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嗅一嗅洞庭碧螺春，明显是前年的陈茶，口感会略微苦涩一点。
桃子是优质水蜜桃，切成小块，白里透红，犹如他的肌肤，吃了一口又一口，香甜如蜜。杨梅也是上等的，核小肉厚，酸甜滋味浓郁，李纯简都想捎带一些给贺清笳。
糕点却是有优有劣。桂花糕太甜腻，不如贺清笳的手艺。马蹄糕清爽弹牙，值得吃下半块。凤梨酥也是香甜的，吃得李纯简撇了撇嘴。还有定胜糕，松软香糯，回味无穷。
李纯简发现，做长安城县令的，皆是人精。
热茶、瓜果、糕点，都吃一些，不像他这么挑剔。
接下来，端王简短地说了一番场面话，就进入正题，即二十位长安城县令都要说一说本县存在的超过三年悬而未决的案件，然后各自交换看法。
这个正题，非常漫长枯燥，每个长安城县令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借此证明自己已经尽全力了。而李纯简托着下巴，听得昏昏欲睡。
等到他听了一半，突然清醒过来，察觉出食案上的吃食有了变化。
有的县令，饮了一碗又一碗洞庭碧螺春，显然是不大讲究的。有的县令，偏爱水蜜桃，几乎吃完了一盘，自然是养尊处优的。还有的县令，专门吃桂花糕，大概是生活清贫，赶来芙蓉园的途中没有吃饱。
李纯简这个时候对于案件有了兴趣，凑巧看见了那位躲在假山偷吃掺杂了五石散的珍珠藕丸的县令，原来是咸阳县令，叫作丁思道。
丁思道瞧着清清瘦瘦，眸光富有神采。
他提及的是一桩灭门案，咸阳县的大善人之家，上下八十一人口，全部死于一场火灾。他坚信，火灾不是天灾，上天绝对不会祸害大善人之家，却找不到他杀的证据。
“也许就是天灾吧。”李纯简随口嘟囔道，哈欠连连。
丁思道瞅了过来，眼皮子跳了跳。
“五弟，若是困了，就先行回去吧。”端王无奈叹道。
李纯简听后，立即乐呵呵地告辞离开。
可是，他前脚刚到怨歌行，卢含笑后脚就跟到，吓得李纯简弹跳起来，蹭到贺清笳的身后，当卢含笑是洪水猛兽，教贺清笳哭笑不得。
贺清笳早已预料到，李纯简的早归，提前支开了绿筠。
果然，她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多了一个卢含笑。
“五弟，你觉得丁县令不妥。”卢含笑开门见山，微微一笑。
“丁思道既然能够偷偷摸摸地将五石散掺杂在珍珠藕丸里头，必定是服用了一段时日。”李纯简也不废话，盼着卢含笑早早离去。
五石散是历朝历代禁止的毒药。服用之后，身体燥热，做出失常举动。一些贵子，偷吃五食散，是为了尽兴鱼水之欢，时常酿造马上风的惨剧。
“此话当真？”卢含笑问道。
“二嫂必定是仔细打量过丁思道的食案，才担忧我会弄错。丁思道吃了很多凤梨酥，必然是受不住饥饿的。况且，他也不嫌弃次等的洞庭碧螺春，反倒是瓜果吃得偏少。若是没有那颗珍珠藕丸，他是合格的咸阳县令。”李纯简不得不耐心解释。
哎，以后见到卢含笑，他能不能派篮羽出来传话。
当然，只是吐槽一下，他还没那么天真。
“五弟，晚上我们再来。”卢含笑轻声道。
话音刚落，李纯简不小心摔了一只越州玉碗。
李纯笷和卢含笑需要再次登门谈一谈丁思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能不能别那么心急地打扰他和清笳的晚餐。
呜呼哀哉，清笳不待见二哥，肯定是不做晚餐了。
于是，李纯简非常自觉地掏出银两，定制一桌楼外楼的酒席。卧槽，他又没有钦点平康坊的红牌娘子，楼外楼的酒席还贵得咋舌。
