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君凛便很少再去后山了。直到那日。
直到那日温眠救了他。
命运向来预料不到又十足可笑,后来君凛才发现,整个世道都背叛了他,唯独温眠……是唯一曾救过他的那个人。
这让他如何能放手?如今重活一世,如何能放任唯一的微光也消失不见?
但逝者已逝,就凭借这偶然的一个瞬间,而选择面前的乖张女子,或许会对后续的计划不利。
这丁点熟悉,也不过只是他执念太深,产生的幻觉罢了。
君凛闭了闭眼睛,终于开口:“那好……”
“等一下。”
不料白帝的声线突然传出,众人皆是惊诧抬眼,这才发觉白帝正站在树林陡坡之上,不知隐匿气息在此处看了多久。
温眠这次是当真紧张起来。
悬赏令虽说是为了君凛,但整个长留山的话事人永远是白帝。白帝若是要插手此事,就的确是一句话定生死,没有任何人胆敢反驳。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退,却不小心撞在叶风和的胸前。
叶风和见到白帝自然是喜不自胜,如今只以为是温眠畏惧自己师尊,还很是好心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些小动作自然也被白帝看在眼里。
或许是听过了那些流言,或许是想起叶风和在谈及这女子时的羞窘神色,白帝饶有兴趣地以目光在自己两个弟子,以及温眠身上逡巡许久,最终开口道:“把她留下来吧。”
叶风和与君凛同时震惊抬头,惊诧地朝着白帝望过去。
而比起怔忪不敢言的温眠,那位黛衣女子顿时如丧考妣,膝盖一软差点晕死过去。
她迅速咬住舌尖,直到有血从唇边沁出后,她才堪堪恢复些许神智,终于将实情全盘托出:“妾身是被家族亲手推出来的,家内兄弟诸多,但药材灵石都已匮乏,好在得长留山一纸悬赏令,这才看到能攀附长留的机会。”
“若是妾身此次被遣返,恐怕家族也再难容纳,妾身又该如何存活?还请白帝仙尊救我一命!”
这段经历与温眠如出一辙,也难怪她能将温眠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寄人篱下出来的女子,总归是要学会示弱任辱的。
温眠心中不忍,就算她对白帝畏惧得要命,也还是咬牙直接跪了下去:“我身边的黛衣姐姐如此恳切,听闻君凛公子的爱妻亦是出身式微世家,岂不是正好应对上?”
白帝听她们长篇大论,已然有些烦了,见温眠还要恳求,干脆摆摆手:“那就两个都留下。”
这次就连君凛都搞不懂状况了,迟疑道:“师尊,寻到一位姑娘,对于我而言已经足够。”
“谁说我是为了你。”白帝摆摆手打断他。
君凛更是一头雾水,隔了一会儿,像是福至心灵般,他恍然回头看向站在一起的叶风和和温眠。
温眠终于回过味来,察觉到周围都是朝他俩注视而来的诡异视线。
……不是吧。
叶风和同样手足无措,仰头眨巴着眼睛去瞧他师尊:“难不成……是为了我?”
白帝将手拢在宽大的袖中,并没有回答,只兴味地与他对视,不着痕迹地挑了挑长眉,像是在看好戏。
叶风和蓦地收回视线,又百口莫辩地看向温眠。
温眠急得不行,只觉得这人愣得像他家乡的那只扬子鳄,恨不得给他邦邦两拳。
“你倒是说句话呀!”温眠急道。
只可惜叶风和阿巴阿巴半天,最后实在不争气,脸腾的一下子红透了。
这还能说什么,不就直接坐实了那些流言?
白帝更觉得自己这傻弟子有趣,点点头,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两位都留下来。”
温眠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
第30章 长留未留(六)
君凛倒是对白帝的提议接受良好。
方才黛衣女子将自己的身世托出, 简直就是温眠的第二个翻版,她每说一句,君凛看她的眼神就柔软一分。
温眠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 心底的恶心也多了一分。
说什么对亡妻情根深种,到头来找的姑娘不过都是一个模子的罢了。或许君凛就是喜欢这般柔弱好操控的女子, 这才非要找一个和以前的温眠肖似的替身。
这世间要说温眠最不相信的事,便是君凛能够动真情了。
如今白帝提出要将两位女子都留下后,君凛随即就转头, 朝温眠充满歉意地笑道:“抱歉,师命难违, 不若你先在长留山后峰居住些时日。”
温眠垂着手面无表情地望向他,越发觉得那张五官英挺的脸令人作呕。
她当然不想再回到后峰!
