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心知一切已成定局,因此在前往长留的路上便不再反抗。叶风和给她吃食也乖乖接下,相较于其他马车上的女子们,她分明之前在带回时最为棘手,如今却对比分明地显得最为乖巧。
叶风和从包袱中掏出烧饼,也分给她一个,劝告道:“若是你不想被我师兄选中,那你就要变得更不听话些。”
温眠小口啃着那个烧饼,听到叶风和的话后一怔:“什么意思?”
叶风和眨眨眼,回想起当初去帮温眠处理后事时,从秋涵雅口中听到的,对他女儿的描述来。
“我听灌湘岭的秋岭主说,温眠向来温顺寡言,总是低低垂着眼睛,对所有人都友善。”
他大口嚼着烧饼,以食指冲着温眠指指点点:“你方才的模样简直就跟温眠一模一样嘛。”
温眠:“…………”
叶风和没看出她脸上的微妙表情,还在继续劝告:“我知晓你肯定是有自己的心上人的,是不是当初来使说的同伙?你当初反抗得那么厉害,在听到要抓你同伙时,立马就答应跟我们走,想必是不愿意我们伤害你的心上人。”
倒也不是心上人……温眠紧抿着唇,也懒得去跟他解释。
叶风和自顾自道:“我自然也是不愿拆散有情人的,只是门派给我的任务如此,当初诸多来使又都看着,我实在不好交差,还请你……海涵。所以啊,若是你想早日回去见你的心上人,就把之前和我对战的气势拿出来!那倔强表情一露,秋涵雅来了都不能够把你认成是他女儿!”
温眠冷眼看他,暗道这人果真是个话多的,稍稍聊得起劲了便连秋涵雅的尊称都不称呼了。
不过仔细想想,她又觉得叶风和的话挺有道理。其实在西域的时候,她也鲜少会露出和前世相似的神情,只不过如今被迫屈服,便又下意识按照以前的模式来自保。
既然叶风和都这么说了……
温眠心念电转,最后脑海中锁定了一个人的身影。
只听哐当一声,温眠竟是直接抬脚搭在马车的凳子边沿,脸上露出灿烂笑容来。
“那你说我这个样子,可还像不像那什么温眠?”
从挑衅的眼神到阴阳怪气的语调,她倒是学得像,立马变成了符婴的风格。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看得叶风和一愣一愣的,瞠目结舌好半天才磕磕绊绊道:“倒、倒是不像了,只是我现在也有点不习惯了。”
温眠哼笑两声,干脆翘起个二郎腿来,吊儿郎当地开始哼之前浣衣女们常唱的歌。
叶风和拿眼神一瞥一瞥地去看她,实在忍不住:“你也不至于牺牲至此——”
温眠脸上笑容一垮,立马回道:“为何不至于,我就是有这般不愿去和君凛见面。”
这就把话题聊死了。
叶风和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不敢回话。
温眠坐直身体,转而掀起帘布去瞧外边的风景,只见树林郁郁,溪声潺潺,入目的草木都十分熟悉,竟是又回到她嫁人的那条路上。
她甚至还能看见有灵火灼烧过树木的焦黑痕迹,分明是当初她以死逃脱留下的。
叶风和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灼烧痕迹上,以为她是在害怕,便劝道:“不必担心,长留山早就清理过管辖范围,别说是魔族过境,就是连魔怪都不可能见着半个影子的。”
他说罢又感叹道:“说起来,这一切还要归功于温眠,若非她死在魔族过境中,造成君凛师兄差点堕魔,东陆仙门还不会这般重视领地内的魔族过境情况。”
温眠心道上辈子我不也差点死在魔族过境,可没这么好的待遇能影响整个东陆,可别把这高帽子带我头上。
眼见叶风和又要开始讲些什么“君凛对爱妻情根深种”的鬼话,温眠急忙转移话题道:“按照你的说法,君凛是只会选择样貌和脾气都最像温眠的人留下,对吗?”
叶风和点点头:“那是自然,说起来……若是师兄能够寻到温眠的灵魄,倒也不至于多费这般多周章了。”
温眠听得不寒而栗:“他找温眠的灵魄做什么?”
