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修行妖族心脉,但那秘籍中的身法还是可以考据的,殷玄烛便是想以这次方式让温眠安心,不再担忧他疏于修行。
温眠也不扰他,就这般默默看着,身体内因为过度修行导致的绵绵痛楚不住传来,但看到面前挺身直立的少年,她又觉得这一世未来可期,心情倒舒畅起来。
若是只能有一人离开长留,那么……这次把机会让给殷玄烛也是很好的。
如今尚未破晓,整个后山都尚在沉眠,寂静无声。
殷玄烛在月色最后的银辉下轻轻合眼,放缓呼吸,随后反手握在腰间长匕上,拇指一扣,凛冽刀光一闪而过,像要斩断月色般凌空横开。
他最开始的动作尚还生疏,但越练越熟稔,明明是一套温眠硬着头皮翻找出的剑法秘籍,却被他扬长避短,渐渐改为适合长匕的姿势。
——那把长匕,是他从禁地带出来的,这长留山无一人知晓其来历。
长留山的后峰高处不胜寒,哪怕是春日,夜里也会落霜,如今沾在温眠的毛毯尖梢,又被她的呼吸融成细细的水珠。
温眠伸出手指去匀开那些水珠,便觉得这样的岁月分外怀念起来。
纵然前世处处不堪,但和殷玄烛待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值得怀念的。
只要不是孤身一人,再寒冷的日子,亦是不足为惧的。
天色渐渐变得明亮了,在朝晖将毛毯上那些水珠蒸干时,殷玄烛以收势停下动作,喘着粗气朝她看来。
温眠就算看不懂剑法,可瞧着殷玄烛行云流水般的身姿,心底也知晓此人格外有天赋。
她正欲起身夸奖,却见殷玄烛疾步迎上来,以双手紧紧握向温眠的手腕,眼眶通红,一副快要落泪的模样。
温眠脸上笑容立刻僵住,就算不清楚殷玄烛到底是为何难过至此,却也还是反手抚上,轻声问他:“你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然而殷玄烛再三摇头,动作间将几滴眼泪都晃落下来,如同清霜落在温眠的毛毯上。
他只是很难过。若是当初他也能变得更强一点,再强一点,或许……温眠就不会再重新遭受这番折辱了。
不过他始终没有回话,随后站起身来,只轻轻用手替温眠拂去了银貂毯上的潮意。
殷玄烛如今虽看上去依旧是少年模样,可瞧过来的眼神软得不像话,毛茸茸地往温眠心尖上挠了一下,而垂首整理毛毡的动作,看上去不自觉就带上一丝缱绻意味。
温眠忍不住躲了躲,暗想这人果真是惑人心弦的妖族,随即错开视线道:“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眠眠想我做好,我便一定会做到最好。”
殷玄烛只低声道:“眠眠想要什么,我替你拿到;憎恶什么,我便替你除去。”
他想起黓海上温眠对他坚定果决说出的那些话,有些赧然地笑了声:“这世间并不是只有眠眠才会如此立下承诺的。”
他摘下眼罩,如今才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以异色瞳注视着温眠。
“我会变得越来越强,直到这世间再无能为难你之人,再无我所不能及之事。所以,眠眠切莫再烦忧苦闷。”
这样的许诺,似乎又与上一世不同了。
当初天真无邪的少年仿佛是经历过种种温眠不知晓的磋磨,渡过千山万水才终于回到此处,向她做出确信笃定的承诺。
这样的承诺,如何叫温眠不信?
温眠怔怔看着面前那双幽蓝玄黑的双眸,过了许久才将下巴埋在毛茸茸的毯里,微微点了头:“好,我信你。”
第40章 长留未留(十六)
在后山的时间过得很快, 山门大选的开幕仪式很快就要举行。
这段时间,但凡清晨的时候,后山就会有许多下仆被临时唤去前峰,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温眠院子下方经过,一看便知是长留山内有大事即将发生。
“原来你那晚说的白帝急召, 还当真不是借口。”
温眠因为脚踝处的捆仙绳,导致修为迟迟没有进展,正在心烦意乱中, 干脆趴在窗台上透气。
她将下巴搁置在自己的手肘上,侧头回眸看向殷玄烛:“但你是如何见到白帝的?”
