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要回到这里,了却她的因果。
于是她第四日,她再也按捺不住,起了个大早往记忆中的溪边赶去。
若是运气好的话,她或许还能再度见到殷玄烛。
但一旦命运的轨迹错开,又怎可能那般轻易地重砌原有的因果。
温眠气喘吁吁地来到溪边,刚拨开繁茂树枝便听见水中传来湍急声响。
她忙抬头去看,可除却潺潺往下的溪流,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如今正值盛夏,溪水涨潮淹没了当初两人初遇的浅滩,那些被霜覆过的鹅卵石沉于水底,再看不见分毫。
温眠茫然地待在原地许久,这才回想起来,以往都是殷玄烛来她的院门寻她,但她从未问过殷玄烛到底是住在这后峰的什么地方。
如若殷玄烛不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她怕是……今生都别想寻到对方了。
温眠不死心地走近溪边,试图再去搜寻人存在过的痕迹,然而连飞溅的溪水都还未沾湿她的鞋面,一只手便从后边探出,急急将她拉了回来。
温眠惊喜回头,却看到的是气急败坏的叶风和。
“你疯了?!回不去西域就殉情吗!”
温眠眨眨眼,许久才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这缓步朝水中走去的动作……的确很像寻死。
“我不是,我没有。”温眠简短解释。
显然这解释在叶风和看来毫无说服力,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温眠,重重叹了口气。
“我知晓你是不相信我的承诺,但你就不能再多等我些时日吗?我一定会带你走的。”
温眠奇怪地看他一眼——这话没头没脑,听起来很容易被断章取义成幽会私奔。
她懒得解释,转而问对方:“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我去求师尊放了你,结果也被他骂没出息了。”
温眠:“……”或许白帝自己都想不通,手下两个弟子怎么会差距如此之大。
叶风和挠挠头:“然后师尊罚我在后峰反省一个月,我就来了。”
温眠敷衍道:“既然是受罚,那还是不要到处乱跑的好。”
“我受罚还不是因为你吗!”
温眠从善如流:“那还真是对不住。”
叶风和更气了。
不过两人打科插诨半天,叶风和渐渐也意识到对方并没有死意,想来是他关心过度。
因此叶风和放缓声线道:“君凛师兄对你没那个意思的,留你本身就是师尊的意思,等我受罚结束,我再帮你去说说话。”
“你还是别去了。”温眠想着对方这张无遮拦的嘴,就很是无力,“到时候犯下口业,是很容易死的。”
叶风和哈哈大笑起来:“我在自家门派,师尊和师兄都疼我,怎么可能会死!”
温眠想着前世的那口棺材,心道那可不一定。
叶风和笑完便安静片刻,不时拿眼神瞥她,做了良久的心理准备才支支吾吾问道:“认识这么久了,我、我还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呢。”
“我叫温眠。”
“……别闹!”
温眠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听起来不似骗人的名字,便转势问道:“还是那句,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今后反正是要分别的,互通名字对于你我而言,没什么用。”
叶风和神色空白一瞬,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这人该不会还想跟着我吧……”
温眠机敏地察觉不对劲,赶忙又道,“你师兄向来捉摸不透,万一他又改变主意,选择将我最终当做温眠替身,那么从今而后我的名字当真就是温眠,你还得叫我声师嫂。”
叶风和:“……”
温眠奇怪地看他:“怎么了?你的神情变得很微妙。”
叶风和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死都不肯说他方才想到了什么。
眼见天色将黑,叶风和不放心温眠只身行走在后峰山林,便执意要送她回小院去。
不料才走到小院门口,温眠就发现院内灯火通明,完全不似她与芝容两人居住时的冷清。
她心道一声不好,小心翼翼推门进去,便见穿着紫袍的君凛抱臂站在树下,正凝神望着院中央,坐于案前的女子。
听见门口传来动静,他转眸望过来,眼里的神色复杂得温眠看不懂。
芝容亦是抬起头来,手中炫耀似的拿着卷写满簪花小楷的竹简,迫不及待开口道:“君凛公子,我已经将整卷秘籍都默写好了。”
