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手里提了个食盒,道:“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我带了好吃的。”
林悠瞧着他热情张罗的样子,慢慢踱步了过去。
南山掀开食盒,香味顿时四溢开来,惹得林悠的肚子适时的“咕噜噜”了一番。
“昨日不是说要带你去吃城东那家馄饨嘛,但是想到今日你要走了,我便去那里打包了一份回来。”
林悠接了他递过来的勺子,看着一碗油亮油亮的馄饨,呼呼冒着热气,瞬间激起了食欲,她舀了一颗送进嘴里,味道十分鲜美,肉也很有嚼劲,满口余香。
忽得,南山面色一凛,拉着林悠往后躲去,就见一排黄符“咻”得射了进来,屋内顿时粉尘四起,桌上的馄饨被击了个粉碎,汤汁喷溅四起。
南山痛呼一声:“我的馄饨!真是暴殄天物!”
林悠面色一沉,手中的勺子猛得掷了出去,迎头撞偏了飞来的一块黄符,她拉着南山往外跑去,道:“快走!”
南山被她一把拉着往外跑,他也再来不及悲痛,顺手扯起床上的被子,几个旋身便飞出了房间,落到了庙中。
他随手把被子一扔,林悠便见那被子被黄符扎得跟个刺猬一样了。
城隍爷此时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道:“公子,庙外被一群修士包围了。”
“修士?”南山扬了扬眉,对林悠道:“林姑娘,看来是找你的。”
听着他的语气颇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林悠瞪了他一眼,道:“你的煞费苦心可都落空了。”
她抽出袖中弯刀,一脚踹开了庙门。
南山知她指的是引开官兵那件事,点头道:“确实。”
他提步跟了过去,就见大院中站着一队人,十分规整的穿着红衫道袍。
为首的那个身材中等,手中环抱着把剑,嘴里叼了根竹签,右腿不停抖着,活像个市井牌坊里的混混头子。
南山啧啧评价道:“这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怎么这人是反着来的,倒是把这么好看的衣裳都穿成了破麻布呢?”
林悠这回倒是很赞同他的话。
那男子见有人出来,挥手停了众人的攻击,他嚼吧嚼吧嘴里的竹签,问道:“你是林悠?”
林悠见他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不屑的轻哼一声,道:“正是你姑奶奶。”
闻此言,南山震惊的看着林悠,憋着笑没笑出声。
男子面露怒色,“呸”的一声把竹签吐在地上,道:“都死到临头了,我看你嚣张到几时!”
他退后两步,手一挥,道:“都给我上!把扇骨玉给我抢过来!”
林悠朝南山看了一眼,冷冷道:“要瞧热闹就躲开点。”
她挥着刀就要迎上去,而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声音——
“慢着!”
第13章 认贼作父
一个男子从大门走了进来,他也穿着同样的道袍,只是面目硬朗,眉眼深邃,红白相间的道袍以白玉束腰,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南山赞许的点了点头,打趣道:“我估摸着钦天监的弟子服就是按照这位兄台订做的。”
他转头看林悠的反应,却见她面目呆滞,愣怔的看着来人,南山握了握手中的折扇,这是......认识?
男子信步走到了一众修士前,满院子的修士对着男子施礼,道:“林监副。”
只除了那个颇不着调的“混混头子”,他高贵的下巴依旧没有放下,抄起手道:“林琛,你怎么来了?”
林琛面色不变,淡道:“秦晋,你们先出去。”
南山额角抽了抽,原来这货就是秦晋?范无救那小子也不知道盯人盯到哪里去了。
见林琛都没正眼看他,秦晋没好气的嗤笑一声:“我说林琛啊,你的好堂妹把你全家都灭了,咋的,还打算叙旧不成?”
林琛眼神微闪,瞄了一眼门前亭亭玉立的女子,如鲠在喉。
林悠面色发白,垂眸避开了林琛的目光。
堂妹?也就是说这还看得过眼的男人是林悠的哥哥?怪不得方才她那么大反应,南山抿了抿唇,这场面可就复杂了,也不知道这人什么立场,他担忧的看了眼林悠,也不知这小丫头能不能应付的来。
林琛没搭理秦晋的阴阳怪气,伸手一掌把秦晋打了出去,不耐道:“我的话只说一遍。”
剩下的修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瞬间全都涌出了大门,一时之间院内只剩下了林琛一人。
林琛神色不明的往前走了两步,庙内的光线不足,他想将人看清楚些,却被林悠猛得喝止住了。
“你别过来了!”林悠有些心慌,脚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林琛脚步一滞,他刚想要说话,出口却异常艰难,良久,才出声道:“小悠,四年未见,让二哥......看看你。”
林悠心情十分复杂,报完仇之后,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林琛,偏生天不遂人愿,终是要让她面对,她叹气道:“你都知道了吧,我们已不是能心平气和聊天的关系了。”
“所以,”林琛眼眶微微泛红,缓缓握紧了拳头,“所以你从四年前就开始骗我了,从你装疯开始?”