叶风和叹息:“当初灌湘岭送来的嫁妆中,是有一朵伽罗莲的。虽然温眠身死,但秋岭主执意要师兄收下嫁妆,因此师兄也想用伽罗莲复活温眠。”
“伽罗莲?”温眠听得十分奇怪,那朵伽罗莲不是在阿烛手中,最后已经给她用了么?
她谨慎地换了个措辞:“听闻伽罗莲十分罕见,你们当真在嫁妆中找到伽罗莲了吗?”
“那是自然,堂堂灌湘岭又不会作假。”叶风和的表情十分诚挚,“现在那朵伽罗莲都还被师兄供奉在温眠的引魂灯前,希冀哪日温眠的灵魄会回来看他。”
温眠心道我才不会回去看他。
但既然叶风和都这般说了,那就说明君凛手中的确是有一朵伽罗莲的。
如此倒更说得过去了。毕竟这是极为贵重的法宝,若是当初在魔族过境中遗失,肯定君凛会心生疑窦,按照他那多疑的脾气,或许会怀疑她凭借伽罗莲逃走都说不定。
但君凛就是单纯认定她已经死了,现在还要大张旗鼓地寻找替身,看来就是并未在那些嫁妆中发现异样。
可既是如此,那当初阿烛递给她的伽罗莲又是从何处而来?或者说……为何阿烛就会那般碰巧,刚好有一朵伽罗莲,又刚好赶在魔族过境前找到她,把莲花递给她。
简直就像是,阿烛知晓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才特地等在那里一样。
温眠觉得这个想法冒出得古怪,但又竟然很有道理。既然她都能预知婚礼那日发生的事,为何不能有别的人同样预知到呢?
难不成……阿烛也是重生回来的?
温眠想得全神贯注,再回首细细复盘阿烛的细节,包括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都显得这人格外神秘。
但若阿烛也是重生的,他为何要帮自己?前世她不曾与旁人有过交集。
若说前世她打交道最多的妖族,便只有殷玄烛了。
不,不对。温眠又自己反驳掉这个想法。
殷玄烛的身形瘦弱,才不过少年模样,而阿烛已经有着成年男子的体型,声音也低沉成熟,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那么,阿烛到底是什么人呢?
温眠思及此处便不由得叹气,现如今她也没有机会再去询问。分明两人说好,在她筑基后便告知她真实身份,谁能想到人生无常,万事偏偏事与愿违呢?
也只能等她被君凛拒绝之后,才有机会与阿烛重逢了。
“好了,我们到了。”叶风和的声音打断温眠的沉思,她惊醒一般抬头,发现马车已经停至长留山的山门处,记忆中熟悉得令她胆寒的身影正出现在前方。
君凛像是站在山门出神,眼神空荡地望着远处的山脉与云雾,根本没有朝着熙熙攘攘而来的马车瞧上一眼。
这让温眠更觉得整个悬赏任务都是个笑话。君凛既然对这些替身都不甚关心,又何必非要强迫如此多的女子都来和他互相应付?
叶风和在瞧见君凛的身影后眼睛一亮,率先便迎了上去。
“师兄,所有人都到齐了。”
只有这时,君凛才收回目光落定在叶风和身上,轻轻颔首:“既是如此,便叫她们都往大殿去吧,师尊亦是等在那里的。”
分明温眠就站在距离叶风和最近的地方,可是君凛的视线轻飘飘从她身上掠过,甚至没有一丝觉得她长相肖似温眠的触动。
而后温眠身后的好几个女子簇拥在一起,小声笑道:“你们看,整个路上就属她最喜欢和叶公子套近乎,为的不就是能最先被君凛公子看见么?”
“可是那有什么用啊,就凭借她的身姿,君凛公子怎么可能会选中她?”
温眠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作为真正的温眠站在此处,面容不遮不挡,眼神不闪不避,君凛竟然都没有认得出来。
亏得当初在丹朱庭她那般害怕君凛会掀开面具认出她。
就这?
就凭这也能说君凛对她情根深种?
