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传令,大军不得叨扰百姓,更不得抢夺财物、欺辱女子,违者军法处置。
有了齐王的严加管束,才叫麻木心冷的百姓生出些许异样。
而接下来,他种种体恤百姓的政令,更是叫洛阳重新有了点生机,叫百姓有了盼头。
他吩咐下属为洛阳尚存的百姓重新登记造册,凡是家有尚在哺乳的妇女,或是年过六十的老者,都会得到一袋米面跟几个鸡蛋。
当甲胄寒光的军爷们再一次敲响百姓们的木门时,他们都以为又是要横征暴敛,或是强抢财物了,谁能想到,一个个竟是挨家挨户来送东西的。
已经死了三个儿子,连老伴都被征走做苦役的老妇,拿着军爷递来的一篮子粮食,听着小孙子呦呦哭声,老皱黄褐的脸上渐渐动容,泛出泪光。
她两步走出屋子,仰头窥见天光,蔽日乌云总算散开。老妇不可置信喃喃道:“天爷开眼了!”
而甲胄在身的将士,还在不断重复动作,有序敲门,问名字,递粮食,再在册子上划去名字。
许多军汉就这么一户户敲响百姓门户,递上粮食。
“咚咚咚!”
“咚咚咚!”
……
响彻洛阳。
齐王在冯许的建议下,施行种种惠民政令,很快令洛阳民心稳固。
冯许更是建议齐王在洛阳安顿下来,毕竟这里才是正统。但齐王亦有忧虑,若要迁都,岂非是要称帝,但此时尚且不到称帝的时候。
这一点,冯许早有思量,南边内乱,既然怕名不正言不顺,何不效仿先例,找一晋室皇族幼子,立其为帝,到时所谓正统不就在自家手上了么。等到时机成熟,令其禅让,如此一来名正言顺。
齐王果然拊掌大赞。
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但要想能所立的幼帝能被承认,唯有晋朝皇帝卞诚身边的几个皇子皇孙了。平日里想要把人劫来洛阳可不是件容易事,可如今南边内乱,连卞诚自己都仓惶逃窜,想要趁机接走其幼子,未必是件难事。
可派谁去就成了一件难事。
原本这些都不关崔舒若的事,她无非是随着齐王妃,也就是窦夫人前往洛阳。
一切都安安稳稳。
唯独是到了洛阳以后,跟着商议该派谁去救驾时,察觉到了不对。
如同周宁王世子会在各州郡安插细作,齐王早年还养在晋朝先皇后身边,不可能在晋室没有半点势力。他安插在建康的人手,送来的便是建安王谋反,皇帝被权臣挟持出逃的消息,而夹杂在消息中一道送来的还有支箭。
但当时宫中内乱,情况紧急,未能完全传递消息就被杀。
没人清楚为何还要夹杂着一只箭。
旁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可以肯定的是必定要派人前往,打着救驾的名义偷偷接回皇室幼子。
唯独是崔舒若,在那支凝固了血迹的箭传到她手中时,稍作打量,很快察觉到了不对,但她并未表露,而是不动声色的给了下一个人。
等到齐王问何人可以肩负前往南边之责时,崔舒若主动请缨。
她说,“请阿耶准许我前往。”
崔舒若虽说聪明善谋略,在庶务上得心应手,但前往南边可是相当危险之事。可确实也需要一个能主事,且有分量之人前往。
原本齐王想的是在自己几个儿子里选一个去,但赵巍衡还在前头打仗,赵仲平镇守并州老家,赵知光不堪大任。
至于崔舒若……
论聪明灵巧,她也不差赵巍衡什么,就是身体柔弱了些。
在齐王暗自考量时,崔舒若主动道:“我们既是要救驾,带走柳皇后的幼子,或是其余皇孙,若前往的人身份不够贵重,怕是就无法取信,令其托孤,更无法名正言顺。
女儿虽不济,好歹有郡主爵位。至于沿途凶险,若有齐将军互送,他武功高强,定是无妨。”
齐王对齐平永是极为信任的,听到崔舒若提起他倒是点了点头,而且他在江湖威信极高,三教九流都需给齐平永些面子。
再说了,以崔舒若的身份才智确能担得起重任,若换做一般的闺阁女儿,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但崔舒若,那可是一箭退过兵,跟在大军身后管过辎重的人。
他犹豫片刻,看向了冯许。
冯许主动站出来,“衡阳郡主所言确有道理,二皇子妃是王妃同族侄女,若是能由郡主前去,说不定更能取信。”
一行人商议来商议去,都觉得可以。
崔舒若虽然是女子,可却并非弱质女流,整个书房的男子,心智能胜过她的怕是没有几个。
齐王最终总算点头。
而跟着崔舒若一块去的,除了齐平永,还有鲁丘直并一众军中好手。严小妹自然是跟随在崔舒若身边,时刻护着她。