这长留山的人说话有句能信的吗?说好的放她离开, 只因白帝一句话就强行押下, 如今再提及“居住些时日”……
她可真拿不准这一住是不是就又是一辈子。
但现下的情况, 再争论也毫无意义。
温眠不愿看他, 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那她呢?”
君凛回头,便见方才的黛衣女子还在绞着手指跪在原地,眼眶内盈满清澈的泪水。她虽咬唇并未再出声, 可微微耸起的肩膀泄露出明显的柔顺与臣服。
分明是逆来顺受的小白兔模样,可这个瞬间君凛又觉得她不像温眠了。
温眠不会哭, 也不会故意向他乞怜, 她只会木然站着。君凛罚她也好,漠视她也好, 甚至是打她,杀她, 温眠眼底的神色都是不变的。
君凛心中蓦动,是了, 温眠从来不会因为君凛是高高在上还是跌落尘埃,就对他有任何态度上的变化。
她永远默默守在那个小院中,等待着他到来,直到死都不曾再想过离开。
“她应当是爱我的。”
君凛笃定地想,那些前世的不堪画面彻底消散,皆化作温眠安静站在院中,沉静如水地朝他望来的身影。
而现在,他再也找不到以同样眼神注视着他的人。这数百女子中,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温眠。
君凛收回思绪,又带着他面具似的和善笑容,去将黛衣女子轻轻扶了起来。
“你的真名叫什么?”他说话的声线低沉,雷打不动地带着那种诡异的深情。
黛衣女子却是把这当做对自己的青睐了,瞬间眼睛一亮,羞红着脸扭捏半晌,才小声回答:“妾身名唤芝容。”
先前在白帝殿前他也询问过这些女子的名字,唯独这两位留下的,却没有得到真名。
由于他将黛衣女子扶起的动作,如今他在询问对方名字时,手指尚还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她腕间。
黛衣女子每说出一个字,君凛便在仔细分辨她脉相的变化,以确认对方是否说谎,是否不安好心。
上辈子他被全世界都背叛过,这一世自然要多长点心眼。
不过这黛衣女子说出名字时,脉相丝毫未变,看来的确是说的真名。
那么,剩下的只有他身后那画风清奇的西域女子了。
因此他转过头来:“你呢?”他又问了一遍温眠。
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去瞧对方的面容。
——长相的确是和记忆里的温眠如出一辙,只是脸颊额角多了些未痊愈的伤疤,手指也粗糙些。想来西域女子生性泼辣好斗,也不知是去哪里闹腾受的伤。
他再去瞧温眠的眼眸,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疲惫,还有对他的厌烦。
那种厌烦神色,他曾经在前世最后,从许多自己的同门、战友和所谓的红颜知己眼中都曾看到。
君凛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来:“还是不肯说吗?关于你的名字。”
温眠极度不耐烦,冷道:“白帝又不是因为你才将我留下来的,我凭什么要跟你互通姓名。”
“你、你怎么这么跟君凛公子说话!”
