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崔舒若也把自己之前反复做过的机具都搬出来试验。
轧车用来去棉花籽,基本上都是用木头造的,基本上是利用细钩齿的圆筒,当滚动时,将棉花籽祛除出来。其实若是一般的百姓种植棉花就不需要这些,因为种植的量少,自己动手去除棉花籽就是了。
可在崔舒若的设想里,她不仅要让并州的百姓种,最好能让绣坊也大规模的纺织棉布,相较丝绸绫罗这些,棉布柔软透气,到时也不是能把这些卖出去。
达官贵人们的钱帛不赚白不赚,而且也可以捎带运输价钱低廉,仅仅是将棉花缝制在粗布里的衣裳,那些则是卖给没什么余钱的平民。
民生艰苦,倘若能多造福些百姓岂不妙哉?
在崔舒若的眼里,并州的百姓也好,建康的百姓也罢,其实一旦起了战事,最终都要遭罪,并没有一定要只造福并州百姓的说法。
不过是受局势困囿罢了。
崔舒若心中有了念头,但并不妨碍她将辛苦种出来的棉花纺织成布,刚好用来试试自己做的机具。虽说有些用起来不大顺手,譬如弹棉花的弓,似乎弹得颇为艰难,崔舒若想是不是自己的尺寸定得还是太小了,也可能是没把握好使用的技巧,还需要再研磨研磨。
但确实能将棉花们纺织成布。
而且可以放进绣坊,类似流水线一般各司其职。
若是不讲究布料上的图案,其实很快就能上手,不必如其他精美繁复的布匹,需要熟练后才能不出错,如此一来,也就用不着太费物力。
崔舒若真的用棉花纺织成布以后,就让行雪她们帮着一起缝制衣裳,兑现先前的承诺,给窦夫人送去了一套里衣。
不是崔舒若不想做能穿到外头的衣裳,实在是那棉布织的粗糙,倒不是摸起来糙,而是不仅连图案都没有,甚至还只是简简单单的白色。
做成里衣,在衣摆出绣些花也就罢了,若是穿成外裳,怕是要叫人以为家里出了丧事,或是老皇帝驾崩,贵胄们要脱下艳丽衣裙了。
收到崔舒若送去的里衣后,窦夫人高兴的不行,尽管崔舒若一再解释,说不是自己缝制的,她只是亲手种了棉花,又从摘籽到晾晒纺线织布都不曾假手于人,原本只是高兴的窦夫人被感动的泪眼盈盈。
窦夫人擦着眼泪,只敢小心的摸这套十分简陋的里衣,仿佛在摸珍宝一般。
“你能有如此孝心,着实叫阿娘欣慰。”窦夫人牵起崔舒若的手,一看原本柔嫩的小手竟粗糙了不少,眼泪就落了下来看,怎么也止不住,“但往后可别亲自动手了,你瞧瞧,这手怎么勒成这样了,疼在儿身痛在娘心。
你若是想让阿娘开怀,多陪陪阿娘,也同你阿姐多出去走走,我这心底啊就已经比饮了蜜水还甜了,可别再做那些粗活了。”
窦夫人对崔舒若当真是小心翼翼,又怕她做粗活不小心伤着了,又怕自己管得多会叫她不开怀。
但窦夫人显然是多虑了,崔舒若并不少伤春悲秋的娇贵家世女,她直接笑盈盈的应下。毕竟先前亲自动手,也不过是为了将如何栽种的过程都记下来,有利于来日教给更多的人来,这些倘若假手于人,总觉得不放心。
其实崔舒若忽略了一点,栽种对汉人而言是最容易的。哪怕是最平凡的农人,也是世世代代耕种,旁的也许不行,可种地就和呼吸一样容易,即便是从未见过的种子,多摆弄几次,也就摸清楚习性了。
真正困囿住棉花在中原大地广泛种植的,一是不知作用,二是不晓得如何将它们变作丝线。
可偏偏后两种,崔舒若都能做到。
她将自己亲手种的缝成衣裳送给了窦夫人,至于雁容和行雪种的那些,大部分被织成棉布,还有一些则缝在了衣裳里头。
旁人先不提,但齐国公那却是一定要送的。
若是想广泛种植,不得齐国公首肯,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崔舒若身后跟着两排婢女,浩浩荡荡的去寻齐国公了。
比起在窦夫人面前偶尔可以小任性,露出些真面目,齐国公那就得是聪慧乖巧、大方得体的女儿模样。
这对崔舒若而言,并不难。
她一进书房,既没有左右观望,也没有谈及政事,而是笑吟吟的进去,关怀阿耶案牍劳形,称他是并州的支柱,可万万不能累倒了。
好一顿夸之后,崔舒若才命婢女将托盘端上来,上面放的是棉布和夹层里缝了棉的衣裳。崔舒若一副孝顺女儿的姿态,说是自己根据仙人指引,用种出的棉花纺织成布,还做了衣裳,想着要孝敬阿耶。
齐国公武将出身,行伍粗人,对女儿一向宽容疼爱,何况是崔舒若这样懂事乖巧的,平日里见了都会不自觉说话小声些。今日她还特意送东西孝顺,自然是开怀大笑。
然而等目光当真落在棉布上时,他眼睛立刻就没离开过了,甚至上前摸了摸,没想到触感也十分柔软。
他啧啧称奇,“那些白花花的东西,竟真能织成布?”
