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解地缓缓抬头,却根本没瞧见大殿上有任何异常。君凛和叶风和依然不见踪影,周遭只有两三下仆尚在,殿前空空荡荡,连长留山的紫底云纹旗都静止不动。
明明是连风都没有的平静之地,可所有人表现出来的却像是在畏惧,仿佛头顶已经高悬看不见的长剑,随时都能洞悉他们的内心,直刺下来。
而再过片刻,温眠就明白过来众人这下意识的举动源自于何。
穿着紫袍的白发男子从殿前的蜿蜒石阶缓步而来,云海低低伏在石阶表面,使得温眠几乎看不见对方的脚,只觉得那人是涉水前行,宛若仙人。
她前世身受重伤时,对白帝曾有过惊鸿一瞥,自然能从那头白发就辨认出来人。
不过就算不看对方容貌,光是这人未到威先至的实力,就足以叫所有人明白,来人便是长留山的坐镇之主。
霜发男子灵识极其敏锐,几乎在温眠朝他望去的瞬间便察觉到视线,玄玉般的眼眸一转,精准便锁定至温眠身上。
温眠当即凛然,赶紧躬身低下头去,一是害怕方才的直视惹白帝不悦,给自己招惹祸端;二则是担心自己被白帝引起注意,万一被留了下来,那就再插翅难飞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叶风和适时上前两步,开口道:“师尊,殿前便是如今寻到的,所有长得相似的女子。”
白帝的视线从温眠身上挪开,淡淡道:“你禀告给本座做什么,又不是本座选,给你师兄说去。”
君凛听后露出个些许为难的苦笑,张口欲言,却又被白帝打断。
“阿凛,现下最重要的事,是阻止你堕魔,其他的都无需多言。做你该做的便是。”
这番对话他并未避讳殿前所有人,因此听在众人耳中,便大致能猜出,这寻找替身的主意应是白帝擅作主张,替君凛下的决定。
如此一来,君凛“情根深种”的传言就更是被落实了。
但温眠眼观鼻鼻观口,对君凛那爱在心口难开的神情十分厌烦。
其他人是不知晓,但作为前世和君凛长年打交道的结契妻子,温眠可还算是摸得透这人的习性。
那些看似无奈的苦笑,垂怜众生的悲悯,只不过都是对方的假象,为的还不是几分虚名。
光是前世他下狠手杀了叶风和一事,都足以叫温眠戒备不已。
现下君凛一番话都被白帝堵回来,自然师命难违,不好推脱,率先朝着殿前走去。
白帝像是嫌弃他走得慢,还伸手一推,将君凛往那群女子中间推了个趔趄。
离君凛最近的女子掩唇笑了起来,略带羞怯的目光落至君凛英挺的面容上,又急急别过脸去。
温眠记得那个和她一样被从西域带回的女子,之前在码头上,她分明是见对方不情愿来东陆的,没想到见到君凛那张宛若大杀器的脸,她就立马反水……
不过她没有得到叶风和的提点,自然不知晓君凛要找的“温眠”从不会做出如此动作,因此君凛低低朝她道了声抱歉,便径直往下一个走去。
那女子的脸色瞬间变白了,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何处没有入君凛的眼。
来自西域的少女口直心快,情急之下竟颤着嗓音问道:“妾身瞧过那画像,妾身应是与画像中女子容貌最为相似的,为何……君凛公子不愿选我?”
君凛被她突兀叫住,竟也不恼,回首时眼神诚挚得能打动天地:“抱歉,你笑起来……不像她。”
温眠:“…………”
她自回到这东陆,满心的怨言讥讽就止不住地想要脱口而出。
而后的几名女子同样是因为神色和仪态,都不曾得到君凛的青睐。但有着前边的教训,几个机敏点的女子便反应过来,暗自揣测着君凛方才拒绝的理由,渐渐推衍出温眠该有的心性举止。
温眠站在最后,更是方便她看见有女子不着痕迹地散掉自己的华丽高冠,开始垂目向下,弱不禁风地看向地面。
那背影的确很像温眠前世力图自保的卑微姿势。
可温眠暗道自己怎么就看不过眼了呢?一想到自己前世原来是这般站在君凛面前,将对方高高捧起,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样的身姿,几乎是要将自己低到尘埃中去了。
但勿要说君凛,就算是白帝站在面前,就算修士与普通人在实力和寿命上都有着天堑般的区别,可万年、百万年后,再厉害的修士也不过化作尘土,又和普通平民的枯骨有何区别?
