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宴卿微眯瞳眸,好在无论如何,猫儿终究是跑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缱绻柔情的面色骤然黯冷,他微侧首吩咐,“按计划行事。”
说罢,他迈开长腿上了马车,雨幕中,秦明命人将事先备好的黑布包裹的器物藏于黑鸦鸦一片的尸身之上,待确定无误,这才转身离开。
*
雨大大小小下了一夜,空气中潮湿的厉害,殷姝躺在木榻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总觉得山雨欲来,有些事更是朝无法逆转的趋势奔涌。
少女心底很不安,躺在榻上久久凝着头顶的帐幔。
忽地,门传来轻轻的一击,陶兆在外鸭着嗓子道。
“小督主可醒了?”
他默声注意着里头的动静,闻见殷姝轻轻应了一声,又继续说:“小督主,按计划,咱该动身了。”
“今日来接咱的人不来了吗?”殷姝翻身下榻,还有些云里雾里,她稍作整理一番,打开了门,看见弯身侯在廊下的陶兆及昨日见的那两个劲装女子。
见殷姝盈盈流转的眸光聚在两人身上,陶兆解释道:“昨夜事急,还未来得及见过小督主,她们名唤飞花,飞月。”
话音落下,殷姝见两人极是谦卑朝自己行礼,她不由得眨了眨眼,心中不免猜测。如此模样,莫非是不会说话……
她连抬手,“不必多礼。”
“小督主,咱出发罢。”
话音落下,殷姝跟着人一路疾行,竟又至了昨日爬进来的翁城,四四方方的高墙围堵,而今在灰蒙晦暗中更是显得逼仄压迫。
殷姝沉沉呼了口气移开视线,又跟着人自那矮洞爬出城门。
可这次尚还匍匐在地,便能察觉射在肩脊上那道火辣辣的锐光,殷姝骤然抬起眼来,看见立在面前熟悉的肃厉面容。
——李钦。
在他的身后背对着矗立着大片的步骑。
都是东厂的人。
殷姝本就云里雾里的思绪更是懵懂无知了,李钦又为何在此地等着她。
下一瞬,男子朝她走近,“小督主。”
似踌躇了半瞬,李钦微弯身欲将面前之人扶起,常年握兵器布满厚茧的掌心隔着不厚的衣衫能察觉其下绵软到极致的触感。
细薄柔弱,似微一用力便能折断。
如此之人,竟能得太子倾力相助。
他掩下心中思索,扶着人朝距离城门稍远的旷野移步。
此即天色尚还黯淡着,天还未亮,城门也未开。
殷姝轻飘飘踩在地上,不禁忆起昨夜那胆战心惊的场面,接着又是那熟悉的面容来……
她视线遥遥一眼望去,早已不见那黑楠木车身的马车了。
眼下这时辰,他应当已复返婆娑城往忍冬寺的方向走了吧?
忽地,一阵冷风迎面,其中裹挟着的刺鼻血腥气令她思绪陡然回转,她瞳眸微顿,似看见前方地面上的一大团黑影。
那是什么?
李钦注意到人的反应,思及太子密函中那无头无脑的一句话来。
意思便是勿让不堪重任的小提督见那血腥的场面。
他迟疑稍许,又瞥见殷姝畏畏缩缩的胆怯模样,不过一瞬,便大胆攥紧了些人的臂,将欲后退的人拉着步步往前走。
如此胆怯如鼠,见多了也便不怕了。
血腥气愈发重了起来,迷糊的视野因距离的逼近也愈发清晰,殷姝脸色白了又白,看清了面前的一切。
她下意识闭上眼往后退,却被李钦拽着移不动分毫。
李钦转过身来,凝重看着人,“小督主,您昨夜带卑职与城门俘获此等逆贼,怎现在不敢看了?”
男子的话一字一句清晰挤进发嗡的脑海,殷姝颤了颤眼睑,“李大人你说什么呀?”
什么是她领人俘获了此等逆贼……
殷姝正思绪万千,又闻李钦朝身后步骑吩咐道。
“将这些尸身带回去!”
“是!”