齐国公毕竟是一州刺史,在庶务上嗅觉灵敏,很快就察觉到了这里头的暗藏的益处。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舒若啊,你能否告诉阿耶,是怎么种成棉花的呢?织成布耗费的时日多不多,都要哪些工序?”
崔舒若早有准备,她献上自己准备好的小札,甚至还勾勒了图,细到纺车的尺寸、棉花该晒几日到何种程度为宜……
齐国公在听到棉花只需要一小片土地,甚至能种在其他作物不要的犄角旮旯边,只需要保持良好的日照时,眼睛都亮了。
至于后头纺成布虽然要好几个工序,可细究起来并不难,尤其是崔舒若说了,只要把棉花缝在衣服的夹层里便能暖和,甚至胜过穿五六层单衣时,齐国公的欣喜已是掩都掩不住了。
崔舒若自然也发觉了,但她恍若不知,只继续认真的将一切娓娓道来。
直到齐国公开口问崔舒若,要是将棉花普及在并州百姓间是否可行的时候,崔舒若假做沉思,“行是行,可没什么种子,棉花在西域种得多,中原几乎没怎么瞧见。”
确实是个问题,但齐国公很快就有了对策,“无妨,訾家有商队往来西域,虽说如今行路艰难,可凭我与訾老家主的交情,托一托他,当是可行。
至于如何令农人耕种……”
齐国公才道,崔舒若便言笑晏晏,“您不是拨了荒地给流民们种么,不若定下让他们在所予的田地里,必须种些许棉花的令,也不必多,能有二三十棵就够了,等到棉花可以摘取了,再派人教导,若是尝到了甜口,往后不必您下令,也会争着种棉花。
其他并州原来的百姓,又岂会不心动?”
崔舒若说的很有道理,齐国公点头大赞,当即开了库房,命人给崔舒若送去不少珍稀之物。
他对崔舒若的赞赏一日胜过一日,兴许是想到将来会有的繁盛景象,百姓冬日里能扛得住严寒,少冻死许多人,心中大喜,甚至脱口道:“我儿如此,胜过诸子。”
这话很快就被传了出去。
崔舒若自己是没当真的,她可不信将来真到了让齐国公将她和赵仲平他们二选一的时候,齐国公会选自己。
不过是因着她如今能有些用处,才会有这般言论,她要是真听进心里,信以为真,那就成了傻子了。
可对于某些人而言,先是有备受父亲宠爱的三弟,如今又蹦出来一个‘胜过诸子’的崔舒若,心里免不得焦躁些。
虽说不至于做什么,可听了总觉得刺耳。
世子妃陈氏在府里一向是隐形人般的存在,她内敛卑怯,因为家世配不上赵仲平,对丈夫总是千依百顺。
窦夫人对她说不上严苛,但也仅仅是维持婆媳情分,算不得多疼爱,反而是后来入门的孙宛娘很是受宠,时常被窦夫人带出去赴宴。
其实孙宛娘家世门第比起陈氏还要不显,但人品才貌样样出挑,哪怕不故意相较,处处以陈氏为先,恭敬这位贵为世子妃的嫂子,可孰优孰劣,明眼人心里都清楚。
一来二去,府里捧高踩低是没见着,可赵仲平对她愈发冷淡,陈氏心里的苦也就深深攒着,没处可说。
她即便想说,又能说给谁听呢?
娘家觉得她高攀,又因为家风清正,屡出节妇,对女儿的教导严苛,别说世子只是冷待她了,即便世子是个喜爱去花街柳巷,动不动就打她的混人,也不可能让她和离,她族中的堂姐就是这么被活活打死的。如今又怎可能因为闺房冷淡,就上门讨公道呢。
至于婆家,哪个她也不敢说。
有时陈氏自己也觉得,不过是些许冷待罢了,她命已如此之好,怎么还能不知足呢?
何况世子待她淡淡,定然是自己还有哪做的不好。
陈氏总抱着一丝幻想,兴许自己让世子满意了,就能待她如寻常夫妻般亲热。
故而当赵仲平在书房练字抒发情绪时,陈氏低着头,柔顺的端了食盒进去,她也不敢打扰,只是摆在案几上。
可从她进来这么久,赵仲平一回都没抬起头看她。
若是照着往昔,她便该出去了,可这回陈氏频频回头,心里总惦念着,说不准她主动些,世子便能看到她了呢?
