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若和赵平娘自然无异议。
而在上马走之前,赵平娘还特意叮嘱化明县老县令,即便忙于农桑,也万不可松懈守卫们的操练,否则总有满仓粮草、坐拥金山,护不住便是空的,平白为人做嫁衣。
回并州后,既有老县令的书信佐证,又有两位郡主的信誓旦旦,赵仲平迟疑不定的在书房来回踱步,最后一咬牙,应下此事。
谁人都清楚,打下洛阳事关重大,若是能杀了西秦老皇帝,不仅是洛阳迅速收入囊下,剩余的西秦城池也会孤立无援、化作散沙,攻打起来极为容易。
对于齐王占据北地,简直是大有裨益。
若是这一回西秦的地盘能尽归齐王,加上原来打下的地盘跟幽州,整个北地,齐王便占据了一半。
随着信件被送往前线,所有人的心似乎都跟着飞走了,皆是心不在焉。
崔舒若倒还能坐得稳妥,但窦夫人听闻化明县的凶险之后,吓得不行,拉着她好半天,还是被一群人劝慰着,才舍得放她回院子,否则怕是要牵着崔舒若的手,不肯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后面更是时不时遣人来看看,又命人给崔舒若跟赵平娘都熬了安神汤。
崔舒若倒是喝了,但如今的她早已适应了乱世的血腥,早已不需要用所谓的安神汤来镇定心神,之所以喝下,不过是为了哄窦夫人。
等喝了安神汤,崔舒若借口要休息,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她穿着雪白的里衣,翻起了被放置在红木箱子里的东西。
是一个匣子。
她的手柔美白皙,和匣子黑沉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崔舒若的手轻轻摩挲匣子的表面,凹凸不平,但并没有任何玄机,只不过是匠人在匣子周围稍作雕刻,看着并无什么值得怀疑之处。
而雕刻的,似乎是瑞兽,但并不清楚,看着像是鹿,可若是仔细瞧的话,还是能发觉差异的。
崔舒若细细比照,确实和自己今日在那守卫中的小领头的袖口上瞧见的绣纹一模一样。
似鹿非鹿,似马非马,当真是巧合么?
崔舒若打开匣子,龙纹佩静静地躺在匣子中,带厚厚的沉闷感,那是历经年岁才有的质感。
她拿起龙纹佩,上头挂着的绳子已经有些脏了,又粗又灰扑扑的,让人忍不住遐想这枚龙纹佩究竟曾经历过什么。
玉被斜打进屋的阳光穿透,雾蒙蒙的,像是……它背后扑朔迷离的一切。
崔舒若的另一只手轻轻拨弄玉佩,看着它转动又慢慢停止,眼神里是深深的思量。那些人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并州了吗,在所有人都不知下落之时,周宁王世子究竟在做什么?
被崔舒若记挂的周宁王世子伏于案牍之上,定不定打了个喷嚏。
侍候的下人忙不迭的递上火盆,却被周宁王世子摆手令搬远些,下人苦着脸,“大首领,若是叫夫人瞧见您着了凉,断饶不得小的。”
周宁王世子嘴上道,“你就不怕我责怪你?”
但他还是默许了下人把火盆搬得近些。
未必是有多少怜惜下人的命,但他尚且不是视人命如草芥之人,这等小事,还牵扯着他阿娘,倒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是已故周宁王的独子,更是先朝武帝存世的唯一正统血脉,幼时追杀落下病根,即便多年调养,依旧比常人少了元气,易病嗜睡。
正是因此,王妃才拿他当宝贝疙瘩一般,不肯让他着半点风,受半点伤。
而今都快入夏了,云梁的天四季如春,即便是三岁小儿也不需得火盆,偏他屋子里还点着,衣物也都比常人多上两层。这些全都是周宁王妃亲自操心安排的。
世子清楚他阿娘的心病,所幸听之任之,但偶尔不免烦躁。
可他却没心情为这点小事发怒,而是放下自己安插在并州细作所传来的消息折子。他目光幽远,思虑不已,齐王的人,在北地争夺地盘,一路攻占,竟如此顺利。
他虽远离北地与南边,却继承了祖父武帝的几分睿智,对各方势力之间的角逐眼光独到,很有些远见。
尽管西秦之事尚未彻底落下定论,可明眼人都清楚,并州想赢,不过是耗费些时日罢了。
他不由得叹气,若想一统天下,有北至南顺势而为,是最好的打发。
依他所见,齐王竟有些能问鼎天下的势头。
当真是时也命也,他龟缩于云梁内,耗费心血才不过是收拢了几个部族,若是想要占据中原,怕也会如西秦老皇帝一般,一旦底下各族起了龌龊,兵败如山倒。
不过……
世子眼睛微眯,想起细作传来的有关崔舒若的消息,他的这位表妹倒是聪慧远胜常人。
都说她忘了前尘过往,又在梦中得了仙人点拨,因此有一身本领。可叫周宁王世子来看,即便没有这身本领,就凭她的心思胆识,也能在乱世中混得如鱼得水。
若是能得她助力……
他轻轻摇头,否认了自己的念头。她因缘际会下,好不容易脱离了前朝的泥潭,何必再将人扯回来。他阿娘做着复国的美梦,自己却心知肚明,前朝早已成了前尘往事,最后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倒不如让她继续在齐王的阵营里待着,说不准来日齐王真问鼎天下,她也能有富贵安稳的日子,不似前朝后裔,要么隐姓埋名,要么备受猜忌。
在周宁王世子凝眉沉思时,思虑过重,不免咳嗽了几声。
恰好周宁王妃进来,她当即秀眉一拧,“我儿可有不适?”