殷姝不明所以,却不知此刻如何开口问,顷刻,一人手里捧着黑布包裹着的深褐色物体走近。
“督主,大人,有发现。”
此即灰蒙的天色亮了半分,李钦伸手捻了一捻,那干涸之物很快便在指腹间碾作了灰烬。
李钦又命那护卫点了支火折子,旋即,他将手中聚的灰烬朝葳蕤的火光一扬。
骤然,幽蓝色的火光蹿腾飞舞起来。
殷姝吓得不由尖叫一声,然诡异的是,那火落在身上却并不疼。
幽幽蓝光,经久未逝。
她眸光流转,望向那小方黑布中包裹的干枯之物,似干茶,却又弥着诡异的幽香。
谁能想到,这看似平常之物,被火点燃,便能生起破朔迷离数月之久的“鬼火”!
“姜亡姜亡”的“天机”也随着这熄灭的蓝火不攻自破。
捋清这一切,殷姝心尖没忍住一颤,她抬眼看向神色一贯从容严肃的李钦,有些苍白的软唇阖了阖,正欲问出什么之际,闻见远端传来铺天盖地的马匹声,震得整个大地都在发抖。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望去,见遥遥视线之中的城门大开,内里不断奔涌出骑着烈马的步骑来。
待为首之人毫无防备闯入眼底,少女呼吸紧了几分,也不由捏紧了柔软的手心。
顾缨竟带着人来了。
转眼,凶蛮又阴柔的男子翻身下马,步步朝她逼来。
“李大人,他……”
殷姝后脚跟发软,然手腕还被李钦看似搀扶的动作控住,不能移动分毫。
“殷小督主,多日不见,竟背着顾某如此大动作啊?”
顾缨已走近身来,言语一如既往的含刀带针,浸人骨髓。
李钦微颔首,言语却算不上恭敬,“顾督主消息可真灵通,咱小督主不过才将伏法近月闹出鬼火奇案的一众逆贼,顾督主便带着大队人马赶来,这是何意?”
话没明说,可几人已心知肚明,纵使殷姝心神不宁中也知晓顾缨急着带着人马是为了这些尸身。
他是怕这些尸身会被人顺藤摸瓜的查,查出背后的幕后黑手和西厂脱不了干系。
殷姝抬眼打量着面前那极是阴柔邪气的面,眉骨压低了几分。
而今整个朝堂,西厂已是先斩后奏,权倾朝野。
已至如此,顾缨还不满足,费劲千辛一手策划“天机泄露”的鬼火箴言,他是还想做什么?
不,又不是他。
眼下这案子已经破了,可太子还要去忍冬寺,是为了去会那真正的幕后黑手!
殷姝心下一寒,明是不冷的天儿,却不由脊背凉寒得宛若针刺,疼得厉害。
“主子说话,你一个奴才插什么嘴?”
顾缨嚣扈的低喝在头顶响起,殷姝艰难咽了口气,故作镇定道:“殷督主既无要事的话,本督主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怯怯探出脚尖便要走,果不其然又被顾缨叫停。
“等等。”
殷姝难以遏制颤了几下蝶翼,她又想起姜宴卿那副处变不惊的沉稳清冷来,她吸了口气,道:“怎么?”
隔得近了,她似都能听见顾缨的牙齿咬的格格作响。
“顾督主今日是有何要事?”
她将自己的手心掐的通红,可却极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将东西留下。”顾缨冷道。
东西。
他说的便是自尸身上搜出来的罪证,能起鬼火的罪证。
殷姝倔强着没动,果见那骤然逼仄的怒火在顾缨眼底翻涌起来。
似下一秒便要将自己千刀万剐。
殷姝终究没忍住额上生起了冷汗,可腰板却依是僵硬挺得极直。
她绝不能先露怯!
已是剑拔弩张,只见顾缨身后的步骑已虎视眈眈,纷纷攥紧了腰间剑柄。
“本督主奉陛下旨意彻查此事,顾督主在城门如此相阻,是想违了陛下的旨意吗?”
殷姝尚含着些细颤的嗓音落下,李钦目光不觉落及身前细弱的小少年身上。
较之老狐狸顾缨来,自然是处于下风,也比不得殷不雪半分,可眼下竟也有了几分提督的模样。
尸身已移得差不多,眼看城门便要随着天边金轮涌出而打开,殷姝心中正是胆寒无措,便觉被搀扶住的腕被一道力促着往前走。
是李钦。
殷姝面色苍白咽了口气,僵硬着抬脚挪到步履,几次险些栽倒,却又被身侧的李钦稳住身形。
她步步往城门的方向走,身后那道看不见的寒光直直囚在她的脊背,几乎快要化作利刃扎进来。
一路如履春冰,可入了城门,那顾缨也再无动作。
然殷姝也不敢松懈,待乘着马车,一路颠簸至了东厂,她才自混沌的恐惧凉寒中回过神来。
直至到了西厢房竟也没瞧见吴嬷嬷那熟悉的声形,入了布置清雅的住所,殷姝那紧绷一路的酸涩总算没忍住泄了几分。
她带了几分哭腔,望向身后跟着自己一同入了厢房的威猛身形。
殷姝来不及细究这次李钦竟出乎寻常的跟着她进了房门,她只吸了吸鼻子迫切问道。
“李大人,吴嬷嬷呢?”