蟹粉豆腐、庄周梦、乾坤蛋、九转大肠、千丝绕银针、回春汤……看在楼外楼的美味佳肴的份上，贺清笳到底是在八仙桌旁坐下。
“真遗憾，不能品尝贺娘子的家常菜。”李纯笷露出惋惜情绪。
不知为何，贺清笳越是不待见李纯笷，李纯笷越是心痒难耐。冰山美人，他也见过，就像是酥山的味道，夏天吃着清爽，冬天就有点嫌弃。可是，贺清笳不一样，透着神秘感。
“二哥，清笳做饭，要看心情。”李纯简笑呵呵。
贺清笳并不接话，清清冷冷地喝着回春汤。
“五弟，吏部这边调过来丁思道的资料。丁思道上任之前，救了一位差点被山贼玷污的美人，日久生情，娶为妻子，唤作陆氏。丁思道聘请了一位同乡为师爷，据说比较能干，深得丁思道的信任。丁思道有时候身体不适，将公务全权交给那位孔师爷处理。”卢含笑柔柔一笑，苍白脸色浮起一丝红晕。
“陆美人？”李纯简喃喃道。
“五弟，本王打定主意，先放过一批最满意的县令，包括丁思道。接着，锁定一批劣迹斑斑的县令，这几日加班加点搜集证据，将他们直接扣押下来审问，再安排新的县令上任。这样，丁思道会放宽心思，慢慢露出马脚。”李纯笷笑道。
贺清笳听后，夹了千丝绕银针的素手轻轻一顿。
长安城县令，靠近天子，油水并不多，方便升迁罢了。李纯笷这么调动长安城县令，分明是趁机安插自己的势力，将长安城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况且，李纯笷发现了一个规律，利用得很是巧妙，即不着痕迹地讨好长安娘子，偶尔为了大局牺牲一点长安郎君的利益。
贺清笳很好奇，如此深谋远虑的李纯笷，大燕遗臣要如何应对。
“贺娘子好像不大赞同？”卢含笑投来意味深长的笑意。
“孔师爷听着更有猫腻。”贺清笳淡淡地道。
第132章 雀毒
“多谢贺娘子提醒。”端王李纯笷作揖道，做足礼贤下士的姿态。
紧跟着，卢含笑也起身盈盈一礼，表示道谢。
然而，李纯笷和卢含笑皆没有放在心上。那位孔师爷，世代师爷，出自济州，一千五百年前与孔圣人乃同宗，就算有问题也是小问题，无伤大雅。
晚膳过后，李纯笷和卢含笑告辞离开。
康王李纯简犹豫片刻，终究低声道：“清笳，二哥不会重视孔师爷。明日，我要不要同二哥提一句。咸阳县是长安城辖内第三大县城，咸阳县令不对劲，遭殃的就是咸阳百姓。”
“康王殿下，那个时候走神了，随口说说的。”贺清笳语气淡然。
“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吗？”李纯简追问道，表情郑重。
“娘子的随口说说，多半出自直觉，而娘子的直觉很少出错。康王殿下，信不信由你。”绿筠此时踏着月色归来，双手叉腰，杏眸圆瞪。
“康王殿下，我累了。”贺清笳轻叹道，转身去了后院。
“清笳这是生气了？”李纯简喃喃道。
话音刚落，李纯简挨了绿筠一顿爆栗子，感到莫名其妙。
“康王殿下，我家娘子才不会为了不相关的人生气，我都从来不会招惹娘子生气。”绿筠摩拳擦掌，怒气难消。
李纯简见状，拔腿就跑，回到自个儿的卧房。
他思来想去，竟然有些盼着贺清笳是真的生气了。会生气的贺清笳，才充满烟火气息。可惜，冷静一会儿，他觉得他在痴心妄想。
哎，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明天又是艳阳天。
结果，第二天下雨了，李纯简顿时感觉，老天也在唱衰。
于是，他去了一趟大理寺，看着管公明处理公务大半天，才突然想起，他还要查一查孔师爷，验证贺清笳的直觉。
当然，最紧要的事情是，使唤篮羽跑腿，给贺清笳送去一篮子精挑细选的心型粉色樱桃。不管贺清笳有没有生气，他都要认真哄一哄。
