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预感,赵巍衡横扫天下的荣光,堪堪起始。
往后再不能小瞧这位三哥了,说话做事,怕是要三思而后行。如赵知光那样阴郁的人尚好看穿,赵仲平那般的也不怕,唯独是赵巍衡,他可以与人称兄道弟,可以纵情而哭,甚至可以包容部下的诸多过错,但真到了取舍的时候,他一定会做出最适宜的决定。
这,才是帝王该有的心计。
真实又残忍。
然而下一刻,赵巍衡却又哈哈大笑,“二妹你怎么这般严肃,小小年纪就板着脸,往后可就容易脸生横纹,就如同阿耶那般。”
他和方才似乎判若两人,又是好说话、真性情、爱胡闹的赵家三郎君,是会带着崔舒若胡闹的三哥,是会和乱七八糟的江湖众人纵马狂奔、行侠仗义的赵三。
崔舒若能说什么,她当然是忽而莞尔,附和着道:“还不是怕三哥你做得太过,到时候回并州,怕是有不少人要对阿耶进言了。
只盼着阿耶可莫要动家法,每回都要来这么一出,然后阿娘带着我们去求情。”
崔舒若说得煞有其事,仿佛真的是为此忧心,赵巍衡则得意笑道:“没法子,谁让我是阿娘第二疼爱的孩子呢!”
“嗯?每回阿耶对三哥你动怒,都被阿娘拦了下来,怎么竟不是最疼爱的?”她抿嘴笑道。
赵巍衡指着她,顾盼神飞,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你这么说可就没良心了,谁不知道阿娘最疼的就是你,怕是一百个我都比不上呢!”
两人说说笑笑,当真就只是兄妹寻常的揶揄打闹。
其实兄妹情义是真,但很多事并不能如同普通百姓般简单。可真要是像普通百姓,在这乱世,怕是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崔舒若等到和赵巍衡告辞,才渐渐停下笑容。她看着手里的簿子,心中感叹,自己到底是少了些魄力和眼力。
罢了,横竖她也不准备谋夺天下,少了些就少了些,只要能站对阵营就是了。
她已经做出了最重要也最正确的决定,其余的……便是锦上添花了。
至于魏成淮,崔舒若知道他不仅会效忠齐王,最后还会站在赵巍衡的阵营里,成为他最好,也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可从定北王世子,到效忠齐王,这里头的心态转变,必须得魏成淮自己过渡,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她也是。
否则不仅不是帮忙,还是加害。
必须要他自己心甘情愿,崔舒若在心中想到。
接下来的时日里,崔舒若尽量深居简出,有什么也是在屋中处理完,或是在齐王军队的营帐里。尽管她不曾说,但“有心人”多少能看出她在刻意躲避。
接连两日,她都不曾见到魏成淮。
直到某一日,崔舒若从窗边窥见外头春色苒苒,不知何时,冰雪已经悄悄消融,枯萎的树枝上真的长出了冒着花苞的嫩芽。在黑灰白的暗沉色调中,那点娇嫩的嫣红色,真的像是破冰的第一锤,叫人心神驰往,心情都无端好了许多。
她下意识的嫣然浅笑。
今时今日,她似乎才体会到魏成淮当时的心境。北地苦寒,春色来临才更显得不易,更让人心动。若是她,也觉得沉闷严肃的冰天雪地里的春色,即便是千金万金也比不上。
可惜不能与人同赏。
崔舒若放下手中的笔,决定给劳累的自己放个假,好好歇息。
行雪帮她泡了壶茶,旁边是个小暖炉,她就坐在窗边,一边饮茶,一边静静地赏景。明明不过是个都未曾彻底盛开的花苞,可却比满园子的花,还要令人喜爱。
就这般看着,什么也不坐,都叫人心旷神怡。
系统经过崔舒若同意,也看起了那只嫣红的小花苞,但它没有崔舒若那样的感知力,也不知道什么叫历经彻骨寒霜后仍旧冒头的坚韧。
【亲亲,这花没什么好看的呀!】
“嗯,不好看,你去玩吧,不用陪我。”崔舒若没有强行要系统和她一样鉴赏喜爱的花草,十分包容的体谅了系统在感知力上的缺陷。
这般好的景色,其实也未必非要有人共赏,自己瞧着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她撑着脸,仔细的看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行雪垂着手小心走进来,“郡主,外头说有客商,要为您献礼。”
“嗯?”崔舒若讶然抬头,平日里能为她献礼的客商有许多,可如今身处幽州,商人们惧怕胡人围攻幽州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为了讨好她这个并州的郡主,跑到幽州来?
