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心倾慕崔舒若,也正是因此,不会有过于逾矩的举动。
因情而生克制。
他退后了一步,两人不至于离得太近,崔舒若靠在窗扉旁,看着他,正色了不少,“你真决定率领幽州,投靠我阿耶?”
魏成淮点头,他并不避讳什么,细细解释,“而今胡人虎视眈眈,幽州多年征战已无余力,自然也没有了再战之理。横竖我也不准备逐鹿天下,投靠齐王确实是个好选择,我阿耶当年投靠晋朝被骂没有风骨,却确确实实保了幽州百姓二十年安稳。
而且齐王治下贤能,颇类汉光武帝之仁德,如今势头正猛,投靠他不失为上选。我身后是幽州百姓,总该为他们筹谋生路,之前我便曾寻思过此事,但却不了了之。
毕竟,不是谁都敢冒着风险与幽州交好,遑论是受投靠,在关键时出兵相助。我亦没料到齐王如此有魄力,投靠他自然成了理所应当。”
“那你先前还故作为难,同我三哥说要细细思量。”崔舒若知道魏成淮会想通,却没猜到他一开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毕竟他骨子里是极为清高自傲的人。
可细细一想,却又能明白。他清高骄傲,却不会用幽州百姓的性命来清高。
崔舒若方才说归说,转念间便清楚了魏成淮会故作犹豫的原因。
他清俊貌美,静静笑着望向崔舒若,“我不愿瞒着你,我既做着幽州百姓的主,便当为他们讨最体面的活路。”
既然都要效忠,不如斡旋其中,多为百姓们要些好处。
不见赵巍衡都准备白送粮了吗?
其实魏成淮也是个狡诈的人,谁说少年将军就要清正爽朗,能在沙场纵横的主将各个心思诡谲,没一个是愚钝鲁直的。
崔舒若自然也不会生气,并州吃些亏也不算什么,能得魏成淮这么一位猛将,到最后都会成倍的赚回来。
故而崔舒若就是眉眼清淡的应了声,“嗯。”
不置可否。
魏成淮突然望着她,意有所指的道:“嗯,不过我确实也有私心。”
他笑得牙不见眼,只要长眼睛就知道不对劲。
崔舒若猛然想起了什么,她张嘴又闭上,瞪着他,“你是不是从齐大哥那听说了什么?”
魏成淮神采飞扬的点头,像是贫家子贸然捡到了百金一般惊喜愉悦,“我的私心是你,却不知你当日同表兄说的私心是什么?”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里泛着莫名酸意,“想来不会是我,毕竟某些人连喊我的表兄都是齐大哥,而我却……”
他生得实在好看,又英武不凡,容貌上能和崔玉郎并列,却更为勇武,怪道当初惹得满建康的小娘子们都心驰神往。他做出这样低落的神情,又这般示弱,很难不令人怜惜心疼。
奈何崔舒若心冷似铁。
她先是故作忧心的盈盈望上他一眼,犹犹豫豫的想开口,将魏成淮拿捏得死死的,在他满心期待,似乎她下一瞬就会期期艾艾的喊他时,崔舒若陡然变脸一笑。
“魏!成!淮!”她骄傲抬起下巴,“我便是要这般喊你,不成么?”
虽然崔舒若没有多么亲昵的喊他,可除了他,从不曾对外人有过如此骄蛮神态,魏成淮十分心满意足的想,忙不迭点头,“成!”
好好一个定北王世子啊,建康里备受闺中女子喜爱的俊美勇武将军,在崔舒若面前予取予求,此时笑得竟像是不要钱般。
崔舒若快要没眼看了,她决定打断魏成淮,于是从窗下的案几上拿起那枚玉簪,问道:“这是你亲手雕的?”
魏成淮点头,“你喜欢吗?”
不管有什么气,有任何争执,在少年人真挚热烈的感情面前,都消弭于无形。
他早早担起幽州重任,似乎变得严肃冷面,可崔舒若认识的他,始终是战场上那个杀敌如神,恣意爽朗,会一口白牙笑得灿烂,问她女郎可安好否的少年将军。
谁清楚有些缘分,是否是早已注定的呢?
她握住生机,他一见倾心。
崔舒若没再逗他,而是眉眼陡然温柔,重重点头。
魏成淮从她的手中接过那枚玉簪,崔舒若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上有不少已经变淡到快要看不见的伤疤,也就是在阳光之下,才能若隐若现的瞧见痕迹。
他神色歉然,“我本想在你及笄时送与你,可想来窦夫人定然会备好,便一直留着,直到能当面送出去为止。
错过你的及笄礼,对不起!”
