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彻底懂了——这是要让她出面,和君凛演一出恩爱情深的戏。
“好的。”温眠躬腰鞠礼,“我一定谨言慎行。”
君凛得她一句保证,已是耐心告罄,这次很没风度地连“告辞”都没说,直接就走了。
等到君凛的脚步声远到听不见,温眠才噙着笑直起身来。
谨言慎行?才怪。
这长留后山迷阵重重,关在这里一辈子永无自由之日,但若是被君凛带去前山……就不一定了。
既然仙门百家都要来参赛,想来到时候长留山人员混杂,诸事繁忙,君凛也无暇多顾及她。
这不就是……逃走的最好时机吗?
而且按照君凛那死要面子的脾气,当真发现她逃走之后,肯定也不会大张旗鼓去寻她,人海茫茫,尘世浩大,她又没有灵髓可以进行追踪,躲避起来要方便许多。
温眠在打定主意后,就安然等着山门大选之日的到来。
三日后,君凛果真如约带她穿过迷阵,来到了前山。
他作为白帝的首席爱徒,确实忙得脱不开身,很快就有弟子唤他去会晤刑云宫众人。君凛无法,只好唤了阮如玉来给温眠带路。
“好生跟着我师妹到白帝殿去,乖乖坐好即可,什么话都不必说。”
温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可在她准备往前走时,手腕又被一把蛮横握住,几乎要捏碎骨节的疼痛传来,惊得温眠只能抬眼望去。
君凛面上带着笑,眼神却极冷,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一遍:“记住了吗?什么话都不必说。”
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神色寡淡的温眠,这次却蓦地冲他露出个笑容来。
“记住了,我会听话。”
君凛仔细辨析着她的神色,过了许久才恩准似的点点头,松开了手。
于是温眠单独跟着阮如玉继续往白帝殿行去——她求之不得。
阮如玉当初接了白帝的吩咐,曾在君凛的房间“被迫”替她疗过伤,那时温眠就已知晓此人对她极为厌憎。
每次相见,阮如玉只当她是块不会说话的死肉,缝针抽线极其潦草,带得温眠伤口一抽一抽地疼。
疼哪,但也不敢说话。温眠当初的伤迟迟没好,也不全是她自己撕裂造成的原因。
如今再遇阮如玉,面前的少女果真还是昔日模样,根本不拿眼神看她,径直就往前走去了。
温眠一边跟上,一边观察周遭,然后就听阮如玉忽地雀跃叫起来来:“师兄!你下山回来了?”
温眠悚然一惊,心道自己还没找到空隙溜走,怎么又多出来个人。
来人亦是有着温眠熟悉的声线,想来是当初在君凛房间听到的其中一个。
“嗯,给你带了新的小玩意儿,要看看吗?”那人侧目往阮如玉身后看了一眼,奇怪道,“如玉师妹,你带着她做什么?”
阮如玉脸上笑容淡了几分:“君凛师兄要我带她去白帝殿。”
来人十分不忿:“就这么个人,还需要师妹特意带她?师妹你且跟我去看我带回的礼物,我待会儿唤个下仆来领路便是了。”
温眠简直求之不得。
若是平日,她定然会猜到这两人是打算把自己晾在此处,苦等许久,以此给她个教训。但如今看来,岂不是特意为她留出逃生机会?
阮如玉也求之不得,喜笑颜开道:“好啊好啊,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啊,我们去唤个空闲的下仆过来。”
温眠比哪次都装得更加乖巧,鞠着礼答应下来。
两人不疑有他,这便说说笑笑地往别处去了。
温眠谨慎地等到他们的声音彻底听不见后,这才急急喘着气,干脆尽全力飞奔起来。
他们以为她不认得路,可君凛有一点说得没错,她确实记忆力很好。
当初她偷溜至山门为叶风和送葬,而后直接就被带入了后山,虽然那是在晦暗夜中,可这条路的走向她早就铭记于心。
温眠不禁加快脚步。她的时间不多,一定要快!
