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洛阳早已化作焦土,不愿南迁的士族被屠杀,卓有风骨的文人与百姓投河自尽,任由冰冷的河水湮灭口鼻,以身相殉,不做胡人鞭下猪狗牛马。
富丽缠绵的琵琶小调,在几无人识的并州街巷里,莫名悲凉。
崔舒若的马车继续朝前走,越过了冯许,哒哒的马蹄声渐渐盖过他的声音,直至再也听不见。
可崔舒若的心情却没能好起来,她意识到自己以往或许有些想当然了。她总觉得再有几年,乱世就能结束,百姓们修养生息,很快一切就会好起来。可却忽视了,对于历史而言不屑多费篇幅,甚至占据不了几个字的数年,是活在当下的百姓们的灭顶之灾,他们见不到希望,也熬不到来日。
寥寥几年,依旧会有数不尽的人死去,倒在刻骨的绝望,曙光的前夕。
可悲可叹!
回去以后,崔舒若把自己保存好的种子拿出来,她要了一个小小的簸箕,开始晒棉花种子。
其余的纷纷扰扰,她都不大理会,专注在自己的棉花上。
倘若自己真的能将棉花种活,至少可以让在乱世结束前的百姓多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少死一些人也好。
纵然她不是圣人,可也不是能欢呼雀跃看着尸横遍野的残虐之人。
崔舒若以为自己自私,可以偏居苟安,反正最后的赢家是赵家人,可真有了这样的机会,她才发觉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完全漠视,尤其是在亲眼见证了那些义无反顾,如飞蛾扑火般只为家国相安、百姓蒙生的文人义士。
之后的三日,她几乎都是自己盯着棉花种子的晾晒。
而且为了能亲自照看这些宝贵的种子生根发芽,她还跑去把自己院子后头附带的小花园给撅了,和芳芜院的婢女们一起拿起锄头开垦土地,名贵的花卉被当成杂草,直到把土翻得又松又软。
崔舒若才拿出自己的宝贝种子,每个挖出来的小洞里放上两到三颗种子,等到挖出来的小洞都放上种子了,再挨个填上。
为了丰富一下数据,崔舒若还将地分成了三份,自己专门种一份。其他的分别交给了行雪和雁容。
这样即便是谁出了什么差错,也能多两个机会。
种地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尽管有别的婢女帮着挑水,可一天下来,她还是累得不行,腰都快要直不起来了。
偏偏这个动静太大,很快引得府里人注意。
赵平娘还特意跑来凑热闹,可惜她来的时候,巴掌大的小花园早就耕好地,挖好坑,放完种子了。
赵平娘只好败兴而归,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崔舒若,“下回再有这种活,你要是不放心下人,大可以找阿姐,我力气大,这些不在话下!”
崔舒若的笑容僵硬又疲惫,种地可不单单是力气大就可以了的。
她也是真的动手以后,才发觉种地是真的累,光是丢种子一项,就就叫人受不住。一个坑里要放两到三颗种子,而且最好不要放在一块,也不能丢到小坑的边缘,所以压根不能用扔的,只能弯着腰亲手放进去。
一个两个坑也许还好,可当长时间维持那个姿势,自然就腰酸背痛。
她做的还仅仅是那一点活,一小块地,农人们每日里要耕种粮食,大多数人家买不起牛,只能靠人在前面犁地,可即便如此,只要能有一小块土地给他们耕作,他们依旧欣喜若狂。
汉家的农人,土地是命根子,是维生之本。
崔舒若夜里被雀音按在塌上好生捏肩捶背,才算活了过来。
此后几天,崔舒若都在盯着棉花种子,等待它能发芽,结果一连等了四五天都还没动静。下人们的生死荣辱与主人息息相关,崔舒若满心思都是芳芜院后头的那一片地,引得下人们也小心翼翼,连走路都静悄悄的,生怕惊着了种子,不能发芽。
芳芜院的动静闹得大,窦夫人原本还以为崔舒若是小打小闹,没成想竟是着了迷般,很快就吩咐人去把她请过去。
一进窦夫人的屋子,崔舒若就见到了满屋子的绫罗布匹,甚至还有薄如蝉翼、在日光下头能如碧波般粼粼发光的罗纱。
窦夫人一见着她,就上来牵住她的手,热切的指着满屋子的布帛,“好孩子,我听人说你进来为了种出一个什么叫棉花能织出布的东西着迷,竟还亲自动手,那哪成啊?
