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送来崔舒若面前的这小小一碟樱桃,说不准就要值上百金了。
眼看下人端上来的两个案几都已经摆不那些被人送来的水果糕点了,赵平娘眼神揶揄,笑得前仰后翻。
崔舒若面色无奈。
樱桃虽然稀奇,乱世里不易运输保存,可这是要看人的。
对于訾家而言,不缺钱不缺商队,旁人眼里有价无市的樱桃,他们只是路上保存得麻烦些。故而早在前段时日訾甚远眼巴巴的跑来并州送礼时,就送上了一筐樱桃。
原本此物珍贵,可放久了也怕坏,有时一口气送来如此多,自然几个郎君娘子并齐国公夫妇分了,最后赵平娘吃得都怕了,还是崔舒若想法子让灶上的人把樱桃用各种法子做了,才叫已经厌烦樱桃的几人最后吃完。
所以惹得赵平娘发笑的,除了满满当当的案几,还有这碟两人见了都生怕的樱桃。
这人委实倒霉,自以为献了殷勤,其实拍了马屁而不自知,怕是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送的东西最为珍贵,定然压得住所有人,能引得崔舒若青睐。
故而在崔舒若换个姿势,顺带挪挪目光时,不经意瞥向右侧,便有一位唇红齿白、广袖衣袍的男子冲她垂腰拱手,因为笑得过于使劲,倒有些轻浮油滑了。
崔舒若因为对方易于一般人的举动,不禁多瞧了两眼,也因此发觉他似乎不那么白,脸上还能瞧出敷粉的痕迹。
但对方似乎不觉得崔舒若是在观察他脸上的铅粉,而是渐渐自得起来。
崔舒若的目光停顿得久了些,引起赵平娘的注意。赵平娘也跟着看过去,突然就掩嘴笑起来,“你难不成真因着对方送的樱桃,而觉得他眉清目秀了不成。”
“樱桃就是他送的?”崔舒若当时还没怎么在意。
“可不就是嘛。”赵平娘一边回答崔舒若,一边警觉起来,虽说她不觉得崔舒若会对这样的货色动心,但还是主动提醒,“这人可不成,家世倒是还成,庾家旁系的嫡出郎君,外祖家里还是平南陈家的嫡系,平南可是在南边呢,陈家富庶极了。不过嘛,富庶过头了也不大好,他爱蓄婢,家里养的美貌婢女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而且还喜欢招揽好友一块和婢女们嬉戏,夜里七八人大被同眠也不是没有过。”
赵平娘许是说的来劲了,干脆一一点评过去,“还有啊,那边那个穿了身蓝衣圆袍的看见了嘛,对,花孔雀似的,他倒是不蓄婢也不爱美妾了,他好男风!”
……
赵平娘挨个点评过去,几乎都找不到一个正常些的人。
好不容易指着一个正正经经穿绯色方领锦缎袍子,看着相貌堂堂,胸膛健硕威武,也没有敷粉等等莫名其妙的习惯的男子,赵平娘也先言语肯定了一下,随后就长叹一口气。
“可惜啊,他已经定亲了。不过……”赵平娘话锋一转,略有些嫌弃,“倒也不是十分的可惜,他虽定了亲,可家中还有一个自幼投奔的表妹,说是感情甚笃。”
崔舒若一连串停下来,眼里除了震惊就是赞叹,什么时候赵平娘知道了这么多。
况且这些也不该是赵平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能打听到的吧。
跟着崔舒若二脸震惊的系统,也呆滞的握着自己好不容易和主系统撒娇换来的数据手抓饼。
它不由得深深的嫉妒了。
【亲亲,为什么人家能知道这么消息,我可是你最喜欢的统统啊,你怎么能让我输在起跑线上!】
崔舒若难得没有了调戏系统的心思,她诚实的回答,“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喜欢做任由系统后天自由发展的宿主。”
她摆烂的理直气壮!
系统……
系统它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委屈巴巴的咬着自己的数据手抓饼,一边委屈,一边又咬了一大口。
何以解忧?唯有手抓饼!而且得是尊享版家庭套餐手抓饼!
系统努力的自己把自己哄好,但没有成功。于是它果断选择跑去找主系统抱怨撒娇了,妄图再免费蹭到一个主系统出版的超香手抓饼,并且为它那绝情的宿主要点福利。
而崔舒若也迎来了赵平娘的解释,“你看我做什么,我怎么可能打听得出来,还不是阿娘偷偷派人把并州如今适龄的世家郎君们打听了个遍,我去寻阿娘的时候发现的,那都做成册子了。
谁能想到满并州都寻不出一个能和你相配的人呢?”