事情定下以后,崔舒若就该回去准备了。
但也毋需太费心,无非是佯装商队,除了伤药得备着,一应首饰衣裳都不能太过华贵。毕竟商队的小娘子跟郡主娘娘所用器物的规制相差太多。
她只带了行雪、雁容,还有严小妹,如今的雁容也算是学有小成,有天分的人又十分勤勉,几乎是一日千里,她开方治病,就连教导她的阚郎中都挑不出差错。
沿途指不定会出什么差错,带一个医者能免去许多波折。崔舒若自己有乌鸦嘴技能傍身,但让人倒霉行,让人被救活,当真就是难如登天了。
她最后身穿素衣粗布,所有有规制的衣裳首饰都没带,像极了普通的商户女子。
而且崔舒若还在衣带里都缝了金叶子,不仅是她的,就连行雪她们也是如此。路上的事情都不好说,真要是出了意外走散,藏在衣带和鞋子里的金叶子也能撑到她们寻回并州。
崔舒若做事便是喜欢未雨绸缪,总要以防万一才是。
他们的路引得的也十分顺利,有齐王在,又有訾家这样的大户做亲戚,想要路引不是手到擒来么?
虽说路上免不了要在荒山野岭过夜,但既然是在商队里,人多也就不怕了。
白日则继续赶路。
崔舒若的身份是齐平永的妹妹,此去非但是运送货物,更是带她前往投亲,以期求个好夫婿。按照礼数,她便是一直带着幂篱,又用脂粉修饰了面容,看着暗黄寡淡些,眼睛小些,总是瞧着不过是个清秀些的商户女,加上她几乎不露面,路上都平平安安的过去了。
路上经过一县城后,晚间烤火,齐平永将烤好的肉送到了崔舒若的马车里头。崔舒若谢过齐平永,他今日似乎分外兴奋,看着也有些喜悦神色。
崔舒若觉得十分有意思,她主动相问,“大哥可是有何喜事?”
齐平永嘴上否认,但脸上的笑却是掩饰不住的,“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白日经过的县城,恰好毗邻我老家。”
崔舒若是个聪明人,一听齐平永这么说,便猜到了他满面笑容的原因,“大哥是想起那位心上人了吧?”
齐平永一个高七尺的汉子,此刻竟低了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嗯,我已半年未曾见过她了。”
崔舒若笑着调侃,“如今阿耶渐已安稳,齐大哥不必担心朝不保夕,何不正式完婚,女子韶华易逝,不好总让人小娘子等着吧?”
如今齐王已经占据北地半壁江山,又攻下洛阳,可以说帝王之势渐渐显露,早已不是诸多起兵的刺史中无甚特别的一位。
作为齐王的救命恩人,又在军中身居要职,齐平永的身份亦是不可同日而语。按他如今的身份,怕是那位心上人的家世要远配不上他了。
齐平永也头一回松口,“嗯,等此间事了,我便聘请媒人,前往她家中提亲完婚。”
野外漆黑,燃起的篝火遇着枯枝里的水分,发出噼啪响声,火光亦随之移动。暖黄的火焰照得人昏暗,面容却跟着柔和。
齐平永在江湖上是可靠的齐大哥,在军中是勇猛的齐将军,可唯独在心上人面前,是期盼成婚,只怕辱没佳人的齐平永。
崔舒若何尝见过齐平永这般神态?遂开始提前预支来日要做姨姨等事,还说起得请阿耶为他在洛阳再赐予一个大些的府邸。
她不过寥寥数语,就编织出一个有关齐平永和他心上人来日的美梦。
齐平永也跟着畅想起来,他漂泊多年,也许真的能有一个安身之处了。
连日来的辛苦似乎都在此刻消弭,即便身处乱世朝不保夕,可好歹人还有盼头。或许情绪真的能感染人,即便是旁人的幸事,也叫崔舒若跟着高兴了许久。
大抵是见到的苦楚太多太多,这天下有太多的不平事了。
所有人都等得太久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怀抱着盼头以后,接下来几日的路都好走了许多。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晴朗的好天,直到他们到了汾水郡。
这是权臣寇志的地盘,他早年在此地做过刺史,后来皇帝封赏他的三千户食邑也正是在此,可以说他的势力根深蒂固。
而路上也断断续续听到过流言,说是皇帝早已被寇志囚禁,整个皇室都被严加看守。齐王他们收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但具体如何,还要崔舒若她们自行判断。还有如何伺机而动,如何潜进去救人。