自从四年前林意死后,林悠便再也没有搭理过他,直到他出门求道她都不肯见他一面,原来,她早就打好了主意......是不是若是他在,她会连带自己一同杀了?
林悠眸光闪了闪,没有答话,装疯是无可奈何之举,但是有些话要是解释了,就会变成狡辩,她没有什么能反驳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林琛口中酸涩的发苦,咆哮道,“林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
面对他的质问,林悠也是心口发酸,她 用力逼回眼眶中翻滚的泪水,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你应该去问问你的好爹爹!”
林琛神色怔然:“你什么意思?”
“只有装疯,我才能好好活着!”林悠闭了闭眼,她实在是不愿再提起这些事情,可又不得不说,再睁眼时,她眼里翻涌的情绪全被压了下去,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大哥是被林士永害死的。”
她把手里的弯刀扔到林琛面前,道:“这把刀是当年刺死我哥的那把,你看看觉得熟不熟悉?”
那弯刀“哐当”一声落在林琛面前,他心头大震,踉跄着退后几步,半晌才鼓起勇气捡起那把刀,这把弯刀他印象十分深刻,刀长约六寸,刀身上刻满了蒙古文,十分精美,是他爹爹的手下莫池的佩刀。
莫池是个蒙古人,生命垂危时被林士永救下,之后一直便待在他身边报恩,只是当年林意被害后,莫池也不见了踪影,他当时虽心有怀疑,却并没有上心,说实话,他确实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父亲,林琛颤着声音道:“你说是莫池杀的林意?”
“不仅林意,还有我爹,我娘!”林悠话语隐忍,叙述的有些艰难,“林琛,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你也有权知道真相。”
林家祖上产业不济,为了给老大林士永读书又花了不少钱,最终老爷子去世,一大家子没了着落,重担便压在了小儿子林兆恩身上,林兆恩,也就是林悠的父亲。
林兆恩是个争气的,用全家最后一点积蓄盘了一间珠宝铺,没想到还竟然给他做了起来。
林士永数次考举不中,便回了禹杭投奔林兆恩。
林士永虽说考举不中,但到底是念过书的,两人一外一内,将珠宝铺经营的十分不错,很快便做成了禹杭最大的珠宝商行。
只是后来,林士永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们的父亲当年把扇骨玉传给了林兆恩,林士永便打起了扇骨玉的心思,他百般询问未果下,便设了计策把林悠的母亲骗去了冰窖,以此来威胁林兆恩。
林兆恩救妻心切,但又不愿意违背祖上誓言将扇骨玉交出去,最终酿成了悲剧,两人被困在冰窖,活活给冻死了。
“这些我和哥哥都不知道,爹爹死后,我们还把他当作亲大伯孝顺着,”林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可他半点都没有悔意,还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兄妹身上,平日里有事无事的旁敲侧击,还数次翻找我们房间。”
“之后被大哥瞧出了端倪,他便撕破脸派了莫池来抢,我大哥不依,就成了莫池的刀下亡魂!”
“可叹可笑,”林悠双眼通红,眼泪终于溃堤,她嗤笑恨道,“年少无知,愚蠢至极,认贼作亲十余年!”
“这就是你的好爹爹,我的好大伯!十余年的虚心照拂、无微不至,全是虚情假意!就为了一块破石头,逼死了他的亲弟弟和亲侄子!”
话及此,林悠情绪愈发的激动,心气上涌之际,喉头忽的一阵腥甜,一口血呕了出来!
“林悠!”南山大惊,一手拦住她肩头,两指掐诀,点了她身上几处穴位。
林悠心气一时跌宕,悲从中来,落在他怀里半天都站不起来,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
忽得,她感觉脸上蓦得一热,就见南山眸光涟漪微泛,干净温暖,伸手帮她拭去了眼泪,一脸担忧问道:“没事吧?”
林悠心里头一暖,朝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林琛整个人处在震惊当中,见她气急攻心,想要上前,却见她身后男子已经接住了她,一时茫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林悠缓了缓心神,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甩到他面前:“这信是大哥当年收集的证据,里面有我娘丫鬟小琪的证词,还有他事后要灭口的莫池的证词,我说的你都可以去查,要是有半点虚假,我把命赔给你!”
