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是吧。”李纯简笑嘻嘻,跟着贺清笳去了铺头。
来人戴墨色幞头,穿深蓝长袍,一副文弱书生打扮。
“郎君,叫什么名字?”绿筠将绿豆糕和龙井茶摆在八仙桌上,模仿了贺清笳的冷淡姿态,随口问道,眉头微蹙。
“于慎行,家住莱州,考过秀才,目前办了一个小私塾,教书为生。”于慎行作揖道,笑意浅淡,儒雅翩翩。
“为什么不继续考取功名?”贺清笳淡淡地问道。
“不想做李家皇室的臣子。”于慎行轻笑道。
所谓穷秀才富举人,一旦中举,即便后头屡次不中,也可以混个一官半职,而且每个月享受朝廷提供的俸禄。
“郎君说笑了。害死于崇的是燕哀帝,不是当今圣上。”绿筠冷笑道。
“当年,于崇正在前线作战,叛逆大夏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于崇本来可以逃跑的。但是,于崇坚持打完战役,大获全胜之后班师回朝,接受朝廷的调查,因为他相信安泰公主会还他一个清白。可惜,他在天牢里头受尽折磨,后来才知晓,安泰公主去终南山养病了,执政的是燕哀帝……”于慎行低声道,眉宇间萦绕了浓浓的哀伤感。
“那他最后为什么不想办法逃命?”贺清笳沉声道。
“如果于崇当时逃了,死的就不是七十二口,而是连累部将,乃至部将的家眷。燕哀帝耳根子软,很容易被谗臣糊弄,尤其是这些谗臣早就暗地里投靠了大夏。于崇可以背负骂名,却不能让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死不瞑目!”于慎行说到最后,握着拳头,青筋暴起,泪流满面。
“你和于崇又是什么关系?”贺清笳语气淡然。
“于崇在天牢心灰意冷的那段时日,有位赫连娘子,买通了狱卒,主动献身,要给于崇留下一点血脉。于崇起初不愿意糟蹋赫连娘子,奈何赫连娘子每日过来送吃食,久而久之,于崇对赫连娘子没有防备,饮下了掺杂逍遥散的葡萄酒,和赫连娘子终究春风一度。于崇被凌迟处死的前一晚,赫连娘子告诉于崇,她怀上身孕了。那个人不是我的阿耶,我的阿娘却是赫连娘子。”于慎行松开了拳头,神色恢复清明。
“于郎君还没说完。”贺清笳语调变得清冷。
“我的阿耶,是于崇的部将,凑巧也姓于。阿耶苦苦哀求阿娘,阿娘才勉强答应下来,自此与阿耶生分起来。阿耶觉得对不起阿娘,日日买酒喝醉。阿娘在莱州经营着翻香令,忙忙碌碌,有心不理睬阿耶。就这么僵持下去,直至大夫诊断阿耶患了不治之症,阿娘才回到阿耶身边,感情却不似从前那般甜蜜。阿耶走后,阿娘消沉了几年,嫁给当地的富商为续弦,又生下一个孩子,终于幸福美满起来,我和弟弟不再愧疚……”于慎行继续道。
尔后,于慎行站起身子,告辞离去之前,被贺清笳塞了双螭钮碧玉印。
“贺娘子,我不是于崇的后人。”于慎行捧着双螭钮碧玉印,不知所措。
“你知道我姓贺。”贺清笳冰冰冷冷地道。
“贺娘子,康王殿下天天粘着你,我想不知道都难。下午,弟弟会登门,他才是真正的于崇后人。”于慎行终究将双螭钮碧玉印挂在腰间,然后缓缓离开。
果然,晌午过后,贺清笳刚刚午睡起床,就听说于文素到访。
“东家,那七十二只团扇,我很满意。”于文素自顾自地坐下,笑得云淡风轻。
