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许多人都不懂我,但对于你来说,只要知晓我唯独爱着温眠即可。”
温眠微微屏息:“可是温眠已经死了。”
君凛的身形一顿,突然问道:“那日我在你这屋内,你还未回答我。到底是为何……你能知晓温眠在前世的死因?”
其实早在君凛那日离开之后,温眠就开始想方设法弥补自己言语中的漏洞。也好在君凛这段时间忙于山门大选,这才给了她编造理由的时间。
说到底,君凛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来证明她是温眠,只要她打死不承认,君凛也拿她没办法。反倒是这种“如是”状态,还能让君凛忌惮着不敢对她动手,何乐而不为。
他不问她不知,他问起她惊讶,最简单的方法能解决万事!
于是温眠毫不迟疑地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措辞:“什么前世?你到底在说什么?”
君凛见她还是不肯承认,便又追问:“那好,我再问你。温眠是死于大婚当夜,因魔族过境而葬身火海。那么你……为何会说她是被我的红颜知己所杀?”
温眠并未受伤的那只手藏在被衾之下,在听到君凛的问话后,毫不留情地狠掐了自己一把。
她的眼眶因为疼痛瞬间变得通红,盈出泪水来。
“还不是因为你。”温眠颤声道。
君凛看她的眼神几乎肝肠寸断,轻声重复道:“因为……我?”
温眠咬牙:“自从住进这东屋,我整宿整宿都会做噩梦。我梦见过芝容失足,坠落后山悬崖的惨状。亦是梦见过……和我们肖似的女子被丹朱庭的女冠刺杀。”
她鸦睫颤抖,缓缓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君凛:“梦见几次后,我便知晓她才是真正的温眠了。”
“听闻冤死之人更易被魔障侵袭,从而化作怨魂常年不散。我在想……是否是温眠的怨魂想要告诉我何事呢?”
君凛在听到这句话后,连掌心都凉了下去,面上亦是露出痛苦神色。
他仍不肯相信,固执地继续问道:“当真……只是托梦?”
温眠眸中神色变幻,暗中打量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与其说她不像温眠,倒不如说如今面前这人,看上去才是完全不像君凛了。
她本做好要持久战的准备,严阵以待君凛的逼问,毕竟像君凛那般多疑之人,想必不会轻易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可现下他的痛苦、悔恨和眷恋都不似假装,就像是他当真爱惨了温眠。
难不成……又是在诈她?
温眠定定心神,继续道:“我开始也觉得古怪,毕竟……东陆世人皆知,温眠是死在和君凛公子成婚当夜,为何我会看到她出现在这长留后山的画面呢?只是这样的梦重复多遍,终究还是会让我心神错乱,误将梦里的光景当了真。”
她手指的伤口如今已然好了,君凛便又轻轻将她的手放置回被衾之下。
“可还曾梦见过别的?”
温眠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心念电转之下迅速说道:“我梦里的温眠,很想离开这里。她在此处待了很多很多年,直到她老了,都不曾有人前来陪伴。君凛公子,你说……那究竟是何等的孤独?”
她最后一句说得缓慢,仿佛要将君凛凌迟。
“因此我才执意要向君凛公子求一个下仆,因为我怕啊。”温眠弯弯眉眼,“我怕自己会落得温眠那样的下场。”
“我该多唤人来陪陪她的。”君凛失神盯着屋内,喃喃道,“那时的我太过自负,察觉到自己因为她而心动,便不敢再来看她。我怕我当真会爱上一个年老色衰的普通女子,我怕会被天下人耻笑。”
“可等到千帆过尽,天下人都厌憎我,我才迟迟回想起来……或许只有那一人,曾经以真心看待过我。”
温眠一怔,隐约明白过来。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哪怕她并未对你动心?”
君凛现如今卸下所有伪装,反而显得平易近人起来,低低笑道:“我自然是知晓她怨我的。像我这样不称职的夫君,怎会有那么傻的女子会爱上我?可从小长大,我身上就背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
最开始是我被师尊捡回长留,因此众人都畏惧于我作为白帝亲传弟子的身份,所有人都讨好我;后来重伤之后,师尊帮我疗伤之时,发现我的灵髓带有上神印记,因此我坐实了救世成圣的预言。”
君凛摇摇头:“可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我。天赋异禀也好,长留首席也好,救世成圣也好,都是世人赋予我的名号。那些名号……也可以属于别的任何人,并非君凛,并非真正的我。”
温眠安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心道当年她被称为灌湘岭的希望,就已然觉得压力沉重,更何况是君凛呢?