“不可能!不会的!”林琛面色越来越白,他拾起地上的信,尽量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仔仔细细、逐字逐句的看去。
印象中的父亲对林悠两兄妹比对自己还好,爹爹对他总是严厉苛刻,对他们倒是温柔和煦的,他怎么可能会!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半晌,他手一抖,信纸跌落在地,林琛压住思绪,红着眼看向林悠:“可就算如此,你就灭了林家满门?就算我爹爹对不起你,那我娘呢?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有林妈,她对你像对待亲生女儿,你怎么忍心?”
第14章 奇人哉
朔风劲吹,穿过院内的枯枝,发出“呼呼”的声响,雪花像鹅毛一般从天空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打在人脸上,仿佛有了重量,生疼。
林悠别过了头,艰难道:“冤有头债有主,是我做的我认,林士永和莫池是我杀的,其他人都与我无关。”
“你只杀了我爹?那怎么会?”林琛心气跌宕起伏,可他全家都......
林悠摇头:“我杀了林士永便离开了,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你们硬要算在我头上我也无话可说,可若是要我为他偿命,你若是杀得了我,我便认栽。”
“杀?”林琛苦笑,“你可以报官,为什么......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难看......你让我杀你!我怎么能......”
林琛语不成调,握成拳的指甲嵌入手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可如今却告诉他,她杀了自己的父亲!
“报官?”林悠抬头,忍了忍又将破堤的泪水,“林意匿名报了五次官,那次不是石沉大海?禹杭衙门总有借口,不是说年代久远,就是说证据线索不足,无法立案。”
“最后一次,林意亲自提交了证词,衙门也立了案,让他回去等消息。”
“可等回来的呢?是灭口,是劫杀!”
“知府宋起华早就和林士永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大哥死了,赖以信任的亲人变成了仇人,求助无门,你让我怎么办?”林悠终于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我要怎么办?”
南山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安慰,此时她正悲苦痛恨,再多良善和暖的安慰都是无济于事。
林琛跌坐在地,任由冰冷的雪水浸湿衣摆,原来,事情早就不可挽回了,从他爹爹做下这一切开始,早就不可挽回了:“只是林悠,你做这事之前,可有半分考虑过我?”
林悠一怔,鼻子酸涩,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林琛苦笑一声,他撑着身子站起,面色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已经没有来时的神采飞扬,脸上尽显疲惫,转身朝外走去。
“你......”
快到门口时,林悠唤住了他,他脚步一滞,就听她继续道:“对不起。”
林琛没再停留,大步跨了出去。
林悠全身像是泄了力,跌坐到了地上,她有考虑过林琛吗?答案是肯定的,可这是家仇,她没法为了林琛放弃。
南山见她面色惨白,明显是心气耗损的表现,他拉了两个蒲团过来给她垫着,随后跟着坐到了她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悠瞥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南山扬了扬唇角:“林姑娘,你听过一个故事吗?”
也不等她回答,他继续说道:“从前有个农夫养了一头猪,他每天给猪这头猪好多好多好吃的,这头猪吃吃睡睡,过着幸福的生活,有一天,这头幸福的猪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话说的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林悠并不想搭理他,但在他殷切的目光下,还是不情愿的开口:“为什么?”
南山扬了扬眉,勾唇道:“因为她跑来听我讲故事了。”
“你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林悠气不打一出来,她正伤心着,是脑子里有泡泡才会说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话吗?
“没意思吗?”南山眼睛骨碌碌转一圈,“那好吧,我再讲一个。”
“从前......”
“行了,打住!”林悠满头黑线,半晌,她摇头失笑,“你这人还真是挺奇怪的。”
她偏过头打量南山,他不是一直把自己当做不谙世事受人欺负的小姑娘吗?此时知道她杀了人,难道就没有别的想问的?半晌,她问道:“你不后悔帮错了人?”
南山疑惑,问:“什么后悔。”
林悠叹气,道:“我不是好人,我杀了我大伯,你一份善心用错了地方,你不生气?”
“哦,”南山没骨头似的往后一仰,道,“我没觉得帮错了人。”
林悠面露疑惑。
南山笑意盈盈,道:“林姑娘快意恩仇,不含糊,不墨迹,小生很是欣赏,怎么会生气呢?”
林悠冷笑一声。
南山急道:“你别不信啊,这恩就是恩,恨就是恨,潇潇洒洒的多好。”
“林姑娘,很多事情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世间万物固然有其规章法 则,但是人心之中自有一杆秤,秤是平是偏,都取决于自己的所思所想。”
“只要你衡量好了心中的那杆秤,不求尽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就好。”
不求尽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林悠低头失笑,这人看着不靠谱,却不知为何总能一针见血,上辈子怕不是根绣花针?
南山见她偷笑,皱眉问道:“你笑什么?我这么严肃,说得很好笑吗?”
林悠眨了眨眼,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并不是个绣花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