未意料到的是，篮羽带回了空空如也的竹篮子。
李纯简愣住半晌，尔后开心得弹跳起来。
清笳接受了他的心型粉色樱桃，就相当于生出走入他的心扉的意愿。呵呵，李纯简不知，贺清笳对于任何事物都是敏锐的，除了情爱。在贺清笳看来，樱桃是心型的还是圆润的，没什么区别。
“公明，手头的案子都放一放，咱们专心查孔师爷。”李纯简傻笑道。
管公明早已见怪不怪李纯简的傻狍子模样。他家爷，平时比蜂窝煤的心眼还多八百个，遇见贺清笳这位冰山美人，就只剩下恋爱脑。管公明有种预感，贺清笳日后要是恳求他家爷放弃王权富贵，他家爷绝对不会眨眼睛。
“爷，既然要查探，那就谁也不放过。咸阳县令丁思道有端王殿下跟踪，剩下陆氏和孔师爷，我们各自负责打探。”管公明恭恭敬敬地作揖道。
李纯简听后，负着双手，点头同意，泄露一丁点威严。
不过，李纯简正经不到一刻，便托着下巴，琢磨下午应当给贺清笳送什么瓜果。水蜜桃太普通，他前晚还在怨歌行吃到水蜜桃。西瓜脆甜多汁，就是没有心型的。想一想，还是荔枝吧，可以挑选出心型。
思及此，李纯简哪里顾及得上孔师爷，亲自去集市买荔枝了。
荔枝从岭南运到长安，快马加鞭，全程用冰鉴运送，价格昂贵。不过，李纯简认为，给贺清笳投掷千金，那是一种幸福。
“爷，您到底喜欢贺娘子什么？”管公明望着李纯简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道。
管公明以为，贺清笳虽然是绝代佳人，但是不解风情，远远欣赏就足够了。他家爷，韬光养晦，仁爱心肠，理应有痴情美人缠着他家爷。
哎，他就不瞎操心了，还是查一查孔师爷和陆氏。
于是，管公明挑起烛火，埋头苦干，又是将大理寺当作家宅的一夜。而李纯简出了大理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膳以后，因为李纯简陪着贺清笳一起吃了羊肉汤饼。嗷嗷，羊肉汤饼，清淡荤香，长安人百吃不厌。
“爷，您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怨歌行找您了……”管公明揉了揉有些发酸发疼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叹息一声。
“公明，你想阿筠了？”李纯简笑嘻嘻。
“不过，你要焚香沐浴一番，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自然不会吓坏阿筠，只是会给阿筠留下不大好的印象，娘子都是贪图好颜色的，尤其是长安娘子。”李纯简拍了拍管公明的肩膀，继续笑呵呵。
“爷，我要说的是正事。”管公明揉了揉额头，愈发疲惫。
“孔师爷有大问题？”李纯简终于恢复了严肃态度。
管公明听后，点头如捣蒜，接着低声道：“爷，您听说过雀毒吧？我怀疑，孔师爷和陆氏就是雀毒的幕后黑手。孔师爷出任师爷的公文，明确记载的有三次，皆是洛阳城附近的小县。并且，他辅佐的县令，都有美艳妻子，纵欲过度而死。我问遍咱们大理寺所有人员，有没有来自那三个小县的，有没有见过县令的美艳妻子。其中一位人员告诉我，县令的美艳妻子很遵守妇德，戴面纱出场，只将绝美容颜展露给县令。我有所怀疑，便去调查了咸阳县，陆氏果然符合这种描述。如果没有猜错，当丁思道返回咸阳县，告知他的美艳妻子陆氏，他服用五石散的时候被您撞见，丁思道距离死亡也不远了。”
“公明，等一等，雀毒的概念是，丁思道不是真县令，真县令早就被杀害了，才能够被孔师爷拿捏得死死的。”李纯简冷声道，皱起眉头。
