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君凛做不出来的腌臜事,自然有旁人会愿意去做。温眠当初可在长留山弟子手里吃过不少苦头。
更不用提两人可笑的婚姻结契。
分明两人之间绑定了最神圣不可破的契约,但君凛风流之名在外,从不屑靠近温眠分毫,因此全天下人都对温眠弃如敝履,嘲笑着她的狼狈和落魄。
光是想到这个人,温眠就能感觉前世的孤立绝望如影随形,倒也不意外第一次的心魔便会是他。
然而在这心魔境界中,君凛的模样又与她记忆中不甚相同。
记忆中华冠锦服的白帝首徒,如今正穿着身灰扑扑的粗麻衣衫,脚步沉重地走进小院。
他脸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斜斜从右眼底下的泪痣横过鼻梁,将整张俊美无俦的面容破坏。原本纤尘不染的鬓角亦是带上霜色,他手中紧握着一把断剑,看上去格外失魂落魄。
那个被众人高高捧起的君凛,除却当初温眠瞧见的那次负伤,何曾在清醒状态下这般狼狈过。
温眠非但不觉得怜悯,反而心中一阵发毛——君凛若是发现自己这般模样被她瞧见,恐怕又得对她杀人灭口。
她下意识想往旁边枯树后躲去,不过很快就发现躲藏也是多余。
君凛低垂着头,根本没望她这边看过来。他径直走进那个空无一人的居室,温眠跟上去,发现他呆立许久后,开始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家具。
案桌、床、衣柜,君凛挨个缓缓抚摸,满肩都是沉重,满手都是尘埃。
“你死的时候,也曾这般痛吗?”喑哑声音低低传来,温眠反应许久才听出那是君凛在说话。
怎么连声音都模仿不像,这心魔也未免过于敷衍。
“我当初只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该簇拥我,可跌落尘埃时,却只有你曾向我伸出手来。”
温眠听得一头雾水,拿不准面前这个君凛在说什么胡话,或是又在故作深情怀念别的什么人。
她有些失去耐心了,转身想回到院中,却听君凛突兀地唤了声。
“温眠。”
温眠惊怔回头,果真看到君凛不知何时已经转身,正安静地注视着她。
这让她一时不知晓该怎么反应。既然此处只是心魔境界,她要如何才能突破境界而出?
难不成要趁现在杀了君凛?
温眠思及此处,便暗自运转灵髓,试图往曾经长住的小屋中点燃灵火。
可就在她打算动手的瞬间,又听君凛轻柔的声线道出惊雷般一句话来——
“你爱过我吗?”
他说什么??
温眠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悚来形容。
在经历那般缟乏的前世之后,在她被君凛强行囚在后峰失去自由之后,在她被君凛的红颜知己逼死之后——
这个人竟然问她是否爱过?
她怎么可能有过一丁点爱过?在那般环境生长起来的人,何曾有机会谈及过爱?
但面前的君凛仿佛已然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望向她的眼眶渐渐泛红。
他看上去比温眠印象中苍老许多,颤声道:“我后悔了。我当时应当阻止她的。温眠,若是我们还有时间,是不是……也能如世间普通夫妇那般,有个完满的结局?”
他上前两步,伸手朝温眠的手腕握去。
“你回来吧,我这次会保护好你,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温眠抿紧唇,低头看向君凛即将握过来的虎口,仿佛在看一只戴上便再无法逃离的手铐。
她退后了半步。
但君凛的动作比她更快,精准用力地攥住了她。
直到如今两人凑近彼此面容,温眠才清晰看见,君凛眼中的红意哪里是因为痛楚哀伤,那分明是堕魔的迹象!
