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依言在那边开始做,姜菀这边则开始煮汤。
她拿起一把菠菜,这个时候人们常叫它“红嘴绿鹦哥”。姜菀打量着那翠绿的菜叶和红色的根须,心想古人诚不欺我,有如此有趣的巧思。
菠菜的营养价值高,能疏通血脉,止渴润燥。若是与豆腐、酱水在一起煮,尝起来会愈发肥嫩,不必再加其他提味的东西。不过今日,姜菀煮的是菠菜鸡蛋汤。
这汤有菠菜的清香,再点缀上一层蛋花,她觉得自己能连喝三碗。
姜菀给客人们上菜时,每一桌都额外赠送了一小碟小菜。
“这是我们自家腌的脆萝卜丁,爽脆微酸,不论是下饭还是配着白粥都是极好的。”她笑着,亲自把一碟碟脆腌萝卜丁放在客人面前。
由于姜记食肆来的老客很多,姜菀日日接待他们,也算是熟稔,众人见她巧笑嫣然,便也笑着道谢:“多谢小娘子了。”
上完这一波菜,姜菀回了柜台,把客人点单的记录整理归类。她暂且得了些空,便倚着柜台看着客人们吃得热火朝天。见大家眉开眼笑的,她也觉得心情舒畅。
趁着这空当,姜菀从柜台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自己昨日练的字。有时午后卖点心时客人不多,她便会忙里偷闲偶尔提笔写几个字。
她把几页纸并排铺在一起对比着,觉得自己似乎有微小的进步,但发挥却又不太稳定。
正思索着该如何进一步提高,余光却见一男一女走了进来,看模样不甚熟悉,是新客人。
姜菀站起身露出笑容:“客人里面请,想吃些什么?”说着,她把今日的菜单递了过去。
两人看起来便是夫妻俩,那郎君虽生得严肃,但看向身旁娘子时眼底都是笑意。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被姜菀随意放在一边的纸张,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那字迹,这才低头看向菜单。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郎君向姜菀道:“店家随意上几道招牌菜便可。”
姜菀问道:“郎君和娘子是否有忌口?”
那女子原本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出神,闻言微微一笑:“无。小娘子不必担心。”
说着,两人便步进了大堂。姜菀见这两人衣着打扮不似常人,又见那女子对着大堂内喧嚣的食客略皱了皱眉,便唤思菱道:“带两位客人去里间坐。”
思菱答应了,那女子眉眼一松,淡笑着看了姜菀一眼,转头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
“小娘子,那两位客人没有点菜,只说随意,我们该准备什么菜?”思菱一头雾水。
姜菀回想起方才的情景,略一思忖,说道:“今晚的新品各准备一份,再加一份‘酥黄独’吧。”
“酥黄独”是姜菀从书里学到的,其实就是煮芋头。特别之处就在于,这道点心需要把煮熟的芋头切片再刷上杏仁粉、香榧子再煎成淡淡的白色。
方才那女子专注看着的墙上挂画,画上情形便是两位老友冬夜相对而坐,一同煮着芋头,深夜秉烛闲话。画旁还题了一句诗:“雪翻夜钵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
这句诗,姜菀在前朝一位名家的书中看到过。那一篇中,他提到了“酥黄独”的做法,末尾便附上了这么一句诗,看似写景,但却隐约透出一点冬夜品尝微白的芋头薄片时的赞美。这幅画自然便是将这位名家的文字描绘了出来。
她看见那女子低声同郎君说起了这句诗,便突发奇想为他们准备了这样点心,也不知是否合乎他们的心意。直觉告诉她,这应当是一对很风雅的夫妇。
食肆里间,崔衡看着面前的菜品,同身畔的人道:“如何?这家食肆还合你的口味吗?”
崔衡的娘子祁娘子看着那道冒着热气的酥黄独,微笑道:“甚好。这位姜娘子不仅心细,还是个很懂诗书的人,竟然与我想到了一处去。她挂在店内的那幅画我很喜欢,却不知是何人所作。”
崔衡颔首:“方才我也瞧见了她练书法的纸张,写得一手好字,在市井之中确实难得。”
祁娘子压低声音道:“如你所说,沈大将军对她......”