“当时,那位赫连娘子带着夫君回到莱州,由于一直赌气,赫连娘子怀上于崇的骨肉后,将与夫君的亲生儿子推给夫君。那位夫君,太崇拜于崇了,又太记恨燕哀帝,便每日给亲生儿子灌输于崇的传奇故事,长此以往下去,亲生儿子比于崇真正的骨肉更加像是于崇后人。相比之下,赫连娘子比较明智,待到于崇后人长大,才告知于崇后人的真正身世。于崇后人寻找过真相,决定遵从本心,在莱州过普通日子。这位于崇后人,正是于慎行。于慎行想要替于崇翻案,却不愿意忍受李家皇室赋予的任何恩惠,便同意了你的请求,即互换真实身份。”贺清笳不习惯长篇大论,感觉口渴,就着李纯简递过来的越州玉碗,将龙井茶饮个干净。
于文素见状,嘴角勾起嘲讽笑意。
谁能想到,大燕的安泰公主会和大夏的康王纠缠不清。
“东家,打算举证我不是于崇后人么,这有点难度。毕竟,我知道许多于崇的隐秘。其实,于崇不是好男色,而是在一次战役当中子孙根有些受损,不能如愿行事,索性就不叫红帐娘子。不过,阿娘貌美如花,又姓赫连,让于崇心动了一次。”于文素低低笑道,带出一丝邪魅味道,与身上这套飘逸装束格格不入。
“那桩叛逆案,不管有没有于崇后人,我都会插手。”贺清笳冷声道。
“那就多谢东家的垂爱。”于文素拱手作揖,转身离开之际,回头轻轻一笑:“东家的姓氏很别致,与赫连只差了一个字。”
绿筠听后,十分心虚地瞟了一眼李纯简。
偏偏,李纯简扯了扯贺清笳的衣袖,笑得纯良无害:“清笳,大哥的银子,是不是以后没得赚了,那我们今晚去楼外楼搓一顿。”
贺清笳破天荒地点点头,教绿筠糊涂起来。
第75章 轶事
“清笳,刑部发出公文昭告天下了,于文素是于崇唯一的后人,还流淌着赫连家血脉。于文素向大哥恳求,替于崇翻案一事,可以全权负责,刑部则是支持,还特别举荐了你从旁协助。我没有帮你一口答应,只是说了个好价钱,即每天五十两银子。”李纯简捎带了新鲜出炉的烤羊肉串,一半塞给贺清笳,一半自个儿砸吧,笑起来眼波潋滟。
“康王殿下,在您眼中,银钱比名声更重要吗?”贺清笳调笑道。
贺清笳不喜欢吃烤羊肉串,膻味重、肥肉多,她象征性吃了一口就搁下。李纯简见状,毫不客气地吃完,不打算留给昨晚胖揍了他的绿筠。
“清笳,替于崇翻案,我既赚不到银钱,又没有名声。不过,我还是希望于崇可以沉冤得雪,否则这世道就分不清楚黑与白了。”李纯简笑呵呵。
“康王殿下,麻烦您跑一趟刑部,告诉于文素,每天五十两银子的价钱合适,但是我做不到从旁协助,只能尽力而为。”贺清笳淡淡地道。
贺清笳的意思是,她会独自替于崇翻案,不需要任何人指手划脚。
此话一出,刑部大概会不高兴,于文素的反应如何,目前不知。
“清笳,我相信你!”李纯简笑嘻嘻。
于是,李纯简跑腿之际,绿筠买菜回来,按照贺清笳的吩咐,在怨歌行的木板张贴了红纸,红纸上写道:搜寻于崇生前轶事,用于翻案。
“娘子,我很好奇。搜寻于崇生前轶事,是想要对于崇有个全面了解。于崇,可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应当有所了解。”绿筠托着桃腮,笑语盈盈。
“阿筠,我不了解任何人。”贺清笳语气淡然。
绿筠听后,想要反驳,又觉得无从下手。
在绿筠心中,贺清笳是无所不能的神女。这样的神女,与凡人存在着一定距离感。否则,就李纯简这股缠人的黏糊劲儿,早就教普通娘子心动。还有她绿筠,与贺清笳朝夕相处数十年,也只能换来贺清笳的笑容。当然,绿筠早已心满意足,神女本来就是用来供奉在神坛之上。
李纯简小跑返回怨歌行,手里头又带上五花八门的吃食,有酪樱桃、金线油塔、蟹黄毕罗等,在看见红纸和排队人群的时候,愣住半晌,才欢欢喜喜地跨过门槛。
“清笳,于文素答应下来,每天五十两银子要到手!”李纯简嚷嚷道。
贺清笳此刻坐在八仙桌上,侧着脑袋,聆听来人的絮絮叨叨。李纯简有些怀疑,贺清笳正在打瞌睡,因为贺清笳的瑞凤眼是眯起来的,少了冷淡,多了柔和,瞧着反而不真切。