温眠当即心中警铃大作,运转灵髓想要逃离,可如今的她哪里是君凛的对手,那双手臂似攀附而来的蟒蛇,将她往怀中狠狠揽去。
“放开!”温眠厉声喝道。
“你终于肯开口了。”眼中满是猩红之意的君凛却满足地笑起来,“以往梦见你时,你都从不愿理我的。”
“温眠,以前是我待你不好,但今后我决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人的欺辱。”君凛低头,嘴唇离她的颈项极近,呼出的温热气息让温眠不寒而栗。
那简直像是猛兽的进食征兆。
“给我个改错的机会,我会把全天下都送至你面前。”
“爱我吧,温眠。”
温眠只感觉到背后的手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碾碎。
她痛苦不已地急促呼吸,终于在最后腾出只手来,艰难又利落地发动灵火。
面前的君凛瞬间被扑涌而去的灵火包围,温眠不敢恋战,急急朝着院子退去,脱身之后再度毫不留情地引火而去。
而君凛总算没有继续追出来。他不慌不忙地站在小屋中央,原本隐敛紫色的眼眸如今剔透得像鸽子血,目光依旧森凉地锁定在温眠身上。
“我会找到你的,温眠。”他笃定说道。
……若这就是心魔境界,未免也过于恐怖了。
温眠喘着粗气,戒备退后,在彻底离开小院之后毫不留情地关上院门,将君凛的身影彻底隔绝在院墙之后。
灵火很快从小屋蔓延出来,腾地点燃枯树,刹那火光滔天,惊动起后峰群鸦乱舞而起。
温眠惊魂未定地抬头看着漫天的浓雾火光,再度转身想要离开时,却是一脚踏空,彻底从梦中惊醒过来。
待她猛地从床上起身,一只羽毛鲜艳的极乐本文由企e群四二贰耳捂九伊死气整理上传鸟正站在她窗头聒噪鸣叫,她恍惚回神,这才发现周遭环境已然变回昨日租下的庭院。
窗外艳阳高照,远处的大漠一览无余。
温眠若有所悟,试探着往内探查——她竟然已经筑基了。
她筑基了!
心魔境界中的阴寒画面顿时被温眠抛至脑后,她心情颇好地打开房门,迫不及待想将这消息告知阿烛。
不料她在院中寻觅许久,都不曾看到阿烛的身影。
就一个晚上没见,人跑哪里去了?
温眠纳闷地站在花架之下,却见一个脑袋从院墙上探出来:“早呀?”
她定睛去看,发现正是昨日的牙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比起梦境中的君凛,现下温眠对他的自来熟更是抵触,不禁蹙眉道。
牙人像是丝毫没察觉自己并不被欢迎,兴高采烈地朝她招手:“我三日前不是说过嘛!我就住在你们隔壁,多有缘啊。”
三日前?温眠抓住重点。
原来光是突破筑基的心魔境界,她就花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晓这三日阿烛是怎么过的。
牙人左右看看,又问:“你方才是在找小公子吗?晨起时我见他出门,似去集市买东西去了。”
温眠点点头:“多谢,那我去寻他。”
“哎哎。”牙人招招手,连忙唤住已经准备出门的温眠。
“这几日集市上可不太对劲,你还是就在此处等他回来吧。”
温眠奇道:“怎么个不对劲法?”
牙人以手指摩挲下巴,斟酌着措辞道:“你和小公子……不也是从东陆过来的么?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熔金城出现许多从东陆过来的使节和修士。”
“有的修士说是来完成什么悬赏任务的,常去客栈茶肆打听神火城的情报。”
温眠暗忖,那便是刑夙月已经将赤神的消息上报,东陆仙门派人过来了。
“但那些来使就更奇怪了,说是……在全天下寻找什么人,找的人不论灵髓身份,只需长相和画像中肖似。”
温眠失笑:“这算是什么任务。”
牙人也笑:“不知道啊,我又没仔细去看。”
不过牙人的情报倒是提醒了温眠,想起刑夙月在离开前,曾再三嘱咐过她,“要小心东陆来使”。
这些人出现得太过突兀古怪,最好还是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为好。
但阿烛如今只身前往集市,万一被这些东陆修士发现他的妖族身份,可怎么办?