温眠再也忍不住,于众目睽睽之下弓着腰大笑出声。
第26章 长留未留(二)
叶风和凑过去, 半捂着嘴道:“就算是真选不上,也不至于这般明显表现出来……”
他和温眠初次见面就大打出手,导致温眠一路上都跟看仇人似的看他。
可如今瞧见君凛不曾对她多看一眼后, 温眠立马就弯起眉眼来,完全就是一副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叶风和都不禁感叹, 自己这师兄向来是东陆女冠们梦寐以求的郎君,当初执意要娶温眠更是令许多世家女子都心碎不已,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 轮到面前这西域来的女子嫌弃师兄了。
不过听到叶风和的数落后,温眠迅速就敛起神色。
她自觉方才确实失态, 毕竟这里是长留山门,周遭个个都肃穆着脸。若是旁人指摘她对仙门不敬, 到时候上哪儿说理去。
她前世今生都接受过严格的磨练, 不论这事儿多好笑, 都不该笑出来。
叶风和还在絮絮叨叨劝她:“也就是因为你是我亲自带回来, 我才这般对你苦口婆心了,待会儿进白帝殿后,可不能再发出别的声响。看你这天生反骨的样子, 不出意外君凛师兄是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哦,原来你师兄喜欢逆来顺受的小娇妻。”温眠抬脚踏入山门, 不冷不热地再度阴阳。
叶风和张嘴欲辩, 可仔细品了品,回想起自己听闻的温眠性格, 又默然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
而后他当即猛地清醒过来自己这想法对师兄不敬,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嘴巴子, 龇牙咧嘴地往大殿去了。
·
前世的温眠并不曾见过长留山全貌。
她在大婚逃亡中只遥遥瞧见过长留山的山门,而后再度醒来便被关在君凛寝殿一隅, 从不曾被允许出门。
再后来……她是在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被下仆偷偷摸摸送至后峰的,生怕她出现在旁人面前,丢了长留山的脸面。
——不论当初君凛对这婚契说得如何冠冕堂皇,总归长留山是瞧不上她,觉得她登不上台面的。
因此,这还是温眠第一次前往白帝殿。
白帝殿地居奇峭,坐落于整个东陆最高点的长留山巅,纵是晨间云海汹涌,亦是无法遮挡住殿堂真容。殿堂四柱皆由上古三神之一,烛阴遗骨制成,苍青泛紫的殿顶瓦片则为烛阴鳞片打磨所化。
登山之路漫漫,走在崎岖石阶上,温眠便听到周围的女子在小声聊着白帝殿的八卦。
长留山之所以能成为五大仙门之首,除却白帝深不可测的实力,君凛“拂晓晨星”的预言,便还有这由烛阴化成的大殿。
有着上古三上神的庇护,哪怕魔障邪祟侵蚀整个大陆,长留山必定也会是东陆最后一块净土。
因此世人也坚定信奉,只要能登上这长留山巅,就算无缘拜进仙门,光是站在这烛阴大殿前,都能洗涤灵魄,净化邪念,大有裨益。
温眠听到这里,便有些理解来使们所说的“福气”了,也不奇怪这次悬赏任务有那般多人响应,还能从世间各地带来那般多的女子。
等到所有人都来到殿前,君凛和叶风和便先行退下,似乎是去向白帝禀报情况。
而这些女子则被下仆安排着站在殿外,整整齐齐地站成几排,就似立了无数面镜子,横竖左右皆为同一张脸。
温眠特意选了最角落的地方站着,她前边的女子身影较她高些,也不知心中如何想法,在站定后还要微微垫脚,几乎将温眠全部挡在阴影之下。
这次前来的女子们虽也有同她一样不情不愿的,但对进入大仙门充满期待的亦是大有人在。
且不提她前方试图遮挡竞争对手的女子,就连她身边……
温眠侧头望去,见那女子穿着一身轻薄白衣,鬓角散落几丝碎发,恰到好处地遮在微红眼尾上,眼波流转自带泪意,颇为楚楚可怜。
似乎察觉到温眠的视线,那女子满是哀怨地望过来,惊得温眠浑身一悚,赶紧转回头去。
看到自己这张脸做出那般表情,温眠还是有些不适应。
就在此刻,整个大殿蓦地安静下来,齐齐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同时低垂下头,下意识做出一个臣服的姿势来。
就连温眠都觉得脑海中空白一瞬,等到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垂首看着地面,像是在躲避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