崔舒若却清清楚楚的记得,在自己及笄时,北地流传着幽州军正与胡人血战的事,据说,那一战极为惨烈,连主将魏成淮都身负重伤,可仍旧是胜了。
他像是屹立在北地岿然不动的传说,重围也好,险境也罢,他都能胜。
崔舒若注视着他,神情认真,她一边开口,一边牵起他的手,将玉簪插在自己的发间,“魏成淮,你没错,为百姓而战,多少个及笄礼都值得错过。
你亲手帮我戴上了玉簪,便是参与了我的及笄。”
两人互相对望,魏成淮粗粝的大手停留在她的发间。他的手长了茧子、多了伤痕,变得粗粝,崔舒若握着甚至觉得磨手,可那是魏成淮,她知道那些伤痕与茧子背后的故事。
两心相知,便不需互说衷肠。
不仅是崔舒若和魏成淮的关系逐渐明朗,便是赵巍衡如今也陷入晴朗的心情之中。
有什么能比魏成淮答应投靠要更重要呢!
他也真的如先前和崔舒若说的那样,当真只留下大军所需的粮食,剩下的全都白送给了幽州百姓,崔舒若也带着棉种,开始亲自传授幽州百姓棉种的载重之法。
棉花已经在并州附近广泛的传播开来,不需要强制,尝到甜头的百姓,他们自己就会在田地的边角栽种些棉花,倒未必是纺织成布,寻常人家不需要那么金贵,只要在粗衣麻布里头夹些棉花,能暖和些过冬,不至于冻死就是了。
而幽州的百姓们当然也尝到了甜头,崔舒若送给老弱的那些棉衣不就是吗?
她亲自给带着百姓们种下棉种,不厌其烦的告诉他们如何浇水,如何摘籽,又该如何晒。崔舒若已经能很熟悉的教导他人了,甚至还留下了有关栽种的文字记载。
做完了这一切,也就到了该回并州的时候,大军在外久候,终究不妥。
其实这么一走,多少有些冒险了。谁清楚魏成淮会不会突然变脸,一切盟约,即便歃血又如何?乱世下,违约的人还少吗,尤其是在礼乐崩坏,信义无存之际。
但赵巍衡敢笃定的信魏成淮,他说自己不信一个一心抗击胡人的英雄,会出尔反尔。
这也是赵巍衡的一搏。
而魏成淮在赵巍衡走之前也主动提出,自己安顿好幽州事宜,便会亲自前往并州面见齐王。
于是赵巍衡便率领大军,带着崔舒若回去。
一直到草长莺飞,春日都快过去了。
齐王一开始听赵巍衡这般说,倒没怎么生气,若魏成淮不是真心归顺,即便赵巍衡将人带回来,他同样能伺机逃走,既然做了援军,又给了粮草,不如彻底一搏,给足信任。
退一万步,即便魏成淮真的毁约,可他齐王仁厚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至少不是全无所获。
而并州的官员们,不少都对赵巍衡做法有所异议,其中文官居多。并州做了这么多的事,最后若是落不着好,岂不是成了笑柄?去拼杀的可是并州儿郎,你救了幽州百姓没错,但如何对并州的百姓们交代呢?
因为赵巍衡犯了错,赵仲平近来连走路都是带风的。两方势力从来都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赵仲平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魏成淮真的来了。
他安顿好百姓,着手交代部下,竟真的只率领几十骑亲卫朝着并州来了。
其实从过了曲南以后,齐王就清楚了,但他刻意不叫消息传进并州,只为了让赵仲平的人多蹦跶一会儿,等清楚消息以后,也能消停消停。
赵巍衡和沿途武将交好,他是什么时候得知的消息没人清楚,但赵仲平是实打实等到魏成淮快到并州时才清楚的。
赵仲平想起自己连日来的做派,屏气长叹,他昨日甚至还当着赵巍衡的面说自己来日一定会好好照顾对方,现在想来,简直犹如跳梁小丑,愚不可及。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手上没有武将的人脉。其实也不是不可弥补,若是岳家是武将,自然也就搭上关系了,可他的世子妃之位被陈氏牢牢占据,她阿耶兄弟都不过是文官,还是没什么实权光清贵的那一种。
他的侧妃之位倒是可以利用,就是愿意做妾的,还是少,低阶武将拉拢了也什么用处。
不管赵仲平心中多了什么主意,魏成淮还是如约到了并州。
这里头最最高兴的怕是齐王了,他不仅在并州给魏成淮准备府邸,还命窦夫人在前院也收拾出一个院子,他觉得能有魏成淮这样的猛将,自己到时候说不准会时常留下他,赏赏歌舞,用个家宴,指不定太晚了就直接在前院歇下。
人还没到,但齐王已经是心心念念起来。
真到了城外的那一日,他还特意带着亲信去迎接,一早开始翘首以盼。赵仲平和赵巍衡他们自然在其列,但女眷确实一个也没去。
包括崔舒若也是。
毕竟听着不大合宜。
而且那日一早,赵平娘就来找崔舒若,她如今发髻都高高挽起,即便嫁为人妇,依旧不失郡主的高傲,足可见成婚后,她同訾甚远相处得不错。不过,身处并州地界,她又是并州的郡主,谁敢对她无礼,除非是不想活了,即便夫婿也是一样。
而两人后来还是搬了府邸,只是仍旧时常回齐王府。
她一早来寻崔舒若,并非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夫妻间的争吵,而是带来了十几捆画像。赵平娘一进门,就让婢女们齐刷刷打开,全是美男子。
崔舒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她原是刚醒不久,如今被十多个俊朗的男子画像齐齐盯着,再有困意也全吓没了。
崔舒若迟疑的看向赵平娘,“阿姐这是何意?”