因而鼓足勇气,陈氏轻轻喊了声:“世子……”
原本正握笔堪堪要写完一整幅字的赵仲平,手一顿,墨汁滴在纸面,一整幅字都毁了。
他乍然抬头,目光盯着陈氏,竟有如豺狼阴狠,叫陈氏唬了一跳。可那仿佛是错觉,她定睛一瞧时,眼前的人明明温润如玉,儒生般自持稳重。
赵仲平噙起轻笑,眉宇淡漠,“阿喻,你该去阿娘那处了。”
其实还不到拜见窦夫人的时辰,可当着赵仲平的目光,明明神情温雅,可不知为何就是让人下意识惧怕听从。
陈氏张了张嘴,最后把解释的话咽下,柔顺的应下,迟疑的出去,甚至连门都轻轻合上。
当陈氏的身影一消失,赵仲平眼里的厌烦便不加掩饰的流露,他随手把写毁的纸揉捏扔进篓子。而后一闭眼,再睁开时平静了许多,泼墨再纸上重新写起来。
等到出去时,又是那副温文尔雅的世子模样。
独留书房压着的纸上,写着硕大的一个“忍”字,笔锋凌厉,戾气尽显。
某些人快要按捺不动了。
然而比起忍耐,有些话更不能乱说,会一语成谶。
崔舒若和系统吐槽若是将白色棉布做成衣裳说不准旁人要以为老皇帝死了,结果秋日还没过,老皇帝当真就病重了。
说是已经病得下不了床,甚至连话也说不了了。
崔舒若想起过去在建康时,老皇帝沉迷嗑丹药,完全已是被掏空的样子,便完全不奇怪了。她甚至觉得老皇帝能撑到如今才病重,当真是命硬。
可老皇帝病重,还是带来了许多麻烦事,譬如太子正式监国管政。
这位太子倒是不比老皇帝一心想要偏安一隅,他想要迁都回洛阳,也想要北地的诸多州郡控制权。
故而太子一反老皇帝诸事不管的奢靡作风,颁布诏书,封赏了已故的定北王,并且给魏成淮加封虚衔,做出有心修复彼此关系,并且招揽的姿态,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提起让魏成淮继承定北王爵位一事。
不仅如此,这位太子还有心整顿那些隐约不把建康的朝廷当一回事北地州郡们,派人去往北地的各个州郡,并州自然也在其列。
第56章
在秋风飒爽时, 被派往并州的官员姗姗来迟。
齐国公在建康还是有些旧相识的,他打探一番后,得知派往并州的是一位姓侯的官员, 颇有才名, 却没什么根基, 但他娶了个好妻子, 是太子妻族柳家的贵女。
这位侯姓官员,本不过是区区从七品上的太学助教, 娶了柳家二嫁的女儿后, 不但住进陪嫁的大宅, 还在岳丈一家的扶持下,一路坐到正四品的侍郎,可谓是春风得意。
这一回,太子有意派遣可信之人前往各州郡,因为怕他们压不住刺史们, 干脆封了从三品的监察使之职, 平起平坐,互相掣肘。
一个靠妻族上位的男人, 又没有好的出身, 在官场上颇为受人鄙夷。虽说没有直接入赘, 但侯监察使吃住都靠着妻子,逢佳节之际,也只知上柳家拜访, 看做派同入赘不过差个名头。
况且他还十分惧内,说是常常额角青黑的上朝, 凡有人问,一概只说是摔的, 其实是因为柳氏脾气不甚好,对他动辄打骂,人尽皆知。
初初得知侯监察使的消息后,齐国公的幕僚等人还是略松了口气的。
能被妻室拿捏,想来是个窝囊的。
话虽如此,齐国公也不敢完全放心,有些人看着是只狗好欺负,但离了主人,说不准就变成疯狗,四处咬人了。
不论如何,该有的准备不能少。
到时备下厚礼,再好好的迎接人,若是这位侯监察使愿意安安静静的待在该待的位置上,齐国公是极为愿意多费些财帛的。
但若是存着不该有的心思……
齐国公听着幕僚们的商议,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自己许久不曾饮血,但依旧日日擦拭,寒锋如故的佩剑上。
那他就只能多费些心思了。
齐国公的神情看着愈发仁德和蔼,书房里的幕僚们没有一人发觉他眼神的变换。
等到侯监察使真的到了的那一日,齐国公还特意率并州的官吏在城门迎接,虽说对方与齐国公的刺史之职是平级,但齐国公可还有国公的爵位,能亲自去迎接他,可谓是相当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