崔衡咳嗽一声,没回答,原来是姜菀轻扣了扣里间的门,端着那碟萝卜丁进来,笑道:“两位请慢用。”
待她离开,崔衡方才道:“你说泊言?他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表现得并不似我们所想的那般在意。”
祁娘子轻笑:“那你何以言之凿凿说他对这食肆的小娘子别有心思?”
崔衡道:“我与他相识多年,自然知道这个人的性子。他寡言少语,但若是真上心了,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那心思总会从眼角眉梢跑出来。”
他轻啧了一声道:“只可惜,这小娘子蕙质兰心,却出身低了些,否则与泊言还是颇为相配的。”
祁娘子道:“你总盯着出身地位,当真是无趣。泊言都不在意,你在这里想这么多做什么?他若是动了心,自然会想办法解决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以他的本事,这些并不算什么难处。难就难在,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去这么做。”
崔衡道:“泊言不是滥情之人,这一点我相信他。”
“那便等着看他到底会如何做了,”祁娘子说着,给崔衡夹了一筷子菜,“好了,少说几句,快吃吧。”
*
送走一波又一波客人,姜菀伸展了一下腰身,转了转酸痛的脖子。
她从柜台后转了出来,面朝着店内,仰头看着挂在最高处的一幅画。食肆内的挂画多是从市场淘来的。据那些店家说,他们所售卖的作品分为两类、一类是能以假乱真的名家大作的赝品,一类则是些冷门的字画,作者大多不为人所知。姜菀心想若是摆一副假画在店内,实在不妥,便淘了些“小众”字画,好歹是真迹。
这幅画与那题了诗的画都是她几日前才买来的,画作的落款都是“渔舟居士”。据店家说,这两幅画是几年前他从一位朋友手中买来的,是这位作者为数不多的画作之一。
“这位‘渔舟居士’自那之后是不再作画写字了吗?”姜菀问道。
店家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说道:“那位居士已经退隐了,不再问俗事。我若不是极爱他的画作,断不会大费周章,托了无数位朋友才得到这幅画。”
“你既然如此珍爱,为何还要摆出来售卖?”姜菀觉得有些好笑。
“自然是为了钱。”店家回答。
“......”
姜菀虽然觉得他的话八成是在骗人,但心中又实在喜欢那画作,便买了回来。
除了那副关于酥黄独的画,另一幅是一幅纯粹的山水风景画,与这位渔舟居士的名字有些相呼应,并没有什么浓墨重彩的笔触,而是格外纯净素雅。
画中人是个头戴蓑笠、身披蓑衣的渔翁,正独自坐在水边垂钓。水天一色,天地间唯余他一人,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姜菀正欣赏着,忽然听见身后推门的声响,便开口道:“客人里面请。”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却在看到来人时愣了愣,笑容淡去。
“......徐教谕?”姜菀微讶。
徐望的目光却落向了那幅画,素来平和的面庞显出一丝惊讶。
“姜娘子,这幅画......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65章 糖渍山楂、玉米面窝窝头和口蘑鸡肉粥
姜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幅画, 迟疑道:“是我从字画店中买来的,有何不妥吗?”
她见徐望神色怔忡,好似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许久,他才淡淡一笑, 说道:“并无不妥, 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抬眼看着那画, 喃喃道:“‘渔舟居士’……”
“徐教谕识得他?”姜菀问道。
徐望顿了顿, 摇头:“不曾听过。”他看向姜菀,语气里带着些许意外:“此人似乎并不闻名于世, 姜娘子为何会买下这两幅画?”