你是国公府娇贵的郡主,耕田种地是农人们做的。上天将人分作三六九等,有些事阖该不是我们做的。你瞧瞧这些,倘若没有满意的,我还能叫人再去寻,我便不信了,难不成世上没有能媲美那棉花织出来的布不成?”
崔舒若没想到窦夫人派人唤自己竟是为了不叫她再继续大张旗鼓的种棉花。
她也不慌,而是搭住窦夫人的臂弯,漾起甜笑,“多谢阿娘,不过女儿用不上这么多布,倒是阿姐的嫁妆里头该多放些绫罗绸缎,女儿只要您方才说过的几匹就好了。”
窦夫人的性子看着包容柔软,其实骨子里颇为决绝果断,有些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意味,她喜欢崔舒若便想把什么好的都给崔舒若。
若是赵知光这时候推辞了,只怕窦夫人会觉得他桀骜矫情,但说这话的是崔舒若,那便成了体贴乖巧,善于周全。
窦夫人宠溺的笑一下就出来了,她拨了拨崔舒若耳边的碎发,“你这孩子,真是样样都好,唯独一样,不够爱惜自己。你都放心收下吧,平娘那我也着人准备了。”
说着,窦夫人把人都挥退,就留下心腹周嬷嬷。
窦夫人拉着崔舒若坐到窗边,亲自帮崔舒若泡她最喜欢的清茶,端看动作就知道窦夫人没少亲自动手泡茶,明明自己不爱喝清茶。
窦夫人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非要管,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你二哥爱交好文人雅士,说是什么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三哥则与什么三教九流都能结交,时不时还出去闹个荒唐事,平娘一个好好的小娘子爱武艺。
我也极少过多干涉,但近来这段时日,我想着为你相看……”
崔舒若听懂了窦夫人的言外之意,和窦夫人相处不必齐国公,她对自己的包容程度很高。
崔舒若干脆直言道:“阿娘,我不想这么早相看。”
窦夫人以为崔舒若要说些留在自己身边不想嫁人的话,谁料崔舒若直接换了个角度劝,“阿娘,如今乱世朝不保夕,您怎知什么样的人家好,说不准我方方嫁过去,他们就破落了呢?
命贵晚婚,阿娘何妨多等几年,我们家的造化不是不仅于此么?”
崔舒若微笑着,可总叫人觉得意味深长。
窦夫人是清楚齐国公潜藏在仁义恭顺下的野心的,可他们一家从未在人前表露。崔舒若聪明能有所察觉不奇怪,可说的那么笃定……
她想起崔舒若是仙人弟子的事,莫非……这一切皆是定数。
倘若自家真有那么造化,倒是真不能轻易许嫁崔舒若了。窦夫人一直觉得崔舒若是舅氏血脉,武帝的外孙女,又有一半崔家的血,高贵无匹。她虽然不能宣之于口,可总觉得得要天下最好的男子才能匹配崔舒若。
若是赵家真有登上大位的一日,她势必要为崔舒若请下公主封号,到时名正言顺的择婿。
驸马和郡马可不同,到时住在公主府,处处都要受公主管辖。
如此看来,倒是不必着急。
崔舒若在窦夫人沉思度量时,和系统聊起了天,“平娘先前同我说阿娘在替我择婿,我就怕哪一天突然就定了门亲事,过个一年半载把我塞进花车。
我这具身体才多大啊,草草嫁人宛如噩梦。还好今日借着种棉花一事挑明了,否则时不时偶遇几位高门郎君,被迫相看,想想就麻烦。”
窦夫人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认同了崔舒若所言。
“也罢,那便不急,我儿聪慧灵秀,必定是有大造化的。”窦夫人能首肯,很大缘由还是因为并州适龄的郎君们委实没一个能入得了眼。
也不是不好,窦夫人就总是觉得崔舒若值得更好的一切,包括夫婿。
寻好夫婿的事了了,但种地的事还没成,窦夫人关怀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娘不拦着,但自己的身子最要紧,其实田地里的事,你叫给下人也就是了,怎么还要自己动手?
瞧把你累的,一会儿我叫郎中给你把把脉,开些活血化瘀的药。”
崔舒若笑着应下了。
窦夫人抛开定亲的事以后,还是相当宠溺开明的。
崔舒若连忙依偎到窦夫人身边,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蹦,像什么阿娘最好了,等棉花种出来,头一件事就是给阿娘做身柔软的衣裳等等,将窦夫人哄得开怀大笑。
等回到芳芜院时,崔舒若除了能堆成小山高的布帛,还带回了窦夫人送的药材、吃食,跟着崔舒若一同去的婢女们各个都捧着东西了,还是没拿完,得要窦夫人院里的下人帮着一块送回来。
从窦夫人的院子再到芳芜院,走上这么一遭,人人都知晓崔舒若受宠,即便她胡闹,也不会挨罚,只有更丰厚的赏赐。
崔舒若回去以后,干脆更努力的盯着自己种的田。
然后……
第八天的时候,雁容种的田冒芽了!