芝容眼眶一红,怯怯地朝她抗议起来,说罢还像是害怕温眠发怒,又小心翼翼地躲在了君凛身后,仰头乞怜地望向他。
“好一副菟丝子模样。”温眠心下冷笑。亏得她方才还替这芝容多说了两句话。
叶风和见两人又要闹出矛盾,生怕君凛动手,终于走上前来:“师兄,她脾气挺大,你别跟凡人计较呀……”
君凛的确十分不喜这西域女子,但如今他询问姓名,本意是为了斟查这即将入住长留的女子来历,以免放了什么不速之客进来。
他看这女子喜怒形于色,对上他亦是有话就讲,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别的势力卧底进来的。
更何况……温眠说得对,白帝留她在长留,是因为叶风和。
君凛思及此处,眼神便冷了几分。
“应当又是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对叶风和起罅隙了。”温眠很是讽刺地想。
这仙门之内的秘事,果真烂透了。
不过这样也并非毫无转机,虽然她被留下来,可如今的温眠已经不是当初失去灵髓的普通人,勤加修炼的话,或许还有可以逃脱的机会。
更何况既然又回到后峰……
温眠目光变得柔和,眼前浮现出前世那个单薄的少年来。
她想去看一看殷玄烛。
前世殷玄烛伤痕累累的模样历历在目,若是今生她不曾出现,也不曾招惹君凛,想来殷玄烛就能安然度过余生了吧。
若是这样,她今生就还是不要去打扰殷玄烛了。
“我就看一眼。”温眠在心中说服自己,“就隔得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而君凛听了叶风和的话,终于放过温眠,恩赐似的宣布道:“剩余女子还请在长留弟子的陪同下返程,这两位姑娘便先随我去后山吧。”
温眠如今已然接受命运,木着脸又往回走去。
不过在她刚迈开步伐的时候,叶风和又急匆匆地追上来,手忙脚乱地去拉住她……的衣袖边角。
“抱歉,我没想到是我妨碍了你。”
温眠想到这人刚才木讷的表现,火气就一阵一阵涌上来。
叶风和自觉理亏,小小声道:“你且在后山多待些时日,等到我去求……告诉师尊,我们的确无缘后,他自然会放你离开了。”
温眠敏锐地抓住他话里那个“求”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瞧你这点出息!”她咬牙切齿道。
叶风和被骂了也不生气,还跟小狗似的绕在她身边,期期艾艾道:
“你和芝容不同,她肯定是会留下来的,但你……我保证,绝对会送你回西域。”
温眠跟随君凛的脚步顿了顿,有些奇怪地转头去看他。
“我跟你也不过萍水相逢,你做出这么郑重的承诺做什么?”
叶风和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支支吾吾半晌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我送你来的,自然也会送你回去。”
温眠还欲再说,但走在前面的君凛已经回头,朗声问道:“你们还不跟上吗?”
她便将这段对话抛在脑后,先顺应安排往前快步走去了。
·
后山能住人的地方,也就前世温眠落脚的那个小院。
而后的日子,温眠和芝容分别居住在小院的东西两室,基本互不打扰。
君凛更看重芝容,自然会将她安排在光线柔和又明亮的东室——那也是上辈子温眠就寝的地方。
如此一来,温眠就只能住在西室,此处早上晦暗潮湿,下午又因为西晒干燥炎热得要命,属实不是个适合久居的地方。
芝容在房间安排之后,还炫耀似的朝温眠笑了笑,像是在宣示君凛对她的偏爱。
温眠倒也不羡慕就是了。
不论是谁住进这里,都只会失去自由,再无宁日,有什么好争的?
大家都一样。
而或许是将温眠视作竞争对手,芝容从来不肯与她交谈,就算两人在路上相逢,也是匆匆而过,连眼神都不愿朝温眠身上瞥来。
温眠本身也不是擅长与人搭话的性格,久而久之,也便对对方视若无睹了。
整个院子像是从中间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两人都不会擅自闯入对方的领地。
这种相处模式,其实也就和温眠前世一个人待在院中没有区别。
可今生经历过阿烛的陪伴,又见过那般多风景后,这种生活对温眠而言就成了折磨。
自从再度回到长留,前世的记忆便如影随形。温眠经常晚上做梦,于梦境中看到树下监督他默写秘籍的君凛,还有院墙外句句戳人心的下仆。
但梦境的最后,她都会看到于凝冰溪水中,安静朝她望过来的殷玄烛,那双眼睛一只湛蓝一只玄黑,仿佛两潭深渊,沉沉将她吸入其内。
这一世温眠没有去拉他出来,他是不是在溪水中休眠了许久呢?
他会冷吗?
温眠每每从梦中惊醒,就会想着殷玄烛的双眸彻夜难眠。
她承认,在殷玄烛这件事上,她有着一点掩耳盗铃的逃避心理。
这一世她倒是逃出去了,又不敢再回长留,因此就算还担心着后山的殷玄烛,也只能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或许没有她,殷玄烛就不会再被庄明音打成重伤了。
可殷玄烛在长留后山过得好吗?过得快乐吗?温眠便一概无从知晓。
她在冷静下来后心想,之所以会被叶风和带回长留,之所以会在这小院被梦魇纠缠,或许就是冥冥之中已经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