“爷，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正的丁思道，是我的同乡，有过一面之缘。他长得确实文弱，却是弃武从文的。孔师爷当初应该是用了美人计才弄死了真正的丁思道，并不知晓丁思道会武功，因为丁思道不想当武夫。”管公明沉声道。
第133章 序幕
雀毒是最毒辣的骗局，却难以追寻罪证。
康王李纯简不知如何向端王李纯笷开口。
他若是复述管公明的话，李纯笷自然听得进去，然后打起管公明的注意，千方百计地招揽过去。哎，大理寺少了谁也不可以缺少管公明。
可是，他如果说是自己查探出来的，李纯笷多半敷衍过去。他一个混世魔王，能有什么忧国忧民的头脑，就算猜对了也是侥幸。
“爷，借顾寺卿之口说出去。”管公明不大自在地轻咳一声。
出卖益州顾氏家主顾籍，不是管公明的本意，而是管公明想不出别的法子。每次遇见顾籍的话题，他为了维护顾籍，不惜与绿筠吵架，对待顾籍也算是真诚吧。
“公明，大理寺不能没有你！”李纯简笑得纯良无害。
于是，李纯简去了一趟端王府，啰啰嗦嗦地讲出雀毒的猜想，再三强调是益州顾氏家主顾籍悄悄地来了一趟长安，才指点管公明快速查探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结果。
李纯笷确实听进去了，只是越发觉得李纯简没出息。
一桩雀毒而已，大燕时有发生，值得大惊小怪么。况且，假县令的本事未必比真县令差，有时候察觉出是假县令，确定假县令没有杀了真县令，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断绝升迁的路子，让他这辈子都造福一方百姓即可。
李纯笷这些时日查探过丁思道，的确怀疑过丁思道的县令身份。
可是，丁思道在任期间，除了五石散这个不为人知的不良嗜好之外，政绩上可圈可点的，甚至比长安县令、万年县令看着顺眼许多。
丁思道建过河堤，银钱上有所贪图，可是河堤非常牢固，抵挡了一次又一次暴雨。丁思道还破格提拔过一批游手好闲的流氓当不良人，百姓起初不信任，多次投诉，后来居然有所依赖。
“二哥，雀毒的最终结果是，丁思道被杀，孔师爷携带陆氏逃遁。”李纯简看出来了李纯笷的犹豫，思量片刻，表情严肃。
如果丁思道这个假县令比真县令还合格，那就必须保住了。
“五弟，本王立即派府兵保护丁思道。”李纯笷沉声道。
李纯笷此刻思考得更多。丁思道毕竟是假县令，再怎么出色也抹不去这个污点。他要救下丁思道，同时揭发丁思道的假县令身份，日后才不会落入别人的把柄。
卢含笑多次软语劝慰过他，要想当太子，行事必须滴水不漏。
“那就等二哥的好消息。”李纯简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出了端王府，直奔怨歌行，丝毫没有想过要回到大理寺。
反正，大理寺有管公明这个劳模坐镇，他就少操心。
因此，他绕道集市，晃悠一圈，见到一种刚刚上市的水果，红彤彤的，很容易找到心型，叫作莲雾，来自崖州。
他买了一篮子莲雾，兴高采烈地踏入怨歌行的门槛。
果然，绿筠不在，去看望管公明了。
“清笳，你的直觉，十分准确。”李纯简摆出嬉皮笑脸的模样，见贺清笳正在忙碌，便去了后院清洗莲雾。
李纯简从来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亲王。
他将莲雾切成薄片，保证心型，堆叠在白瓷盘上，偷乐了一会儿，才端起来进入前边的铺头，一勺勺地投喂贺清笳，乐此不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