殷玄烛拿了件单衣为她披上, 好声好气地回答:“自然不是借口。只不过……我令他得到这急召的时间早了些。”
温眠一听来了兴趣,撑头看过去:“怎么做的?”
殷玄烛嘴角带了点笑:“提前赶至送信下仆面前, 揍他一顿抢过牌令。”
温眠默然, 这听起来的确是殷玄烛的行事风格, 叫她没办法反驳。
想来殷玄烛对前世的这次山门大选亦有印象, 这才提前预知到有白帝急召会送到君凛手中,倒是在那夜替温眠解了围。
只不过,从那之后, 君凛再也没来过小院,虽说温眠乐得清静, 但也有不太好的地方。
温眠晃晃脚, 引起银铃清脆作响——好比说,这捆仙绳能解开的几率就几乎为零了。
叶风和倒是来过几次。
可温眠一想到君凛所说, 叶风和为她去跪在君凛面前乞求之事,就觉得不堪承受叶风和这般人情, 便只让殷玄烛去应了门,自己抱恙不出。
殷玄烛最乐意做这件事, 每次都毫不留情地赶客,久而久之,叶风和也心知是温眠不想见他,就不再来打扰了。
在殷玄烛最后一次赶走叶风和时,温眠曾悄悄打开窗户,去瞧他离开的身影。
叶风和或许是心有所感,本好生生走在小径上却蓦地抬头,瞬间撞上了温眠的视线。
温眠猝不及防,可再想躲开目光已是来不及,就在她愣神之际,竟然看到叶风和冲她露出个松了口气似的灿烂笑容来。
那个没心没肺的长留山小师弟,前世早早死在年少时的小师弟,正冲她开心地挥起手来。
“我以为你是讨厌我了!”叶风和大声喊道。
温眠心中一紧,下意识便朝他摆了摆手。
叶风和笑得更开心了:“我知道!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出去玩!”
说罢,他像是不愿给温眠增添麻烦,转身快步离开了。
本来是能成为朋友的。温眠有些怅然地扶着窗柩。
不料温热的气息忽然扑打在她脸颊,她一转头,就对上殷玄烛质问的目光:“舍不得?”
温眠:“……”虽然没做错什么,但就是莫名心虚。
“哪有!我只是怕他怀恨在心。”温眠迅速转移话题,“对了,前世我不曾了解过这次山门大选,你可知晓点什么情报?也方便我们到时候逃走。”
殷玄烛抿紧唇望着她,半天没有回话,看上去……气鼓鼓的。
温眠无法,只好去拉拉他的手指:“别生气啦,我只是觉得,他对我毕竟也是善意。”
温眠前世今生很少被人友善对待过,自然想要珍惜遇到过的所有好人。而叶风和……
就连殷玄烛再如何不愿,也只得承认,那家伙虽然傻乎乎的,但的确是个好人。
他的气顿时消了,别扭半天,总算是将自己知晓的情报和盘托出。
山门大选是仙门百家从自家门派中,挑选出天资最为卓越的年轻修士,来举办大选的门派参加赛事。
举办门派一向是仙门之首,因此这几百年来,山门大选都是在长留山举办。
其实本次大选距离上次并不到五十年,现下又要着急忙慌地开始比赛选人,已经打破自古以来的规矩,破格在两场预定好时间的大选之间多加了一场,缘是听闻息壤内千年未开的沵茵秘境即将开启,其间秘宝珍藏不计其数,所有仙门都迫切想要去分一杯羹。
但若是各个仙门都一股脑派遣人选进入秘境,必然会引发夺宝之战,到时候流传出来的名声可不会好听。
狭路相逢强者胜,在这个力量至上的东陆,几个坐镇的大能一拍脑壳,这才想出多加出一场大选的法子来。
而只要是能在山门大选中进入前百的弟子,便可以按照比赛名次顺序进入秘境,排名靠前的必然拥有第一时间夺宝的优势。
白帝之所以深夜急召君凛,想必就是特意提点他,希冀自己的亲传首徒能在比赛中拿下头筹。
温眠听殷玄烛细细解释完,这才知晓山门大选的开幕仪式就在三日之后。
难怪前峰会需要这般多的下仆去打杂,估计是东陆所有仙门都觊觎着沵茵秘境的宝物,前赴后继地来长留山报名。
“三日之后啊……”温眠看向自己脚踝处的绳索,眼中的希冀就暗了下去。
既然山门大选前夕如此繁忙,君凛是根本没可能会来了。
这倒好,前世她还能逃到山门口处,今生连这院子都出不了了。
殷玄烛将她的失落神色看在眼里,忍不住劝道:“别担心,我很快就要升阶了,只要修为能和君凛匹敌,我也能解开你的捆仙绳。”
温眠心道,就凭她和殷玄烛这点短暂的修行时间,又哪里比得过君凛长年累月得到白帝的教诲呢?