“但是温眠不同。”君凛继续道,“温眠看我的眼神中,没有那些虚名,只倒映出一个我来。真正的、狼狈的、虚弱的我。”
“所以,你就是在那一刻对她动心的。”温眠接道。
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眼动心,令君凛即便对整个世间都疏离漠然,也要对温眠执迷追逐,哪怕温眠已死,他也想要抓出这丝毫片影。
因为……若是连温眠也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看得见真正的君凛了。
他迟早会因此而发疯的。
而温眠在得出真相之后,心底又生出些惶恐来——没有人能这般触及到君凛的真心,若她只单纯是温眠的替身,如今越是靠近真相,就越是靠近被灭口的结局。
“或许我知道得太多了。”温眠心中慌乱,勉强笑了起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失忆?”
“你别担心,我不会杀你。”君凛哑声道,侧身伸出手去,竟是握住了温眠的脚踝。
这个动作过于暧昧,温眠下意识想要挣脱,可那只手宛若镣铐紧紧锢在她骨节之上,根本令她动弹不得,连铃铛都不曾响上一声。
“我会留着你的。”君凛眼神复杂地看向她,“以后……多跟我讲讲,温眠的梦境吧。”
话音刚落,那束在温眠脚踝出的红线骤然掉落,银铃发出最后一声清脆声响。
温眠惊讶地望向他,连挣扎都给忘了:“你不怕我逃走?”
“若是温眠的话,定然不想被这样束缚在屋内的。”君凛只道,而后说出了和前世一样的话来,“你可以出去逛逛。可在后峰范围内活动,不必终日只呆在院中。”
“但还是不能离开长留山?”温眠笑道。
君凛伸出手来,温柔地替温眠将鬓发撩至耳后:“是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第41章 长留未留(十七)
或许这次君凛是真将温眠视作自己爱妻的替身, 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像是觉得愧疚,破天荒地躲闪着不敢去看温眠的视线, 草草便道别离去了。
温眠其实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受到影响,毕竟她就没把希望放在能和君凛谈判成功这件事上, 早就做好要硬闯出长留的打算。
倒不如说……原本还在烦忧的捆仙绳竟然这么轻易就被解开了,还真是意外之喜。
温眠活动活动脚踝,泄愤似的在那捆仙绳上踢了好几脚, 随后仔细想了想,干脆把红线揉巴揉巴塞进自己的收纳囊中了。
——如今捆仙绳上的法则消失, 即说明可以易主。这般珍贵法宝,不要白不要。
而后她轻盈跳下床来, 试探性地往门外踏出脚步, 在接触到实地之后长舒一口气。
总算自由了!
“阿烛!”温眠喜悦之后立马呼喊起来, 可看遍院内都不见对方人影。
也是, 方才君凛能闯进东屋,和她说话那般久,都不曾见到殷玄烛前来, 想必对方是不在院内的。
难不成又被君凛支走去前峰了?温眠有些疑惑。
但伴随着君凛的气息消失,方才于心魔境界中所看到的画面, 就又浮上心头。
她前世并未救下殷玄烛。
殷玄烛是因为强行催动心脉而快要爆体, 最后带着她的尸首焚成灰烬的。
温眠细细思索着这两条线索,总觉得在今生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
忽然间, 仿佛电光划过脑海,她猛然惊觉——殷玄烛今生有了修为, 突破了境界,他到底是用何种方法突破的?