她视线一转又看向温眠,语气柔柔道:“这位姐姐最近总是早早出门,这么晚才回来呢。”
温眠一颗心都吊起来,再朝君凛望去,果真见他脸上以往半永久似的笑意,如今又消失了。
叶风和亦是惶恐不已,之前温眠那句“师嫂”已是在提点着他,如今两人暮色才归,又当真见到君凛,更是让他心虚得不得了。
但温眠已经无暇去管这些。
这已经是她被芝容坑的第二次了。
她又双叒叕一次垮下脸来,心道等君凛离开,她一定要狠狠锤芝容一顿。
君凛果然在听完芝容的话后皱眉:“你到哪里去了。”
“是白帝叫我留在长留,但并未禁足我吧。”温眠跟他两看两生厌。
她本还想把叶风和拉出来挡枪,毕竟她是白帝留给叶风和的,并不该君凛来管教她。
可前世那口摇摇晃晃下山的棺材浮现眼前,温眠再看看叶风和清澈又愚蠢的眼神,这话就说不出口了。
到时候别又叫叶风和被她害死。
好在君凛听她搬出白帝,亦是不好过多苛责,只淡淡回应:“长留山有门规,非本门中人不得四处走动,须得有长留弟子陪同。”
叶风和立马举起手来,丝毫不给自家师兄面子:“我我!我一直监督着她的。”
君凛很缓慢地抿起唇,没有回答。
这姿态看在叶风和眼中,还觉得是君凛对他的回应无可奈何,心道这事就算过了,因此忍不住偷偷朝温眠得意洋洋地使个眼色。
只可惜温眠根本不看他,只注视着君凛继续道:“我是从西域来的,哪里知晓长留山的门规,该算是不知者无罪。”
君凛不发一言,径直朝着温眠的方向走来。
温眠身体立马紧绷,从前世带过来的戒备令她当即想要逃离,根本无法忍受君凛再朝她接近半步。
她咬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以余光发现身边的叶风和竟然还想逞英雄,打算上前挡在她前方。
温眠很是粗暴地将他扯回来——她如今还能以白帝作为挡箭牌,可像叶风和这种头脑简单,对君凛深信不疑的性格,哪日又被君凛坑死了都还不知道。
方才君凛抿唇的动作,温眠在前世敷衍地递给他空白竹简时也曾见到过,因此心里比谁都清楚,一旦他不悦了,终归是有人要倒霉的。
按照现下的情形,倒霉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作死主动上前想触霉头的叶风和。
果不其然,君凛根本没有数落自家师弟,而是直接伸手,再度握在温眠的手腕上。
温眠如此才惊觉他的掌心一片凉,半点人的体温都无,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缠上来,怎么甩都甩不开。
“先前在金合欢树下,我便探知了你的灵髓。”君凛眼底隐隐含着雷霆般的紫色,已然是快要动怒。
“很是优越的灵髓,筑基期。”君凛蓦地又笑起来,只是看上去比不笑时更加可怖,“你若是一直生活在西域,怎么会东陆的修行方法?”
他歪歪头,又看向自家师弟:“风和,是你将她带回来的,你应当知晓她的实力。”
“可你竟然次次想要包庇她。风和,你可知晓,若她是其他势力派来的间谍,将会在长留引出怎样的事端?”君凛说话的语气柔和,但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将叶风和打入深渊。
“为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当真连我们师兄弟之情都不顾?”
君凛说话期间,便又放开探寻温眠灵髓的手,在收回手臂时不经意间令衣袖下滑,露出道漆黑腐烂的伤口来。
温眠当初在丹朱庭,也曾见到他手上这般伤口,没想到直到现在都还没好。
而后她便听叶风和颤声道:“师兄,当初在息壤受的伤,还没好么?”
君凛便迅速将衣袖又扯下去,漠然道:“我现在跟你讨论的事,不是这个。”
叶风和痛苦地闭上眼睛,喉结微动,终是再不敢去看温眠。
他俯首径直半跪在地面,朝着君凛叩首行礼:“师兄,我知错了。”
两人这番举动看在温眠眼中,自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想必君凛手上的伤口,便是当初在息壤之中,为了救叶风和而留下。
他竟然是以恩情作为要挟,压制着叶风和要听他摆布。叶风和纵然还有再多说辞,在见着对方那身惨不忍睹的伤口后,也愧疚得不敢再说出来。
温眠其实很想知道,君凛到底以这种方式控制叶风和多久,又以这种方式控制过多少人。
而芝容已经将竹简捧在胸前,于君凛背后幸灾乐祸地看起好戏来。
院内四人,唯独温眠孤立无援。
她闭了闭眼睛,滞涩道:“我并非间谍,也不属于任何门派。若是你们当真怀疑我,为何不趁此机会直接赶我下山。”
君凛看她的眼神温和又包容,一如当初俯身审视着重伤未愈的温眠,他轻声道:“若是你已经在长留山探查过,我们如何敢轻易放走你,方便你去通风报信?”