说着就环顾四周,明明已是温热沉闷,却仍道:“炭火怎放得那般远,再多添一盆,难不成我高江一族连个火盆都供不得我儿?”
周宁王妃一句话,下人们便忙活起来。
周宁王世子早已习惯了周宁王妃过于绷着的照看,他原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年轻时深邃貌美的王妃而今鬓边霜雪,老态尽显,最终将话全咽了回去。
左不过是热些,只要能叫阿娘安心,又有何妨?
周宁王妃责备过下人,又对世子老生常谈的絮叨起来,他皆好脾气的温声应下,这才叫王妃揭了过去。
她瞥见案几上的小折子上,那上面独有的暗记她认得,兴奋道:“可是并州有了消息?”
世子没有瞒王妃,点头颔首。
王妃陡然就慈爱的笑了起来,“里头可有说神佑之事?我见过神佑的画像,她的眉眼足有两三分似你父王呢!也是你们这些做哥哥的狠心,怎舍得把她留在无一亲眷的并州,旁人欺负了她可怎么好?
堂堂武帝的血脉,而今就剩下你们三人,可定要齐心协力,万勿生出嫌隙。你要记住,只有血脉亲人才能信得过!”
世子十分孝顺,王妃说什么他都顺着应下。
但说着说着,王妃的神情渐而扭曲,“他们都以为神佑死了,可你们是武帝血脉,是真正尊贵正统之人,有神灵庇佑绝不会出事!
我的儿,建康的那些老匹夫断断想不到你我母子会藏身云梁,在北地边境,而非南边,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哈哈哈!
来日你起兵夺回皇位,定要将那些害了你父王的人扒皮抽筋,扒皮抽筋!”
原本絮叨安宁的王妃,越说神情便越是疯癫,最后竟有些语无伦次。
世子便知王妃这是老毛病犯了,自从亲眼看见那些人将自杀后的周宁王刮去血肉,头颅悬挂于城墙上的模样,心智便癫狂起来。
母子二人虽有部曲护着,可着实过了段苦日子,知道王妃的父亲找到了他们,将他们带回云梁。
谁都以为王妃不过是山野之女,却不知她的父亲是云梁最大部族的首领。当初不说,是怕给部族招祸,最后却成了救命稻草。
大首领只有一儿一女,独子死了,独女疯癫,他的位子自然就传给了周宁王世子。
在周宁王世子努力护住发疯的王妃,不叫她伤着而局促不堪时,突然一道穿着白衣的身影进来了。一见到对方,王妃就安静了下来,痴痴道:“煜郎,你怎么来了?”
白袍男子声色温柔的哄着王妃,直到她吃下药,真的安静困倦,被下人带走以后,内室才算静下。
周宁王世子揉了揉眉,较常人略白些的脸上满是疲倦。
白袍男子却自顾自的坐下,分毫不客气,举止间风流自在,“舅母的病,近来反复得厉害。”
世子叹气道:“我何尝不知,云梁气候温和,已是养病最佳之处,可阿娘心结难抒,这病便治不好。”
白袍男子拍了拍世子的肩膀,以作安慰。
但他来是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北地而今厮杀得厉害,胡人看着大势已去,倒是几个原来的刺史,称王之后,盘踞地盘愈发大。
阿襄,你可想好当真要插手其中?
依我所见,横竖晋室气数将尽,倒不如学岭南的罗良郡主,谁是赢家便投靠谁,只管好自家一亩三分地……”
白袍男子要劝,最终却被世子打断,“成德表兄,我知你意,可我韬光养晦太久太久了,总要尽一尽力,即便败了又有何妨?