“其实不必着急。”崔舒若轻声道。
赵平娘亲自剥了橘子喂进崔舒若嘴里,“你啊你,怎么不必着急,女子的婚事多要紧啊,即便是相看成了,到成婚,怎么也要一年多,自然是早早相看为好。
还好阿娘上心,你瞧,并州和你适龄的世家郎君们不是一个都不成样子吗?建康说不准好些,可惜我们如今再想回去怕是难了,也不知你的姻缘在何处。”
说着说着,赵平娘注意到崔舒若似乎始终面色平淡,没怎么为婚事操心的样子,出于同为女子的敏锐,她双眼一眯,突然发难,“不对,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正认真吃着赵平娘又喂来的一瓣橘子的崔舒若险些呛到,好在她反应快,勉强稳住神情,“阿姐说什么呢,哪来的心上人。”
赵平娘原本还觉得崔舒若倘若有心上人,只要不是个浪荡子,她是肯定不会棒打鸳鸯的,可自从在窦夫人那见了满册子的并州郎君们的劣迹,委实叫赵平娘生出警惕。
到底是疼爱妹妹的心占了上风,赵平娘没深究,只是叮嘱了句,“别是并州的这些人就成。”
崔舒若清了清嗓子,她突然目光一转,指着右边的方向说,“咦,阿姐,你瞧那边怎么了?”
“别换话头!”说归说,赵平娘还是跟着望去,这一望,她也怔住了,“那人怎么有些眼熟,不是先前为难过你的冯许吗?”
见赵平娘的注意力被转移,崔舒若松了口气,连忙回应道:“就是他,他如今深受阿耶信赖,可怎么被世家子们围住了呢?”
“也不难猜。”赵平娘往河畔下游望了几眼,心里有了数,“上巳节虽说庶民与世家的未婚男女都会在河边相会,但身份到底不同。这些年下来,默认成俗,世家权贵居于河畔上游,庶民和身份不显的只能屈居下游。
怕是这位冯先生闯进了世家的地盘,前段时日又为了阿耶的政令能顺利,不惜挑拨权贵和豪绅们。没人是傻子,即便当时能被骗下,可事后回想,还不是恨毒了他。
总不能恨我们阿耶吧?新仇旧恨凑在一块,怕是这位冯先生得脱掉一层皮。阿耶虽生气,到时最多赏下财帛礼物给他,却不会真的对世家郎君们大动干戈。
有些事是并州当权者和世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赵平娘近乎无情的说出这番话。
她生于权贵膏粱之家,见多了权利倾轧,对必要的牺牲品,还是能较为冷静的分析。
其实这个时候顺手相帮,也并无大碍,但赵平娘还记着上回冯许当众顶撞崔舒若的事,“无事的,他死不了,至多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塌,那些世家的打手下手也是有分寸的。他先前还敢冒犯你,只当是一顿教训。”
赵平娘冷冰冰的说道,可这些不过是上位者最常见的想法。
她可以纵马游街,见百姓不平,可也能轻易的漠视一个曾得罪自家妹妹的幕僚被殴打,轻飘飘的说一句不过是半月下不了床。
崔舒若突然就安静了,她见到为首的那人正好是为自己送樱桃的庾家子,心里有了主意。
她思忖了片刻,对赵平娘道:“阿姐,我不喜他顶撞我,可好歹是我们国公府的人,总不能眼睁睁的见人欺辱。”
赵平娘觉得崔舒若的话有理,点了点头,“嗯,你说的也对,但你不气他得罪你吗?”
崔舒若从来都懂得如何说才是最合适的。
只见她灿然一笑,“自然是气的,可也气不过国公府的人被人欺负。既是我们家的幕僚,是非黑白,惩戒与否,不也该我们自己来吗?”
赵平娘这才算真正同意了,“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插手吗,他闯进世家子的地盘,可是惹了众怒,只怕一两句是揭不过去的。”
崔舒若笑了笑,“阿姐,擒贼先擒王,只要带头的那个送了口不就成了吗?”