李纯简不忍心打扰贺清笳,坐在旁边,一边啃着蟹黄毕罗一边倾听于崇生前轶事。
此时的述说者是个老婆婆,讲起官话夹杂口音,听起来确实教人昏昏欲睡。她大致的描述如下:老婆婆的祖父,见过小时候的于崇。于崇很聪明,一次参加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的葬礼,忽然学习乌鸦哀嚎,差点被于父暴打一顿,所幸被里正阻拦。里正询问于崇在干什么,于崇答道,老人家生前就喜欢听乌鸦哀嚎,他正在送别老人家。忽然,阴风阵阵,乌鸦哀嚎声不绝于耳,众人以为是老人家显灵,纷纷鞠躬,寄托哀思。偏偏,于崇站得笔直,还振振有词,这世上没有孤魂野鬼,多的是做贼心虚的鬼。后来,老人家的儿子找里正自首,说是他被家中媳妇所骗,以为老人家偷吃了买给小孩子的酪樱桃,便失手推搡了一把老人家,导致老人家后脑勺撞到桌角,没有流血却当场死去。
老婆婆走后,贺清笳没有提笔,反而打了哈欠。
“清笳,我帮你研墨做记录吧。”李纯简为贺清笳揉了揉肩膀,笑得纯良无害。
“假的,不必记录。”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李纯简瞪大眼睛,啊了一声,欲言又止。刑部费了那么大阵仗要替于崇翻案,许多人过来凑热闹,说几句于崇的话,表达一番正义感,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就是比较影响翻案的进程。
“老婆婆是长安人,老婆婆的祖父也是长安人,对于崇心中有愧吧。”贺清笳解释道,拈起一颗酪樱桃,细嚼慢咽,表情依旧淡漠。
“清笳,你是怎么确定这个轶事是假的。”李纯简到底问出口了。
“小孩子哪有那么聪明,至少我小时候没这个本事。”贺清笳神色冷淡。
“清笳,你好可爱!”李纯简笑得前俯后仰。
绿筠凑巧路过,发现李纯简正在嘲笑贺清笳,便毫不客气地赏赐李纯简一颗爆栗子,疼得李纯简桃花眼儿水雾朦胧。
“清笳,疼,需要吹一吹。”李纯简蹭到贺清笳的身旁。
贺清笳抬手指了指刚坐下的少年,终究没有像往常一样哄着李纯简。李纯简此时才明白,于崇对于贺清笳来说,是未了的责任。
“我的祖父,在于崇手下当过小兵。我的祖父说,于崇治军严明,从不欺压百姓。有一次,有百姓向于崇状告一位校尉强抢民女,于崇查明真相之后,归还了民女,并且自掏腰包,补偿民女一大笔银钱。回到军中,于崇召集兵马,当众鞭打校尉一百下,以儆效尤。但是,于崇心疼校尉,暗自给校尉送去上好的金疮药。可惜,校尉运气不好,当晚发起高烧,不治身亡。”少年声情并茂地述说,说到最后,带出感伤。
可惜,贺清笳依然精神不振,更别说提笔。
“清笳,这个又怎么假了?”李纯简待少年走后,附在贺清笳的耳畔,悄声问道。
“他若是说,于崇鞭杀了校尉,我会相信三分。况且,安泰公主送给于崇的红帐娘子,都是从平康坊里精挑细选的,比民女有滋味多了,校尉犯不着强抢外边的,与别的校尉争夺红帐娘子倒是有可能。”贺清笳轻声叹道。
贺清笳早就知道,从真真假假的轶事筛选出真事,费神又无聊。但是没有想到,如此无聊,还不如李纯简此刻那迷茫得像只小白兔一般的模样有趣。
第76章 无伤
八仙桌的四角,包了纯白水仙绒花。
靠背椅上,垫了象牙席。
李纯简做好了要长期倾听于崇那真真假假的轶事的准备,连大理寺和康王府都不去了,天天窝在怨歌行,缠着贺清笳。
绿筠虽然有怨言,但是看在李纯简日日更换了官窑青釉弦纹瓶里头的鲜花,诸如茉莉、蔷薇、海棠、白兰此类,只能作罢。