紧接着是行雪管的那一块。
唯独崔舒若种的迟迟不发芽,她都快要望眼欲穿了,甚至半夜更深露重的时候,还拎着灯笼跑去小花园盯着自己种的田。
原本夜里是系统身为打工统的快乐歇息时间这种时候若不是主系统有紧急任务,它是不想搭理宿主的,但奈何崔舒若一直碎碎念念。
她身为宿主,每一次主动在脑海里和系统对话,在系统的小工作间里都是近似广播一样的存在,即便崔舒若的声音不大。
最终系统只能充满怨念被迫爬起来回应崔舒若。
【亲亲,种植作物这种事,也是需要一定天分的哟~】、
【请您不要着急呢!】
崔舒若盯着毫无动静的土地,皱着眉,“统子,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的运气不够好,才一直不发芽呢?”
【亲亲,您要不要考虑一下使用‘好运连连’卡牌呢,使用之后,您会有一整天的好运气呢~】
崔舒若置若罔闻,“说不定只是长得比旁人慢一些?厚积薄发,往往蓄力越久,后面的劲势越足。”
系统成功被转移注意力。
【哦~我的亲亲,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呢,您不必担心,不如回去睡一觉?】
崔舒若见系统被自己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松了口气,好运连连能好运一整日,说不准关键的时刻能救命,怎么能因为自己心急就浪费了呢。
但她也继续回答系统的问题,“虽然但是,你说会不会夜里那些芽就冒出来了,若是我一直在着守着,兴许就能亲眼见证那一刻。”
系统想起这个点自己本应该自由地玩乐刷剧嗑数据小瓜子,它保持着自己身为一只统的良好素养,咬牙继续回答崔舒若,不过机械音是听不出咬牙切齿的。
【亲亲,也许您一直盯着,反而不会发芽呢?】
崔舒若想了想,觉得系统说的有道理,说不准自己种的那些棉花确实比较羞涩……
就如同考试前明知不可信,但还是忍不住拜孔子、拜鲁迅、拜历任校长与考神的学生们一样,崔舒若为不冒芽的种子找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
她当即决定笃信这些看起来就不靠谱的解释,头顶满天星空,迎着沉沉夜色,脚上的云头履沾染泥土与露水,候在外头的左右婢女提着灯笼围住崔舒若,有在前面开路的,有为崔舒若扫去裙摆的露珠的……
等到第二日起来后,崔舒若头一件事便是去后面的小花园看一看棉花种子们发芽了没有。
结果,一转身拐进门的功夫,果不其然,看见了嫩生生的小芽,在黄土地上顽强的冒头。
崔舒若眼睛一亮,她平日里是极为冷静的人,可毕竟是亲手种的作物,这时候不必要勾心斗角、步步筹谋,一切的一切都要看植物,由着植物自己的心意。
崔舒若欣喜归欣喜,但立刻就拿出了自己用来记载种植过程的小札,细致到记下冒出了几颗芽,合适发现,这几日的气候如何,风大还是小。
她对待这些小芽,简直如同伺候宝贝疙瘩,事无巨细,拿出了比她当年上大学做试验还要多的耐心。
其实真的种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但种的最好的却是雁容,据雁容说,她被卖掉以前,家里世代为农,而且那还是自古以来产量最多的州郡,想来这就是天赋吧。
有些人天生就会种地,不管是什么作物,只要到了他们手里,怎么都能种活。而到了有些人手里,即便是娇贵精细的养着,哪怕是多了一滴水,都要死给他们看。
崔舒若就那么小心的养着,可算是在秋日收获了棉花。
秋老虎正厉害着,明明到了秋天,可还是热得不行。
即便如此,可当真的收获了棉花以后,崔舒若的心情好得不行。
她自己就种了二三十棵,一直收获到霜降前,差不多有十几斤的棉花,还不算上雁容和行雪她们种的。可见在并州种棉花是完全可以的,虽说种植的周期要比西域稍微长一些,可若是在农田的边角,作为补充作物种上,既不影响粮食收成,到了冬日还能做被褥,缝进衣裳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