当真奇怪。
拎起满幽州的人瞧一瞧,能让崔舒若想到客商二字的也只有霍良了。
崔舒若询问道:“不是霍将军假扮吗?”
行雪也颇为疑惑,但肯定的回答道:“不是,那客商虽戴着斗笠呢,说是面容粗陋不堪,怕惊着郡主,可奴婢瞧着,身形同霍将军的粗壮并不相似,不过也挺人高马大的。”
崔舒若放下手里的茶碗,叫行雪让客商去堂前候着,自己一会儿出去。
既然不清楚是谁,见见便是了。
吩咐完以后,崔舒若望了眼嫣红的小花苞,轻轻叹气,看来今日是不能偷闲了。难得她有如此懒散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平白无故跑出来,坏人兴致。
崔舒若一惯冷静,但有时情绪上来,也会闹些脾性。
她也不过是自己跟自己生了会闷气,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准备出去。冷静不迁怒人,她还是能做到的,毕竟旁人也不清楚她今日正想些什么。
等到出去以后,崔舒若拐个角就到了堂前,漫不经心地抬眼,突然觉得不对,又认认真真的瞅了一眼。
眼前人虽然穿上了商人的白粗丝布,脚上也换了简陋的布鞋,但那一身练武人的器宇轩昂怎么也藏不住,即便是站着也板正有站相,如松木般巍然不动,即便是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也带着自幼养成的矜贵。
旁人或许认不出,可崔舒若一眼就能瞧出来,她没好气的笑了。
他怎生如此发闲,幽州的事还不够操心吗,不好好思量究竟是否要效忠齐王,竟还能跑去乔装什么客商。
崔舒若故意不揭穿他,仿佛真的认不出来,自顾自的坐上主位,晾着对方。
“客商”向她拱手行礼,崔舒若好半天才颔首,她向后倚了些,好整以暇的道:“你这客商好大的口气,竟敢说有宝物要献上,倘若不是宝物可是要落个欺瞒郡主的罪名!”
真要是普通的客商,此时怕是已被崔舒若的威势吓得流汗紧张了,眼前人粗衣麻布亦掩不住卓然风华,语气中带着笑意,“若郡主不满意,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呵!”崔舒若才不吃这套,她故意板下脸,“那我倒是要好好看看,究竟是什么宝物。”
她一副要仗势欺人,威胁“客商”的模样,倒把侍候的人吓得不行,心底又觉得奇怪,衡阳郡主明明平日里是最讲道理的,完全看不出权贵骄奢,今日怎么如此不同?
她们都以为是崔舒若心情不佳所致,不由得可怜起这个无知无觉的“客商”,谁知人家甚至还高兴得很,从容不迫地献上一个木盒。
接过木盒的是行雪,她最是有眼色的人,又是官宦人家出身,见到木盒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虽然上头没什么繁复的花纹,可那木料瞧着竟像是小叶紫檀的,闻着香味应当是真的。
看来这位“客商”献上的礼定然珍贵,否则也不会用如此贵重的木盒装着,这般木料从来都是用来做成手串的,哪有好人家做成木盒子,简直是暴殄天物。
送到崔舒若的案几之上,她装若随意的打开,先是瞥了一眼,随后又瞥了眼,她原本想说,玉料虽好,雕工也不错,但玉簪什么,也未见的是多么惊人的宝物,可看清上头雕刻的纹样,崔舒若止住了话。
崔舒若在并州待的那些时日,也算是被窦夫人养在富贵锦绣堆里头,多少有了点眼光与品鉴能力。但也正是因此,才叫她发觉端倪。
她拿起来细细打量,质地极润,是品相最好的羊脂玉,雕的是兰花,雕工熟练,但说实话,并不算顶尖,略有些配不上这样的玉料了。
若是魏成淮处心积虑想要送她东西,不会选了顶好的玉料,却不选最好的雕刻。
这玉簪是他自己雕刻的。
作为权贵,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宝,再珍惜的东西,也不过是要多费心去寻,可若说付出心血,倒真谈不上。
也正是因此,肯费心费力做出的东西才珍贵。
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手握玉簪,目光怔然。
“客商”很有眼色的提醒,“郡主,盒子下头还有。”
这一声提醒,算是给了崔舒若台阶,否则她说不好违心,说好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打开夹层,却见里头用饴糖摆了三个字,“我错了!”