途中她迎面撞到一个戴着眼罩的下仆,想来就是阮如玉唤来为她引路的,温眠根本不敢停留,立马在下仆怀中挣扎起来。
不知晓是不是看她实在难驯,那个下仆竟很好说话地松开了手。
温眠大喜,继续迈开脚步往山门跑去。
很近了,她已经看到了星星点点的金合欢花。
温眠深深吸气,脸上都不禁带出几分笑意来,她再度加速,迎着畅快的春风奔下阶梯——
一袭紫电纹白衣映入眼帘。
若是还有旁人在此,或许会觉得那般俊美无俦的男子站在花树之下,或许是梦境般能让人怀念一生的景象。
但温眠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只觉得如坠冰窟。
她方才跑得太快了,现在才从胸腔中带出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来,但这一切都比不及她内心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慌。
君凛不知为何,竟一个人在此处停驻良久,听到背后的动静后,他才冷冷回眸,一双眼里尽是冷漠和讽刺。
他是故意的。温眠痛苦至极地想。
他是故意捉弄她,又等在此处彻底摁灭她的希望。
“君凛师兄!这家伙她自己擅自跑的!”同样急急赶来的还有阮如玉和刚才的男弟子,想来是听到动静才察觉不对,立马追了上来。
其实就算君凛不守在这里,温眠亦是逃不过两人的追捕。
不。温眠已然绝望,像是灵魄超脱出□□般,漠然想道,君凛肯定会亲自守在这里的。
因为他想欣赏到的,正是她这愚蠢的,希望破灭的模样。
温眠缓缓仰头,看到一阵和煦的春风拂来,金合欢细碎花瓣簌簌而落,就像无数流星点缀在湛蓝透彻的天空给。
她今生今世,可能再也见不到这般风景了。
而后她听见脚步声缓缓传来,温眠怔怔地从天空收回视线,迎面接到了君凛狠狠一记掌掴。
·
如今已过一生,温眠从那些苦不堪言的记忆中恍然回神,只听风声轻柔拂来,花瓣再度轻盈飞起,像自由的蝴蝶于天际翩跹。
她就要下山了,或许此生此世,也再不会见到这棵花团锦簇的合欢树。
温眠收回视线,正欲跟上前边的女子队伍,往山外走去。
不料她才刚刚抬脚,便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出,似镣铐般锢住她。
温眠受惊回头,见君凛眼底似有惊涛骇浪,正喘着粗气,惊讶又探究地望着她。
第29章 长留未留(五)
“我改变主意了。”君凛甚至不再多问其他, 径直宣布道,“我要选你。”
此话既出,周遭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叶风和的脸色瞬间变白, 瞠目结舌地朝他最敬重的师兄望去;而被君凛甩在身后的黛衣女子惊惶不已地愣在原地,像是丢了魂。
温眠慌得不行, 只觉得面前这人和前世梦魇重叠在了一起——前世君凛是如何摁灭她的希望,这一世就要如何毁掉她的自由。
她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选拔已经结束了,君凛公子。”
君凛笑得温文:“姑娘说笑了, 就算你们离开长留山,回到自己的家乡, 我亦是可以在任何时间选择你们的其中一个。”
这话在温眠听来只觉得恶心,可偏偏有许多围观过来的女子惊喜不已, 像是又抓住一丝希望。
“意思是……君凛公子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
“那君凛公子看看我吧!我一定能在七日之内彻底成为温眠!”
“不不, 还是选我, 我只需要三日!”
那些女子吵得天翻地覆, 但君凛对身后的动静都漠不关心,一双眼睛只锁定在温眠身上,慢条斯理地询问:“你为何要来到这棵树下?”
这又是什么道理!所有要下山的人都会从这树下经过, 他问这问题能有什么好答案!
温眠心中淬了毒似的,简直想在此刻杀了面前这人。
她不明白, 当真不明白。
明明君凛没有认出她来, 明明都已经打算放她下山,为何却要在此处反悔?
还是说……这一次的君凛也是故意的?
温眠恨极, 但垂着眼睛只看向地面,不愿被君凛再从神色中瞧出端倪。
越是在此刻, 越是要冷静。
温眠以退为进,看了眼身后低垂着金黄花朵的高树, 不动声色道:“我瞧这花开了,就多看了两眼。”
“怎么?长留山的一草一木,都不允许凡人靠近吗?”
在她说话时,君凛一直在细细打量着她,那种视线如附骨之疽,温眠要忍耐很久才能不躲闪开目光去。
叶风和忙出来附和:“对对,我刚才站她旁边,她什么都没动,就只是看了看。”
其实君凛根本不在意他们回答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摇摇头示意叶风和不必再说。
“就你了。”简单三字,就是钉死了一个人的命。
温眠心中陡然一沉。
她再也忍不住,试图从君凛的禁锢中抽出手腕:“你们仙门还讲不讲道理了,都选定的人,还能临时变卦?肉身凡胎在你们眼中都不是命吗!”