“娘子,通过轶事,当真可以了解于崇吗?即便了解于崇,对于翻案,真的有用么?”绿筠坚持了大半个月,百无聊赖,哈欠连天。
绿筠觉得,还是经营怨歌行,比较踏实。
“当年,大燕与大夏对峙,节节败退,是于崇受到重用,才扭转了局面。在这种情况之下,但凡有点头脑的大臣,都会容忍于崇,等到大夏的威胁变小,再出手收拾于崇。自古以来,功高盖主,兔死狗烹,很好操作。可是,我翻看了大理寺卷宗,于崇被判定为叛逆大罪,是满朝文武在紫宸殿门前下跪,逼迫燕哀帝决策。燕哀帝向来心慈手软,从不轻易判决满门抄斩,更何况还是于崇家七十二口凌迟处死。所以,于崇的缺点,是我必须掌握的。”贺清笳依然不擅长说一大通话,只能揉了揉额头。
“缺点?清笳为什么不直接向天下人寻求于崇的缺点?”李纯简问道,桃花眼儿迷离起来。
“无法容忍于崇的是文武百官,不包括与于崇出生入死的部将。那么,能够说出于崇的缺点,其先祖必定参与谋害于崇。娘子这么做,无非是给那帮人一份体面。”绿筠托着桃腮,细细思忖道。
“清笳,其实你猜得出这个缺点,就是想要验证一下,对吧?”李纯简也变得严肃,眉头紧锁。
“康王殿下,我不是神女,我也是凡人。”贺清笳语气淡然。
“清笳是凡人,清笳是我的人。”李纯简忽然笑得纯良无害。
接下来数日,怨歌行接待的客人越来越少,因为李纯简放出风声,贺清笳至今没有记录下一件于崇的轶事。民间毒舌的居多,抓住这点猛打,认为那些客人都在故意沾染于崇的福气。
日子变得清闲,绿筠就不习惯。
她多次提议,一边经营怨歌行一边搜罗于崇的轶事,贺清笳还没开口,就被李纯简否决了。绿筠气得跳脚,整日追赶李纯简要暴打,怨歌行便一直热热闹闹。
“贺东家,我叫魏无伤。”来人一袭磊落青衫。
“魏丞相的后人。”贺清笳呢喃道。
“大燕最后一位丞相魏瞻?”李纯简露出崇拜之情。
魏瞻是安泰公主和燕哀帝都非常敬重的丞相,高风亮节,勤政爱民,门生遍布天下。燕哀帝甚至夸赞,魏丞相在则大燕不会亡国。因此,长安城破,魏瞻不肯跟随安泰公主南下金陵,选择跳下城楼。夏太宗惊闻此噩耗,瞻仰了魏瞻的遗体,不仅要求风光大葬,还让文人墨客争相歌咏魏瞻。
“果然是魏丞相的手笔。安泰公主那个时候在钟南山养病,迟迟不见康复,也是魏丞相劝说了燕哀后帮忙拖住病情。”贺清笳轻叹道。
“贺东家,对不起。”魏无伤掀了衣摆,跪在地上。
贺清笳打了个请的手势,移到书案旁边,示意绿筠搬来靠背椅给魏无伤坐下,然后准备了笔墨纸砚。
“于崇叛逆案,祖父已经记录下来,让父亲一字不漏地背诵。祖父死后,父亲遵循遗志,又传授给我。贺东家,我先背给您听,后续就派小厮搬过来。”魏无伤深深鞠躬,态度恭敬。
绿筠见状,脸色绷紧,拳头握紧。
魏无伤必定是知晓贺清笳的身世。
“祖父有个知名门生,叫作周怀瑾,时任兵部侍郎,专门负责粮草。于崇年少时候,被周怀瑾横刀夺爱,便怀恨在心。于崇打宁远守卫战役,听说周怀瑾亲自押送粮草过来慰问将士,便与周怀瑾日日把酒言欢,令周怀瑾放下戒心。在周怀瑾离开宁远之际,于崇邀请周怀瑾参观兵将射箭,于崇便一箭射死周怀瑾,然后细数周怀瑾的罪状,连同周怀瑾的人头,送入长安。祖父得知后,当场吐血,那些罪状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周怀瑾从未做过一件延误粮草的事情……”魏无伤娓娓道来,透漏出惋惜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