倒是你,当初你继母诬陷,顺势而为,放逐建康至此,帮我收拢几大部族,以助益良多。若你要走,我绝无二话,若你留下,我必真心以待。”
第72章
崔成德俊朗倜傥的脸上神色一变, 难得严肃,“阿襄,你这话莫不是要往我心上戳不成?晋室连同崔家害死我生母, 为保性命, 我多年蛰伏, 却不意味着忘却此仇。
阿娘予我骨肉, 但凡我这躯壳存活世上一日,便一日不可相忘!”
他们都是晋室谋朝篡位的受害之人, 此生背负仇恨, 如锁链加身, 踽踽独行。
他们各有爷娘,或有宗亲外家,可只有他们俩有相同际遇,同样才华横溢却受困于血仇,彼此惺惺相惜, 向着可知的前路挣扎而行。
二人互相握拳相碰, 心意咸知。
两人继续商定如何搅动风云一事。
崔成德拿出密信,“北地倒还需思量, 可南边算是有眉目了。卞诚荒淫无道, 大兴土木, 对待宗室更是苛刻无常。建安王已决定举旗谋反,盯上了我们安插在南边的吴家,欲要买下大量铁。”
他唇边含笑, 眸光溢彩,“这个忙……”
“自然要帮。”周宁王世子接过话。
二人默契不已。
其实他们商议事情的神情, 与崔舒若亦有几分想象,都喜欢笑吟吟的说出能搅弄风云的计策,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谈论诗词。
也许是……祖传的笑面虎。
云梁大小部族众多,又多山林雨地,向来不被中原人看在眼里。论勇猛不及北地胡人,论繁茂不及南边吴人,倒是内斗不断。在当权者看来,教化不够,不足为虑。
但他们却有一样优势,矿产众多,不论是铁矿,还是铜矿。
这一切也就成了立身之本。
他们好一番商议过后,已有了眉目。
正事说完,不免聊些私事。
崔成德道:“也到了并州传来密信的时候了吧?”
“方才阿娘出事,我倒是忘了给你。”周宁王世子将密信送到崔成德面前,“神佑妹妹如今过得颇好,她忘却前尘往事后,在齐王夫妇的教养下,倒是颇为出彩,既有我们家的聪慧,又有齐王审时度势的机变。
你不必担心她。”
崔成德看着密信所言,眼光微黯,颇为疼惜,“神佑本就聪明,可惜自幼被拘在老宅。而今她能脱胎换骨,亦不知要受几多苦楚,是我这个做兄长的错,不能好好照看她。”
周宁王世子一边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一边咳嗽两声,“你亦是朝不保夕,与她淡薄些,来日才好不波及于她。”
崔成德摇摇头,神情中尽是愧疚自嘲,并未因周宁王世子的安慰而展颜。
而再怎么愧疚也影响不了事情的进展,许是成大事者都有颗不受私情影响的心。有了云梁最大部族高宁族的支持,南边的建安王不缺兵器,造反造得一帆风顺。
比起小打小闹的农民起义,建安王的造反才真正让晋室风雨飘摇。
甚至不得不逃出建康。
但南边的动乱暂且影响不到北地,齐王他们接到并州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便与左丘燕至合谋演了一出戏。进了洛阳的左丘燕至,将□□熏心,大白日就想拉他进寝殿的西秦皇帝当庭斩杀!
甚至亲手剥皮、削骨,他的狠辣着实惊到了西秦的臣子们。
而趁着其他人反应不及,他一口气杀得满洛阳全是尸骨,这些都是灭了他母国的凶手,而其中不少重臣,都曾欺辱过后魏的宗室皇族。
他们,该杀!
原本的武将们反应过来,就要与左丘燕至互杀,但齐王趁机攻城,让那些人首尾不能兼顾,腹背受敌。
这般境况下,还想要让洛阳如铁桶一般,未免可笑了。
久围不下的洛阳城,破于西秦皇帝的好色与城中内斗中。
也正是因此,当齐王的大军入城后,几年来几经易主的洛阳城已瞧不出往昔作为国都的富饶繁华,城中屋宇破败,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麻木的跪在地上迎接洛阳新的主人。
汉将还是胡人,对他们而言早已无所差别,横竖都是要被放弃的。
他们,是被王师遗忘的子民。
但上苍终究是眷顾他们的,这一回入城的军队注定和过往不同。
看着沿途的满目疮痍,也让得到洛阳城而兴奋不已的齐王渐渐冷静下来。想要得到天下,光靠一座城可不行,万不能骄傲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