娇弱的嗓音氲着楚楚的可怜在不大不小的居室萦绕。
空气中冷寂少许,却见李钦沉着那张肃穆的俊脸转身将厚重的门扉阖上。
“吱呀”一声牵动着少女才将缓和了些的心又是如擂鼓般跳动。
李钦转过身来,直直看着她,“比起这个,卑职斗胆……”
说话间,殷姝得见他锐利的鹰眸一扫自己腰身,又下移了一寸。
“想问问小督主屁/股后边的血因何而来?”
待字字听完,殷姝急促扑朔了几下蝶翼,她颤颤低首往回看,果见淬染在丝绸锦衣上的一小团血渍。
刹那间,少女本就骇得未恢复血色的娇靥顿时煞白,滔天的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那血——
殷姝极艰难吸了口气,竟是一路冻寒蔓延进了心底,让她如堕冰窟般无法动弹。
这血是月信……
为何偏偏在今日来了!!
殷姝蝶翼急颤,她掐紧了自己的手心,可此刻那酸涩的疼痛亦不能让她昏涨发嗡的脑海清醒了。
反倒是愈演愈烈,猛地,那小腹如刀绞般的镇痛袭来,她疼得眼前一黑,骤然往后栽去。
再落入地面的刹那,她似被人接起,接着又闻见陶兆那忧切的高喊。
她似乎安心了些,终是彻底晕睡过去。
第67章
这一觉睡得亦是如火焚烧, 殷姝待醒来时,似闻到了些窸窣的动静。
她下意识感受一阵, 肚子没那般难受了,甚至那处还被垫了软布。
少女尚有些迷蒙的视线骤然荡散所有的混沌,她半分睡意也无,惊恐的扫向立在居室里头的飞花飞月。
是她们给自己换的吗?
既如此,她们也便知自己的女儿身了!
殷姝心惊不已,腹间又是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忽地, 只闻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已绕过阻隔传了进来,殷姝捂住腹部的手微顿,她抬眼注意着人的举止, 见其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那女子行至榻前止步,又将手中的瓷碗呈于齐眉的位置。
神色平淡至极, 对自己这身份的知晓也无一丝一毫该有的惊讶。
殷姝定了定神,方探出一双白嫩的手接过那姜汤饮下, 她想起李钦那骇人的锐眸来。
“李大人呢?”
她吐了口气,仍是心惊不已。
话音落下,便闻外头一道肃穆的沉音,“小督主总算醒了。”
声线毫无防备就这么挤进了耳朵里,殷姝下意识一哆嗦,险些没将手中的瓷碗掀翻。
飞月视线觑了眼外头, 接过少女手中的瓷碗迅疾退下。
宽敞的居室唯余她和屏风外头的一道俊拔身形, 殷姝攥紧了覆在身上的棉被, 率先试探道。
“……李大人, 都知道了?”
久久,外头传来一声冷哼, “殷督主这出戏倒真是唱的极好。”
殷姝自然听出了李钦晕染出的的丝丝讥诮,而他口中的“殷督主”指的是哥哥。
“我……”
她阖了阖软唇,可还没溢出半个字句来,又听见李钦冷冷道。
“呵,怪不得小督主如此羸弱不堪,原来一直竟是女子!”
他丝毫不给殷姝开口的机会,“这可是欺君。”
男子的声线如暮钟般沉沉敲击在脑海,殷姝心下焦急,惶惶透过那座屏看着映出的一道高大阴翳。
手心捏了又捏,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空气沉沉几许,阳光透过花窗照进,在地板上映出一片婆娑的光影。
“太子知道否?”
低沉冷寂的声音咯噔一下落在耳迹,殷姝也没想到李钦会问这个。
她想了想,答道:“太子……知晓。”
“呵。”
李钦怒极反笑,衣袖下一双拳紧握,而后在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时,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