温眠思及此处,心便悬了起来。
她再度抬头道谢:“多谢提醒,不过……既然集市这么危险,我还是先去将阿烛带回来比较好。两个人在,也算有个照应。”
“你们感情倒是挺好。”牙人欣羡道,“那这个送你了。”
他一抬手,竟是扔了副与阿烛相似的镀金面具过来。
“人心叵测,你出门在外也遮挡下面容,以免突生事端。”
这牙人虽话多,人还怪好的嘞。
温眠接过面具,心中又开始衡量恩情仇怨的砝码,最后掏出几块灵楔,朝着牙人的方向递去。
“算我买的。”
“好好。”牙人笑得灿烂,最后还朝她挥挥手,“路上小心。”
温眠便有模有样地学着向他道别,转而往集市方向走去。
·
直到身处闹市中央,温眠才切身体会到牙人所指的“不太对劲”是有多不对劲。
原本热闹嬉水的城民都收敛神色不再欢欣,急匆匆地在集市中忙碌往返,像是颇为忌惮这些新出现的异乡人。
街上人来人往的俱是穿着仙门道服的修士,熟悉的五大仙门旗帜随处可见,几乎将商贾的招牌都遮得严严实实。
温眠谨慎穿梭在人潮之中,好在她如今的衣装打扮完全与城民无二,又有面具遮挡容颜,路过的修士倒不曾多看她几眼。
她找了许久都没有见着阿烛的身影,只好学着那些打探情报的来使和修士,干脆也于路边找个茶肆坐下,唤小二上茶时顺便询问。
以阿烛的容貌身姿,就算放在人潮涌动的闹市,定然也是会引得旁人侧目的,可是温眠再三询问,小二都说并未看见有肖似的人出现在集市过。
温眠不禁叹气。此处已经是集市最中心的茶肆,店面又地处二楼,按理说不会漏看街道中行走的阿烛。
那或许就只能说明……阿烛应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她在向小二道谢时,敏锐地发现距离她最近的那桌人,正悄悄打量着不远处坐着的一名城中女子,时不时还小声讨论,仿佛在密谋着什么。
温眠一边为自己斟茶,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隔壁,随即便见那桌祭出了观云镜——竟然是来做悬赏任务的。
只见其中一位将观云镜举至眉眼处,视线反复在女子和镜面中逡巡,像是在核对。
温眠便想起牙人所说,这些来使似乎本意就是到城中寻什么与画像肖似的人。
他们是在寻一位女子?
温眠正思忖着,便见那桌来使齐齐起身,俱是朝着独自坐着的西域女子走去。
也不知晓他们附至女子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很快女子就和来使激烈争论起来。
“我说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也不想去东陆!”
那群来使姑且还算讲道理,解释道:“我们并非强行要带你去东陆。或许小姐身处西域,并未听闻过有关拂晓晨星的预言。”
温眠抓住关键词,不禁有些无语——这怎么又和君凛挂上钩了?
女子警惕地瞪着他:“没听过,那是什么?”
来使叹了口气,以手指拂过观云镜,或许是显现出君凛的模样来,叫温眠从女子眼中发现一丝惊叹之意。
“他便是预言中注定会诛杀天魔,拯救苍生的\'拂晓晨星\',曾无数次阻止魔族过境,拯救东陆子民。但自从他的爱妻在魔族过境中惨死,他便因伤心过度而几欲堕魔。”
女子渐渐听入了迷:“好可怜……”
温眠:“……”
来使装模作样地叹息:“白帝不忍爱徒遭受堕魔折磨,又见他始终不肯放弃寻觅爱妻的灵魄,因此才出此下策,遣人四处寻觅长相肖似温眠的女子,试图将他从亡妻之痛中解救出来。”
……他们在找谁?与谁相似?
温眠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也不知长留山又在搞什么鬼,她的肉身早就被烧成灰,还要被这群人搬出来当作幌子,真真可恶。
但那边的女子显然已经被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打动,眼眶都湿漉漉的:“可是,就算找再多相似的女子,也不会是他爱着的那一个了呀。”
来使们互视一眼,叹息道:“或许这是白帝能想出的唯一法子了吧。”
温眠注意到他们在回答之前有个生硬的停顿,像是在思索一个恰当的借口。这让她更加觉得整件事情都十分诡异。
且不提替身本就是个不靠谱的解决方案,这一世她与君凛都未见上过面,到底为何君凛非得说对她情根深种?
她再回想起心魔中所看见的君凛,更是觉得自己万万不能被寻到。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阴谋。”温眠暗忖,“一定是我还有什么值得被他利用的地方。”
但她怎么都想不通,她既不是出身名门,又没有强大实力,到底是哪点被君凛看中了?
过目不忘?温眠光是想起前世这个说辞都想笑。
那边的女子语气已经缓和许多,但口吻依旧为难:“可是我已经有心上人,又如何能跟你们去往东陆呢?”
来使的笑容中带上些许轻蔑:“小姐,你的心上人……能比得上如此风神俊朗的盖世英雄吗?”
女子并未被他说动,摇摇头道:“不管这位拂晓晨星是如何风姿,可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人,是我的情郎先来的,又叫我如何再去追逐别的男子?”
她含羞垂目,微微笑起来。
温眠在旁看着,不得不说,那女子垂下眼睛的模样,的确和她前世故作乖巧的容貌有些相似,但又比她生动艳丽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