崔舒若和赵平娘一同起身,做出要离远些赏河景的模样。
原本就时刻关注崔舒若的庾家子,交代手下的人继续教训冯许,自己则眼巴巴的走过去,佯装偶遇了。
“您可是齐国公府的衡阳郡主?”样貌尚可,端起姿态时颇有些世家子风采的庾家子惊喜道。
崔舒若隔着幂篱,但声音却是挡不住的,婉转如莺啼流畅,“嗯。”
“某乃庾家子,排行三十七,今日得遇衡阳郡主与安阳郡主,实在有缘,能否请一道而行。”
崔舒若在幂篱里似乎望了眼不远处冯许的喧嚣,轻轻摇头,“罢了吧,那处吵闹,惹得人没了兴致,倒不如家去。”
庾家子当即道:“郡主且慢,大好风光何必如此匆匆归家,不过是个不懂规矩的人,我以遣人略施小惩,既遇上衡阳郡主这样的善心人,也就揭过罢。”
说完,他当即命人去赶走冯许。
等到冯许被赶走了,他回过头就想继续相邀。
然而崔舒若一个眼神行雪就站出来,提醒崔舒若说方才窦夫人着人来寻了,还望她早些归家。
崔舒若只好遗憾的拒绝了庾家子,带着赵平娘坐上回国公府的马车。
马车到底是比人快些,不久就追上了冯许。
那个面白留须的文人,此刻颇为狼狈了,身上沾染草屑,脸上也多了乌青,倒像是落魄的平民,没有半点文士的风度。
当崔舒若的马车从他身边经过时,崔舒若掀起车帘一角,笑容满面的问可需要留下些护卫送他回去?
笑容和语气若是在小肚鸡肠的人听来,只怕要以为是嘲讽,但冯许的脸青白了以后,反而对崔舒若拱手行礼,“方才多谢衡阳郡主相救之恩。”
崔舒若见他还懂得道谢,没有平白指责自己,倒觉得救他还是划算的。
她从上而下俯视着冯许,问出了心中所想,“对抗世家可不是件易事,冯先生先前所为,可算把他们得罪狠了,冯先生不怕吗?
做个在国公府里衣食无忧的普通幕僚岂不快哉,何必揽下这桩苦差事?”
冯许虽然狼狈,可当他板着脸说起正事时,身上多了股旁人没有的气质。他声音严肃,“衡阳郡主您回并州的路上,大多坐的是马车,不易见着路上所有景况。
可某的双脚丈量过饿死的尸骸,被骨瘦如柴的小儿抓过衣角,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权贵靠马车出行,自然也就看不见藏在朱轮下的人间惨像。
倘若郡主您哪一日愿见见逃荒至此,自以为能活下去,却不得不蜷缩在破庙,被推拒在城外,只能平静的交换幼儿填饱肚子,或是静静地等死,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生蛆破败的流民时。我想,即便是郡主您,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抉择。
我一人受难,却能换得流民一条生路。
再值不过!”
第55章
崔舒若听着冯许的一番话, 并无被冒犯的不悦,反而唇边噙起淡淡笑意,她的目光里带着欣赏, “冯先生高义, 倒是令衡阳自愧弗如。”
她对冯许改观了, 即便他死板、严苛, 有着封建社会治下士大夫的蒙昧独断、目下无尘,可他尚有一颗爱民、忧怀天下的心, 远比口称仁义道德, 却漠视百姓生死的官吏要好得多。
冯许面对崔舒若的夸奖, 脸上既不见得色,也没有胜过崔舒若一头的自傲,他开口说话时还因为牵扯到嘴角的伤口,而面容抽搐,“衡阳郡主何必过谦, 我虽不信世上有鬼神, 可我信世上有能人。
郡主便应当是其中佼佼。”
在崔舒若以为冯许又要老调重弹,继续像过去在船上时一样攻讦自己的时候, 他却说, “以郡主之能, 用于权利争斗着实可惜,倒不如垂怜垂怜百姓,帮更多颠沛流离的人能有一口安稳饭吃。”
崔舒若的神情也严肃了不少, 她许诺道:“不必冯先生劝谏,衡阳自当尽心竭力。”
冯许也对崔舒若诚恳拱手。
马车的上下, 地位的高低,衣冠整洁与狼狈不堪, 不管相差多远,可为百姓谋福祉的心是一致的。
以此为前提,再大的仇怨也会冰释前嫌。
冯许拒绝了崔舒若送他回去的好意,他衣裳破败,头发也散乱狼狈,不但有草屑,额头上还有鞋底黑灰。可他一边走,一边捋捋头发,哼起了曾经的洛阳城里最风靡的琵琶小调,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刻身在洛阳繁华热闹的长街上。
小贩叫卖,行人匆匆,过往的洛阳城民个个富庶,走起路来慢慢悠悠,人人都能拽上几句诗词,哼一哼小调。世家们豪奢,权贵们纵马,升斗小民也能斗一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