崔舒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艳若桃李,灼灼耀人,遗传自博陵崔氏的风姿与永嘉公主的美貌在她身上被融合得恰到好处。
崔成德被誉为崔玉郎,但真要是与如此的崔舒若比较,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除了容貌之美,一颦一笑的风姿才是真正使人出彩的。崔舒若就有这样的风姿,不比芍药妖娆,不似莲花板正,而如幽兰旷谷,芬芳自持,不谄媚不矜傲。
崔舒若如今才知道魏成淮闹这一出是为什么,自己刻意避着他,本是怕他受了自己的影响,但却没料到,他竟以为自己生气了。
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呀,也不知他怎么会得到这个论断的。
崔舒若忍俊不禁,但她还是得配合着魏成淮把这出戏演完,“嗯,尚可,你要什么赏赐?”
谁知他一拱手,“郡主已经给过某了。”
此言一出,连侍从都觉得奇怪。
崔舒若却没问,就怕他语出惊人,于是明目张胆的收下他的礼物,挥手让他退下,“既然我已经给过赏赐了,你就下去吧,出去了可不许说本郡主仗势欺人。”
他弯腰拱手,想做出一副恐惧谦卑的模样,奈何臂膀挺直,举止贵气,画猫不成反类虎,“小人不敢!”
就这么把人打发出去,还占了对方的珍贵玉簪,换成其他任何人怕都要生气,这个“客商”却真是好脾气。
等到“客商”走了以后,崔舒若说自己要回屋子里歇息,让人不要来打扰。
而下人们都下去以后,屋子的门也被轻手轻脚的合上,崔舒若才放下木盒,窗台就传来轻扣声,崔舒若抬起窗户,用叉竿顶住,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竟还是那身粗布衣裳。
不过,老话说得好,若要俏一身孝,魏成淮本就俊美,白色的粗布穿在他身上也无端倜傥,自带三分惹人怜惜的风流俊逸。
崔舒若手肘放在窗台上,轻撑着半边脸,歪头打量他,“好一个‘客商’竟敢闯定北王府,不怕被世子发现么,嗯,让我想想,冒犯郡主是什么罪过呢?”
她这般说着,脸上的笑却掩不住,显然是在故意调侃他。
魏成淮看着她,也不恼,反倒是故意道:“‘客商’惊扰郡主自然是死罪,要是世子呢,依照八议,‘大罪必议,小罪必赦’。”
他此时才仿佛有了几分两人初见时的鲜活,少年将军的顽劣,而不是一味老成持重的定北王世子。
崔舒若眉开眼笑,“你这不着眼的‘客商’,怎敢非议世子,难道世子也有不轨之心?”
“郡主竟才发觉。”他故作惊讶。
崔舒若忍不住发笑,“好哇,原来这位世子人面兽心!”她说后几个字的时候,咬字重些,明晃晃的在欺负人。
谁知魏成淮竟配合的点头,煞有其事般郑重道:“嗯,人面兽心!”
崔舒若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翻,她再也装不下去了,指着他硬邦邦的胸膛,“魏成淮,你怎么连自己都骂?”
“若能博郡主一笑,骂又何妨?我只怕你不搭理我。”他含笑看着她,说到后一句时,快七尺的顶天立地的男儿,语气里竟透着些委屈。
崔舒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真是……
我三哥不是正和你谈投靠阿耶的事吗,我怎好在这时与你相见。”她正色道。
见魏成淮似乎还在难过,崔舒若起了促狭的心思,若葱白的柔荑轻轻勾起他的衣带,缠绕成好几个圈,本该是妩媚的动作,但崔舒若做来,反倒是有几分天真的姿态,可愈是如此,愈是将人拿捏得死死。
她檀唇轻启,似乎是苦恼,又是挑衅,“万一世子一不小心被蛊惑了,色令智昏,那可怎么好?”
崔舒若不过是玩笑话,故意这般说,其实她怕的是自己太过能言善辩,说不准魏成淮真因此被自己影响选择效忠齐王。
但此时并非什么苛刻的正式场合,也不必妄谈家国,才可以肆无忌惮的捉弄人,畅所欲言。
魏成淮捉住崔舒若的手,他修长有力的大手握住崔舒若的,将那双若柔荑的手尽数包裹。他靠近崔舒若,在她耳边轻声道:“郡主说晚了,为了凑齐那些饴糖,世子他已经自卖自身,把人卖给她阿耶了。”
崔舒若耳朵发痒,还有些发热,因为离得近,她甚至能嗅到魏成淮身上的气息,不似一般武将总爱练武流汗,魏成淮喜洁,又是权贵,身上总是缠绕着近似皂角与男子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相交缠的味道。
好闻,但却太有攻击性。
崔舒若伸出双手,正准备佯怒推开魏成淮,他却先一步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