当真是靠着他那半条灵髓吗?还是说……
温眠越想越是心乱, 猛地推开院门,不做多想便要往两人初遇的溪边跑去。
月色如霜雪朝着整个山林覆来,将入眼的一切都映成惨白。温眠一边奔跑一边急促呼吸,终于在拨开层层树枝之后,看到了溪边正痛苦匍匐的少年。
“阿烛!”温眠只急急唤了一声,便愣住了。
她看到了殷玄烛身上,再度布满赤红色的明灭纹路。
“别过来!”殷玄烛察觉到灌木丛中的动静,猛地转过头来喝道。
他的眼罩被遗落在旁,被长久遮盖的荧蓝右眼仿佛在暗夜中燃烧,在看清来人是温眠之后,那束荧蓝火焰抖了两下,又急急转回头去。
“别看我……”
温眠心惊不已,总觉得眼前少年的寿命也在灼灼燃烧,不焚尽一切誓不罢休。
她丝毫没有犹豫,径直便走上前去,镇定地试图将殷玄烛扶起来:“你别担心,我见过好几次发狂的妖族,我很有经验。”
殷玄烛痛苦地咬紧牙关,伸手用力推开身边的温眠,他像是极冷一般牙齿撞击咯咯直响,又像是极热,浑身烫得快要将温眠灼伤。
“你根本不懂,现在待在我身边很危险!”殷玄烛勉力试图撑起身体,可力竭得只能以头搁在地面,冰凉的鹅卵石触及皮肤,可带来的缓解只是杯水车薪。
妖族的修行虽登阶极快,但随之不断消逝的,是对与生俱来的兽性的控制力。
越是修行心脉,就离发狂成魔越近。
身后女子的气息却是越发浓烈明晰地传达过来,殷玄烛很是熟稔地分辨出,那是温眠的血的味道。
——是他曾经尝过的味道。
一旦清楚意识到这点后,嗜血杀戮的欲望便燎原似的在心中炙烤起来。
不能那样做。不能再僵持下去了。
殷玄烛咬破自己的舌尖,试图以自己的血来平息心中渴求,疼痛和血腥味令他恢复些许力气,他立即强撑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溪水中冲去。
实在不行,那就休眠一段时间,总归……不能伤害温眠。
殷玄烛将自己深深浸入刺骨溪水之中,水瞬间呛入胸腔,窒息和刺痛却反而令他轻松不少——只要他在濒死状态下,就可以强制进入休眠。
在神智昏昏陷入黑暗之前,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回想起很多久远的画面。
有浩瀚苍茫的荒原上,杀红了眼吞下同族血肉的发狂妖族;有风沙边城,一边以皲裂干皱的手抚摸他头顶,一边柔声告诫他不要伤人的婆婆;也有在长留山禁地中,他看到的……比君凛更加危险的大妖,正讥讽地道出妖族必然都会步入的结局。
活了两世,这样的走马灯也经历过好几次了。因此他对这一切都从容熟悉,甚至充满期待。
因为……在最后入眼的,永远是温眠沉静如水的面容。
他只想多看看温眠。
殷玄烛怔怔地朝着眼前的温眠伸出手去,这次却出乎意料地触及到温热的肌肤。
面前的温眠比以往任何一次看到的都更要鲜活,正眉头紧蹙地发怒:“不要命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妖族的休眠不是没有风险的,你能赌赢一次,能保准赌赢每一次吗?”
殷玄烛眨眨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冰凉的空气再度涌入,自己正在下意识剧烈呼吸。
温眠正如前世两人初遇一样,淌入没腰的冰凉溪水中,一手稳稳拽起殷玄烛,另一手却将已然划破的手腕,强硬塞至殷玄烛唇边。
熟悉的血液很快便沁入口腔中,殷玄烛眼中利光一闪,再也控制不住,渴求地饮血。
他吸食得入了迷,干脆在水中直起身来,情不自禁地伸手朝温眠腰上揽去,将两人身躯贴近,固执地不肯让温眠离开。
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静止不动,因此溪水亦是渐渐平静下来。圆月在水面上投下皎洁的霜影,恰恰好将两人的倒影也笼罩其中。
人在水中央,影在月中央。
殷玄烛从未如此想让时间停滞过。这一生要是停留在此,也是无悔。
他用力闭了闭双眼,最后缓缓松开对温眠的禁锢。
他唇上还沾着些温眠的血,映衬得皮肤雪白莹润,少年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妖冶。
殷玄烛低头看了看温眠手腕上那道深深伤口,再一抬头,便见温眠的面容亦是白得透明,像是要整个人消融在夜中。
他眼眶一红,轻声问道:“你就不能……不管我了吗?”
温眠听后心里没什么波澜,歪歪头笑着问:“怎么?终于嫌我烦了?”
殷玄烛连连摇头,急忙想要辩解,可话未出口就被温眠打断:“你都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今生你怎么就不能不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