姜菀指着第一幅道:“这幅画的内容正好是食物,又是冬日的景致, 这个时候挂在店里正合适。”
画上,屋外是飘扬的雪花,屋内烧着炭火, 那两人围炉而坐,正一同分享着刚刚煮熟的食物, 有种简单平淡却又温暖的感觉。看着这画,仿佛已经听见了炉火燃烧的哔剥声,闻见了那淡淡却温热香甜的芋头香气。
“那另一幅呢?”徐望紧接着问道, “这一幅似乎与食肆并无关系。”
“或许是因为我很喜欢这画中的景致与意境吧, ”姜菀道, “天地浩渺, 水波粼粼,渔翁独自一人垂钓,看起来很是寂寥, 但四周的景致却用了些略浓的色彩,无形中冲淡了那种怅然的情感。”
“喜欢吗?”徐望再度看向那幅画, 眼底浮起一些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怀念,又似乎是伤感。他低声道:“可这幅画在创作时并不被人看好。”
“徐教谕说什么?”姜菀没听清。
“姜娘子不觉得这幅画有许多缺点吗?”徐望轻轻叹了一声。
姜菀坦然道:“不瞒徐教谕,我对画作并无多么深刻的了解,自然也不明白你所说的这些缺点,我方才所说皆是自己亲眼所见。对于我这样不通丹青技艺的寻常人来说,喜欢一幅画仅仅就是因为在我眼里,它足够有韵味和情致。”
徐望说道:“姜娘子是否觉得此画的色太过死气沉沉,丝毫不见画者的情绪波动,整幅画如同这潭水一般死寂。”
姜菀认真看着那画,许久才轻摇头:“与其说死寂,不如说是......空寂。此画确实色调清淡,但我并未觉得死气沉沉。”
她指了指画上角落里细小的花花草草道:“虽说画中主人公略显寂寞,但其余各处都是蓬勃的生命,因此我想整幅画还是动静相偕的。”
徐望又怔怔出了会神,方温然道:“多谢姜娘子的一席话。”
他这才把话头转到正题上,说道:“姜娘子,这个时辰是否还有点心售卖?”
姜菀转身去厨房确认了一下,说道:“点心不多,还剩一些糖渍山楂,酸甜口味的。但山楂性凉,不可多食。”
徐望道:“舍弟近日嘴馋,央我买些小食点心给他尝尝鲜。我正好从县学回去,便顺路给他带一些。”
想到那个熊孩子,姜菀被迫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她没什么表情,只安静地用竹镊子夹起数颗山楂装进纸袋里。圆滚滚的山楂去了核,裹着一层透明晶莹的糖衣,一颗颗显得红润又可爱。
徐望付了钱,向着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
等他走了,姜菀将剩下的几颗山楂用竹签子串起来,沉默地吃了起来。她做的时候怕山楂味酸,特意多加了些□□糖,煮开糖水后再收汁,中和了酸味。
她边吃边看着那两幅画,总觉得徐望话里有话,莫非他与这画者有什么渊源?
*
等到打烊,姜菀坐在卧房里,这才把那日收进手帕的那粒小药丸拿了出来。
药丸为黄豆大小,呈深褐色,表面光滑。她没敢凑近了去闻,生怕其中有毒,保持了一定距离,却依然闻见了那辛辣苦涩的味道。
姜菀思来想去,打算设法把这东西交给沈澹,由他去托付给旁人进行调查。但沈澹却说他这段时日恐怕并无闲暇来食肆,荀遐身为他同僚,想必亦是如此。
她将药丸收好,总觉得像是藏了个定时炸弹一样,不由得在心底祈祷快些把它交出去。
因此两日后傍晚时分,秦姝娴来时,姜菀便旁敲侧击问起了荀遐与沈澹的近况。
“你说他们俩?”秦姝娴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这些日子怕是都不得闲了。”
她来的时候,姜菀正好刚刚蒸出来一锅玉米面的窝窝头,还没来得及尝尝味道。秦姝娴便自告奋勇:“姜娘子,我来帮你!”
姜菀在做的时候,先用沸水烫了玉米面,待温度降下去后才开始揉成团,再捏成宝塔形,用手指按出一个深陷的窝。这样蒸出来的窝窝头更松软。她又在面中加了少许糖,使窝窝头的口感偏甜一些。
撇开热腾腾的白气,便是一锅金黄色的窝窝头,散发着面点独有的香气。秦姝娴实在是饿了,便吃了起来。
她吃完了两个,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姜娘子,先前县学饭堂的那位付师傅快要回来了。”
姜菀一愣。这些日子她险些忘记了此事,便道:“那他回来后,每日的盒饭就会终止了?”
秦姝娴迟疑点头:“按理说是的。毕竟付师傅在县学多年,即使手艺大不如前,也不会轻易离开。”
她瞧着姜菀的神色:“如此一来,那我岂不是吃不到姜娘子准备的午食了?”
姜菀神色如常,笑道:“你休课假的时候便可以随时来。”
她心中有些遗憾,但细细一想也就坦然接受了。毕竟盒饭只能是过渡,不可能是县学的常态。再者,县学这笔业务只是锦上添花,自己的重心还是放在食肆的日常经营上才是。
这样一来,与县学的契也就要到期了,自己是不是该寻找下一门生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