毕竟这世间除却曾经陨落的三上神,根本就不会再有神的存在。
万物皆不得永生,万物便皆是平等。
修士们就算每次登阶都会斩除心魔,可在长久的力量追逐中,到底还是迷失了。
温眠尚沉浸在自己愤懑的思绪中,因此便忽视了还在不断搜寻替身的君凛,等到她看到一双皂靴出现在面前时,她这才惊醒抬头。
只见君凛已然不知何时站至她的面前,隐隐含紫的眼眸正注视着她。
面前清俊温和的男子与前世俯身朝身受重伤的自己望来的面容重叠,温眠几乎像是坠入逃脱不去的噩梦,顿时战栗起来。
面前的君凛自然也发现她颤抖的手指,不禁“嗯”了一声,含笑望来的目光带着诡异的深情。
他长眉微挑,只似关怀般问:“你以往……都这般不爱说话吗?”
第27章 长留未留(三)
“你在秋家也不爱说话?”
“也好, 听话些,才活得长久。”
梦魇般的初遇话语在耳边响起,温眠几乎被吓得血液都凝固住。她废了好大功夫才从婚礼逃脱, 经历九死一生才终于有了点新生活的盼头,可不能在此处功亏一篑!
几乎是想都不想, 温眠立即反驳:“我很爱说话。”
她生怕君凛不信,急匆匆补道:“我在西域朋友很多的,每天都和她们待在酒肆谈天说地, 聊上几天几夜都不肯出来。”
——这倒是实话,当初在阿苏热的酒肆, 可不是几天几夜都要死要活地吵着。
不料她反驳得过于迫切,反倒让君凛奇怪地瞧她一眼:“我只是单纯一问, 不必紧张。”
温眠冷汗都快滴下来, 奈何越是紧张就越无法好好发挥, 明明之前在马车上扮演符婴扮得惟妙惟肖, 现如今竟是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叶风和站在白帝身边,遥遥望着温眠窘迫的神色,不忍直视地抹了把自己的脸。
就连白帝声线都带上丝笑意:“那女子如此紧张做什么, 阿凛的风姿真有这般夺人心魄?”
是啊,快把她魂都吓没的那种, 夺人心魄。叶风和面无表情地想。
而那头温眠一边和君凛对峙, 一边就在心中痛骂自己不争气,看到君凛就跟看到鬼一样, 那种畏惧简直跟刻在骨子里似的,做了那么久心理准备, 如今还是怂得像鹌鹑。
更可怕的是,君凛见她颤抖不已, 眼中的笑意反而更深:“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温眠简直要疯了!
她当初怎么就没听刑夙月的建议,真在西域给自己取个别名?如今可叫她如何回答?!
温眠飞快在自己脑海中搜索名字,可她这性子注定此生人缘超烂,想了半天能拿出的人名屈指可数。
总不能说自己叫刑夙月或者符婴吧?要是被刑云宫和鸦津渡知道,估计能把自己吊起来打。
那就阿苏热?除了这个当真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总不能自己给阿烛取名后,又擅自把阿烛的名字拿回来用吧?
温眠彻底被尬在原地,几欲求死。
而情急之间,又是她前边试图遮挡住她身影的女子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劝道:“君凛公子,或许她是过于迫切想要被你留下,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
对对没错!温眠冥思苦想都寻不出的理由,竟然就这般被人相助解围,她简直是以看救命稻草的眼神往对方投去。
而那高挑女子见温眠“震惊”抬眼看过来,自觉是猜中温眠的心思,因此更加笃定地揭露道:
“此女子一路上都不依不挠地跟在风和公子身边,试图与风和公子套近乎,来向你美言几句。未达目的,她甚至非要跟上风和公子的马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知……”
她并未将话说完,可那个意味深长的停顿足以令所有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其他女子也认出温眠来,忙道:“我也可以作证,当初她的确是和风和公子一辆马车!”
“没错!风和公子还递了东西给她,指不定是什么定情信物!”
叶风和人在高台上,锅从天上来,当即脸就黑了下来——这群女子内斗就算了,怎么还把他扯进去了呢!
君凛自然是不会苛责自家师弟,但听闻这些类似温眠品行不端的言论后,眼中的笑意自然也就淡去了。
他语气倒是依然和缓,只问:“你从我师弟那处,拿了什么?”