叶风和在旁听得耳朵发烫,手臂抖抖索索地想要上前劝阻,却又被君凛一个眼神给打了回来。
“……师兄!”叶风和站在原处,苦苦哀求道。
这番情形看在旁人眼中,就变了味,围观的女子们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这叶风和公子如此为她说话,怕不是……”
“他们当真有私情?不然干嘛这么着急。”
“听说两人在船上孤男寡女相处一室,恐怕生米都煮成熟饭了!”
温眠听得想死,又气又急地用力挣扎起来:“放开我!”
愤怒冲昏头脑后,对君凛的畏惧就少了许多。
她不躲不避地直视着君凛,声线抬高以便周遭所有人都听见:“你不是想要愿意成为温眠的女子么?我不愿意!我只想做我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想变成温眠的模样,所以,君凛公子还是放我回去吧!”
那边的黛衣女子听后,立马机敏地跪下来,两行清泪落下:“妾身愿意成为温眠!君凛公子要妾身如何做,妾身便如何做!”
一个满足悬赏要求的愿留,一个不满足条件的想走,怎么看都应该选前者才对。
连叶风和都看不下去,满腹疑问道:“师兄既然是想找温眠的替身,那肯定是越像越好啊,为何非要选她呢?这难不成还有别的理由?”
君凛这才神色松动,开口缓道:“我看她方才去瞧那金合欢树,很像亡妻曾经的模样。”
叶风和听后更觉得有机可趁,连忙笑道:“师兄说笑了,温眠从不曾来过长留山,又何曾看到过我们山门这棵合欢树呢?”
温眠方才慌乱,如今听到叶风和提醒才反应过来,亦是狐疑地向君凛望去。
若当真说她和这金合欢树有什么关联,也是发生在前世的事情,现世的君凛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而方才还能差点把温眠气死的那群女子,现在矛头一转又对准了君凛。
“对呀,温眠不是死在大婚之夜,根本就没来得及进长留山山门么?”
“那……君凛公子记得的人是谁呀?”
“别的白月光?”
君凛:“……”
流言可畏,看来在这上边吃闷亏的修士还不少。
温眠更是心下一横,抬脚便毫无风度地朝着金合欢树踹去:“我才不喜欢金合欢!看着就想吐!”
她确实不喜欢,每每看到这棵树,总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要么浑身是伤倒在山门前,要么被君凛十分羞辱地扇巴掌,现在还要她在这里遭罪?
想都别想!
叶风和看得面容扭曲,忍不住喝止:“不喜欢也别拿我们山门的树发火啊!”
那可是白帝当年建立仙门时,亲手种下的!但凡长留弟子经过此地,都要敬畏地鞠躬行礼,更是训诫山中下仆对其精心照料。
那可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大师兄!哪里吃过这个苦啊!
不过如此一来,任何人都会觉得温眠是疯了,跟君凛要找的替身丝毫不沾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选择替身的要求又是君凛亲自定下,如今也不再好继续反驳。
君凛自然知晓面前的女子和温眠没有半点相似,只不过看见对方站在这棵金合欢树下,总觉得熟悉。
在那般漫长的前世,他只愧对过一个人。只可惜在温眠活着的时候他不明白,在温眠死后只能徒然追悔莫及。
温眠在刚嫁入长留的时候,君凛自然是不愿的。
他是天之骄子,甚至都还未看尽这花花世界,为何要娶一个身世平庸的废灵髓女子?
这叫他的脸面往哪里搁?
更让他火大的是,这女人竟然也不想嫁给他,哪怕只有丁点希望也要拼尽一切逃走。
也不想想,若是让她在山门大选当日逃走,整个长留山会被她拖累到什么境地!
这般想着,当时惊怒的君凛终是忍不住,抬手打了温眠。
他在动手的瞬间就已经后悔,手掌落下被藏在袖中,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对面的,不过是一个没有灵髓的弱女子,生命短暂如蜉蝣。
可道歉的话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君凛僵在原处,只冷眼旁观着温眠自己缓慢从地上爬起来,乖顺无比地跪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