然而赵平娘继续一拍手,拿着画像的婢女身后的婢女则打开字迹密密麻麻的小册子。
赵平娘这才满意笑道:“訾家行商,消息灵通,这是我让你姐夫替你在各地搜寻的青年才俊。品貌端正是其一,家世少说也得与我们家相配,还要兼具学识。”
赵平娘指着左边七幅道:“这边的是文采斐然。”
她又指向右边六幅,“那边的是武艺出众。”
“这下文武兼有,想来总有你能看得过眼的。为了能收集这些人,你姐夫足足忙了半年,总不会一个满意的都没有吧?”
崔舒若简直哭笑不得,什么时候窦夫人没动静了,赵平娘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但那些人乍一看过去,确实顺眼,也的确出色,光为了这份心意,她也不能看都不看就推拒,只能陪着赵平娘好赖是把人挨个看完。
结果这一看,看到日头升起都没看完一半。
为何相看不仅有人家的祖宗八辈,因何而死,甚至是对方吃咸吃甜都记得如此清楚,难怪每幅画像背后都是一整本书。
就在崔舒若苦不堪言时,鹦哥兴高采烈地进来,崔舒若见她神情就清楚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叫住问了缘由。
鹦哥才说清楚,原来是齐王已经接到了魏成淮魏世子,接风宴上,魏世子正和人比试呢,里头甚至还有四郎君赵知光!
第67章
鹦哥一说, 几人都神色一惊。
赵平娘自己武艺高强,对练家子的比试倒是更加动心,何况还是个新面孔。
她尚且未曾和这位定北王世子打过交道, 可他的名字说是响彻天下也不为过, 骑射皆是上佳, 武艺高强, 祖传的枪法几乎不曾有过败绩。
这样的人物,即便是酣畅淋漓的打上一场, 也能受益匪浅。
赵平娘当即意动, 魏家枪法的厉害, 怕是没人会不想见识见识,还有他的骑射功夫。今日是投靠后的第一次动手,按照惯例,定然是比试得最尽心之时,日后恐怕就见不着了。
她回头看向崔舒若, 犹豫道:“不如我们改日再看?”
崔舒若直接挽起赵平娘的手, “阿姐,莫要耽搁了, 再不去, 怕是就什么也瞧不上了。”
赵平娘还以为崔舒若是为了陪自己才这么热切, 当即感动得不行,“我的好妹妹,还是你最体贴, 知道你阿姐我的喜好。”
毕竟崔舒若向来对比武什么不感兴趣,当然她也对所谓的诗会完全没兴致, 倒是有几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能吏的作风。也正是因此,给了赵平娘一种自家妹妹会断情绝爱的错觉, 整个并州多少人对崔舒若示好,她就没一个能多给点眼风。
不过赵平娘也不是不能体谅,说不定是崔舒若看不上那些人,所以她才火急火燎的催促訾甚远帮忙寻些上佳品行的贵家郎君。
被妹妹挽着的赵平娘,实在是既兴奋,又苦恼。
等两人到了,已经是比试最激烈的时候。
一群健壮的儿郎,大多是武将,许多还是膀大腰圆,也有年轻出彩的校尉。一个个都是刚健勇武,弓马娴熟,带着武将天生的血勇凶悍。
也就是北地的黄沙与不断地征伐能养出这样人,和建康的奢靡孱弱简直是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