所有的事情都得崔舒若自己来决定,她身份最高,之所以来这,除了取信与人,也是为了能够做主周旋的。
他们的商队刚进城就被搜查,好在准备得当,毫无纰漏,官兵拿着他们的路引,来回查探也发觉不出什么问题,这才挥手让他们进城。
之后的每支商队都是这般待遇。
汾水郡在南边也算富庶,往来商队络绎不绝,可竟这般戒备,可见消息不假。
进城以后,同样有人接应。
訾家势大,并非只有明面的产业,有不少还是托在其他人名下的。只能说訾家老太爷的确聪明,留了不少后手。譬如南边最大的布行,一家是訾家的,一家是廖家的。
两家斗得和乌眼鸡一般,可实际掌权的全是訾家。
也正是因此,才叫崔舒若她们能得到接应,还如此安稳。否则,若是在訾家产业歇脚,怕是要被搜查个底掉,毕竟訾家子娶了齐王家的安阳郡主一事,人尽皆知。
好不容易能有个安稳地休息,即便是敌人的地盘,也叫人身心放松。
在伙计们卸货的时候,崔舒若也准备下马车进客栈,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貌美的女子进了酒肆。
一直心态平和的齐平永却宛若失了魂一般,崔舒若瞥见变故,上前低声询问,“大哥,怎么了?”
齐平永虽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可他心思细腻,一惯能照顾人。但此时,他一反常态,对崔舒若的问题置若罔闻。
而是怔怔上前几步,正是那貌美妇人进的酒肆方向。
酒肆的窗扉大开,能叫人瞧清楚里头的场景,但也正是因此,齐平永愈发沉默,视线紧紧注视着里头的某道身影。
“夫君,家中已无多少钱财,婆母的病还需……”
貌美女子才开了口,就被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推开,很是不耐烦,“你一介妇人,怎敢管我的事,速速回去!”
貌美的妇人被她夫婿咒骂推搡,言语间甚至指责她不够忠贞,心里记挂着别人。
妇人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开,却不期然与齐平永的目光对上。
可她并不闪躲,眼里反而是厌恶。
崔舒若站在一旁,隐隐嗅到什么风向,并不上前掺和。
貌美妇人一反先前的失魂落魄,毫不犹豫的离开,齐平永却追了上前,但又不敢当街拦住她。假使她真的嫁做他人妇,自己拦了她,又是否叫她难做?
眼看就要错过那貌美妇人了,系统忍不住在崔舒若的脑海里催促。
【亲亲,你不管管吗?】
系统连吃都顾不上了,焦急的催促,生怕真是有情人错过。崔舒若是不清楚历史上的齐平永是否有过一段错过的感情,但既然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直接走上前去,拦住了那貌美妇人。
他怕自己是男子拦住不宜,那么同为女子的人拦了总不成问题吧?
崔舒若头戴幂篱,虽身穿商户的粗丝布,但行走时仪态规整,倒不像是什么三教九流能有的。
她对发生什么事压根不清楚,更不会横生指责,而是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门见山道:“这位娘子,我大哥半年来都在忙于前程,可时时记挂一位心上人,洁身自好,更是决定回程时三媒六聘迎娶那位有婚约的心上人。
请问娘子,可是出了何差错?”
貌美妇人原有一腔怨恨,但听见她这么说,先是皱眉不可置信,而后白了脸。
她总算是将目光落在了齐平永身上,眼神惊愕、自嘲、后悔,最后化作苦笑,“我、我……
那女子等了他整整两年,佳期不再,她阿耶迫使她嫁人,她写信寄予那人,为了等他,不惜绝食,可等到的是一封决绝书。”
崔舒若了然,系统也在她脑海里发出惊叹。
【哦~是棒打鸳鸯呀!】
最后,貌美妇人忽而一笑,晶莹泪珠落下,“小娘子,你不妨告诉你大哥,那女子托你转告,前因后果已不重要,错过便是错过,罗敷有夫,此生无缘。”
说完,她用指腹随手拭泪,仿佛洒脱放下。
崔舒若看着她远走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能做到如此决绝,可见她亦是心志坚定之辈。崔舒若叹了口气,转身把貌美女子的话告诉给了齐平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