他心想的是,叶风和历练不够,或许是被面前女子哄骗了什么法宝去,如今由他这个作为师兄的去将法宝要回来,也是理所应当。
温眠在众人看好戏的眼神中沉默许久,终究还是抵不过君凛越发严厉的视线,放弃似的伸出手来。
她的右手是紧握成拳的,直到伸至君凛面前,才有些为难地松开骨节,缓缓张开——
小半块还没啃完的烧饼,皱巴巴地显现在君凛面前。
所有人都惊呆了。
温眠破罐子破摔,面无表情地回复道:“我就多吃了你师弟半块烧饼。”
“你也要吃吗?我还给你们啊。”
叶风和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悚来形容。他甚至自己都忘记曾给过温眠什么东西,只道是这群女子为了污蔑温眠随口想出的说辞。
但这小半块他娘亲手做的烧饼,如今就这般赫然出现在威严庄重、上神遗骨的殿堂前……
实在是过于荒谬。
“噗。”叶风和一个没忍住,侧头笑出声来。
白帝早已收敛自己的威压,站在阴影中安静旁观这场闹剧,如今听见自己不成器的小弟子偷笑,抬手便不轻不重赏了叶风和一个爆栗。
“阿凛,继续吧。”白帝只心系自己的爱徒,开口替他解围道。
他的声线一出,人群中修为薄弱的顿时感觉到威压再度袭来,所有女子皆瞬间变了脸色,匆匆又低下头去。
温眠这点刚筑基的修为自然是抵不过白帝灵压的,亦是垂首不敢多言。
君凛被她摆了一道,脸色本不太好看,但也正好趁此机会确认,面前这女子是跟温眠半点都沾不着边的。
因此他亦是不再多问,直接从温眠身边走了过去。
结束了。温眠直到以余光瞧见那双皂靴消失不见,这才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
她抬头的方向刚好对准叶风和站的地方,因此立即瞧见叶风和拿把扇子挡在自己和白帝之间,正朝她做着鬼脸以示庆祝。
虽然温眠尚在记恨他擅自将自己带回东陆,但看见现下叶风和又是真心实意为她高兴时,心中的愤懑才终于散去些许。
或许……东陆修士也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偏颇。
正如刑夙月也能从最开始抵触妖族,到后来接受阿烛,或许……叶风和也只不过是做了他在门规内应当做的本分,但心性是不坏的。
温眠心中大石放下,抬手扬了扬那块皱巴巴的烧饼,朝他表示谢意。
“你和那女子似乎很熟?”白帝自然不会被那面扇子遮挡住,开口问道。
叶风和吓了一跳,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敢把主意打在师兄可能会选的人身上?”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白帝虽头发雪白,但因为实力强大的缘故,容貌英俊无俦,看上去也就和叶风和差不多大。
他斜斜睨过来时,倒是没有丝毫威严:“反正阿凛没有选她,若是你喜欢,将她也留下便是。”
叶风和听得脸都涨红,结结巴巴道:“这可如何使得,万一她有心上人——”
他话未说完便被白帝轻飘飘打断:“有又如何?你是长留山的弟子,是本座的弟子。但凡你想要的,又有什么不能得到。”
“风和,你并非出身仙门世家,但毕竟现下你已经踏入仙途,许多想法……还是该变一变了。”
叶风和听得怔忪,心中很想问自己的师尊,是不是就因为他是修士,便可不顾别人意愿,将自己的欲求强加在对方身上?
那么身居仙门最顶端的白帝,是不是今后也可以将想法随意施加在他们身上,叫君凛师兄选择替身,君凛师兄便不得不选;叫他留下那个女子,他就不得不留下对方?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当初他要将温眠带回时,温眠会那般不死不休地与他战斗。
因为……没有自由。
“师尊……我……”叶风和犹豫着开口。
“怎么?”白帝尚对他的想法无从得知,只挑眉朝他看来,“这次你出去帮你师兄寻人,也算辛苦,想要什么便告诉师尊。”
在白帝纵容的目光中,叶风和试图反驳的话便再说不出来,只好挤出个笑:“没什么,师尊,就是好奇师兄最后会选择谁。”
就算是白帝,对自己的几个弟子也还是有偏爱的。他听话题转到君凛身上,注意力便又回到殿前的那群女子中央。
君凛还真选了一位出来。
那女子穿着的是一身黛色素服,头上亦是只以竹簪松松挽住青丝。她像是出身于什么寒冷的地方,局促拢起的双手带着通红的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