温眠心中生出恼怒,耐着性子继续解释:“你们长留山应当有寻踪法宝,去寻我近几日走过的踪迹,便知我查不出什么来。”
“若是还不放心——”温眠被逼急,想着干脆和君凛结下什么守诺契约,以免对方继续生疑,可话还未说完,她抬头撞入君凛黑沉沉的眼眸中,脊背陡然一凉,瞬间仿佛被泼一盆冷水般清醒过来。
不可以。
她不能和君凛缔结出任何联系。
她醒悟过来,君凛如今的说辞不过是在消耗她的耐心,等的就是她这句结契。
她本就只是个不起眼的筑基修士,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长留山探听出什么来?君凛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她是间谍。
他只是不高兴有人脱离他的掌控,因此控制欲爆发,想要找个借口把她绑定在身边罢了。
他就是见她忤逆,所以心里不乐意,一如前世见她想逃,就非要磨掉她最后一点反骨。
真不是个人啊。温眠闭上嘴不再继续解释,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君凛。
然后她直接跪了下去。
君凛和叶风和都不曾想到她竟突然服软,一时都露出惊诧神色。
而温眠已经学着叶风和的动作,朝着君凛叩首,毫无芥蒂道:“是妾身错了。”
她叫自己……妾身?叶风和都差点认不出身边这人来。
而温眠自前世就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能苟得更久的最佳办法。当初她能跪秋涵雅,跪庄明音,现在为何不能为了生存去跪君凛?
反正她没那些毫无用处的尊严,她只希望能躲过此劫,找机会赶紧去寻殷玄烛。
若是殷玄烛过得好,她便悄悄离开;若是殷玄烛过得不好,他们再一起逃出去好了。
“君凛公子,妾身知错了,妾身再不会离开此院。”接下来的话就更好说出口,温眠学着芝容的姿态,语调都夹了起来。
只可惜她再怎么憋泪都憋不出半滴,只好将手指摁在眼角暗暗用力,这才逼出点薄红来。
而后她缓缓抬眼,小声道:“君凛,我不想死。”
也不知是哪个动作蒙对了答案,君凛如遭雷击,竟被骇得失态后退半步,急急别过头去不敢看她。
温眠被他的动作吓到,脸上的表情便失去管理,满目疑惑地朝对方望去。
只见君凛像是陷入什么痛苦不堪的回忆之中,紧闭着双眼,连低垂的手都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凸起虬结,灵髓失控运转的力量正于血脉中清晰可见。
芝容见势不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一双妙目中又盈满泪水,同样在君凛面前跪下:“君凛公子……”
这声呼唤堪堪令君凛回神,他侧目朝着芝容望去,在看见她苍白得似张纸的脆弱面容后,渐渐又平息下来。
温眠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心道这人果真还是喜欢我见犹怜的类型。
“今日之事,只作个警醒。”君凛清清嗓子,沉声道,“长留山后峰并无什么机密之处,以后……你们随意在后峰活动便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芝容这般盈盈一跪,竟然还真让君凛松了口。
温眠忍不住看了眼跪在对面的女子,果真见对方眼眸瞬间亮起,喜不自胜地朝她挑了挑眉。
这场风波,到此才算结束。
第31章 长留未留(七)
直到君凛带着叶风和离开, 温眠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这才松弛下来,发觉自己的后背都已被汗水浸湿。
和君凛打交道又累又危险, 这一世的君凛甚至要更神经病一点,叫温眠都有些摸不准他的行为举止来。
这地方当真不能待久了。
不过她也不算坐以待毙。
温眠深深吸气, 就算全身上下都因君凛方才逼问时释放的威压而疼痛,她还是艰难地挪步至床上,熟稔地盘腿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