而被冲撞的坊丁却勃然大怒。
“你犯了事不知悔改,反而还敢袭击我?”
坊丁爬起身,和另一个人立刻把李洪按在了地上,一叠声地喊人。不多时,又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坊丁,合力把李洪抓了起来,连拉带拽地带走:“老实点!跟我们回去问话!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行凶,真是没有王法了。”
李洪虽恢复了意识,但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嗓音嘶哑发不出声来。他身上还是无力的,毫无反抗之力,如破布口袋一样被拖着走,却没忘了狠狠盯着姜菀,目光是切骨的痛恨与憎恶,仿佛下一刻便要冲上来了结了她的性命。
姜菀被他的目光一盯,忽然觉得不寒而栗。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张嘴说了什么,虽没出声,但姜菀辨认出了口型。
他说:“是你害我到如此境地,我不会放过你。”
一切重归平静,知芸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裴绮眼眶含泪,向姜菀道:“阿菀,对不住。又把你牵扯了进来。”
姜菀深吸一口气,问道:“裴姨,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绮给知芸擦了擦脸颊的泪,慢慢道:“他说,他如今捉襟见肘,难以生活,问我能不能……借些银钱给他。”
她顿了顿,似乎也在为李洪的恬不知耻而语塞,又道:“我告诉他这是痴心妄想。如今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他即便饿死了也与我无关,那笔银钱是这些年我受苦的代价。”
“他被我激怒了,叫嚣着若我不肯,他就要去衙门告状,还要日日来学堂找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当初……我当初是如何陷害他的。”
“我痛骂他厚颜无耻,心中实在恨,便给了他一巴掌。他被激怒了,顿时像被鬼附身了一般,面色青白交加,眼底殷红,仿佛立时就能喷出血来。我害怕了,便想拉着芸儿走,谁知他突然暴起,一把掐住了芸儿的脖子。”
裴绮说到这里,伸手按住心口喘了口气:“阿菀,他这副模样实在太可怖。从前他虽暴怒,却从未有过这样疯魔的样子,这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道:“还有方才那个小药瓶,竟像是他的身家性命一般重要。”
姜菀心念一动,问道:“裴姨,你从前见过他服这种药吗?他是否曾染过什么病?”
裴绮摇头:“不曾。他从前很少生病,我也不曾见他服过这种药。”
那应当是和离以后的事情了。姜菀思索着,说道:“裴姨,往后您和芸儿要事事当心。若是他……这副样子是染了什么恶疾所致,一旦发起狂来,难保不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
“阿菀,你也一样,”裴绮握住她的手,“我怕他会记恨你,进而报复。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明明是我与他的私事,却总是把你牵扯进来。”
她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姜菀反手握住她的手,道:“裴姨快别说这话了。从前我家中艰难,若不是您时常接济,或许我早就熬不过那场病了。”
姜菀目送着裴绮带着知芸进了学堂,这才从地上捡起一颗小小的药丸,这是方才李洪慌乱之中遗漏的。
她将那药丸收进手帕里,转身离开。
*
姜菀回到食肆已经快到傍晚。几人正焦急万分,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小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姜菀笑道:“在外头逛着,一不小心就误了时辰。”她没有去提今日之事,只一脸轻松地道:“正好,也该准备晚食的菜品了。”
宋宣道:“师父,菜和肉我都已洗干净切好了。”
“好。”
等到暮色四合,陆陆续续有客人来了之后,姜菀便去了厨房,看着案板旁的陶盆里装着猪大排,宋宣事先捶打过肉排,让肉质略微变得松散一些,更便于加黄酒、盐腌制入味。她净了手,仔细揉搓了一番,确保厚厚的肉能够足够入味。
她快速切好葱段和姜片,起锅烧油,将葱姜爆炒出香味。猪大排裹上一层蛋液和芡粉,在锅中煎到两面微微金黄,再倒入适量的水,放入酱油和一些桂皮、八角等香料,用小火慢慢炖煮着,及时翻面,并加一些少许糖调味,等汁水变得浓稠后再煮片刻,便可以盛盘端出。
酱烧大排的肉质很鲜嫩,吃的时候唇齿间能够清晰地品尝到每一丝筋道的瘦肉。咸香适中,收汁时不能全部烧干,否则就会让肉排的口感大打折扣。熬出来的酱汁正好还可以当做浇头,在关火后再在大排上浇上一层。纯瘦肉不如五花肉肥瘦相间耐咀,添些浇头能够让肉不至于太干太柴。
每晚做出的第一道菜一向都是当作试验品的,食肆几人会轮流品尝,确保从味道到软烂程度都恰到好处。姜菀用干净的筷子蘸了一口酱汁尝了尝,确保这个用量正合适。思菱则小心地夹起一块肉咬了一口,细细品尝后点头道:“小娘子,这个火候正合适。”
姜菀向宋宣道:“宣哥儿,就这样来烹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