但殷玄烛说得认真,温眠也不愿去戳破他的希冀,勉强笑着点了点头:“三日之后……再看吧。”
·
两人交谈之后,殷玄烛就当真说要去修行,一整日都不见人影。
温眠被他的热情影响,心道就算这一次的山门大选她逃不出去,自己修为高些,君凛再来难为她时,好歹也能多出几分还手之力。
虽说他们实力赶君凛还差得远,但她灵髓本也不差,又有着长留山的灵气滋补,哪怕捆仙绳时时干扰,如今她也又到了登阶瓶颈。
自己变得更强,才能给自己谋求一丝逃生之机。
于是温眠也不再去管窗外的热闹,潜心修行起来——如果能在这三日突破境界,也算是个收获。
而这次的心魔境界中,出现的是前世的庄明音,和伤痕累累的殷玄烛。
温眠站得远远的,只见殷玄烛怀中抱着一人,正痛苦地嘶声低吼,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那双异色瞳中涌出,又坠在他怀中那人的脸上。
于是才叫温眠看清,那紧闭双眼,已然灵魄俱灭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她怔忪之余,又朝着那边走近两步,便见殷玄烛鬼魅般瞬移至庄明音的身后,以兽爪将她从背后洞穿。
就算庄明音试图反抗迎战,可原本还毫无反击之力的少年像变了个人,闲庭信步间就把庄明音逼得节节败退。
只是殷玄烛浑身血管都隐发红芒,在皮肉下明明灭灭,宛若爆发前的火山熔岩。
“你撑不了多久,第一次调动妖力就心脉全开,你只会爆体而亡。”庄明音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幕,朦胧传来。
这话的内容听得温眠心惊,但还来不及细想,就见那头火焰腾地升起,将殷玄烛与她的身体皆包裹入内,以汹汹之势燃向整个后峰,顷刻间映亮长留山的夜空。
“如果有来世,就让我先去往你的身边吧。”
殷玄烛带着死意的声音传来,温眠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
这到底是心魔的幻境?还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若当真这些画面都已经在前世发生过,那么……她岂不是并没有将殷玄烛保全下来?
“阿烛!”温眠很快便从心魔境界中清醒过来,可环顾四周,她都不曾看到殷玄烛的身影。
想到心魔中的画面,温眠呼吸都乱了几分,惊慌中就要朝着门外跑去。
不料她关心则乱,忘记脚踝处还缚着捆仙绳,用力抬脚的动作间被红绳紧紧勒住,刹那身形不稳往地上摔去。
温眠下意识想去攀住桌椅,结果更是掀翻茶杯,一齐跌了下去。她的手指不小心按在摔碎的茶杯边缘,瞬间见了血。
这惊天动地的声响落定,东屋的门立马被打开了。
温眠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忙唤道:“阿烛,快帮我一把!”
但在她抬起头的瞬间,脸上的喜色顿时僵住,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站在门口的并非自己期待的殷玄烛,而是皱眉俯视着她的君凛。
温眠心中一寒,作势自己要从地上撑起身体来,下意识脚跟蹬了两下,想要离这人远些。
君凛自然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你在怕我?”
“上次见面你还要掐死我,能不怕?”温眠的冷笑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君凛脸色变化好几次,最后才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俯身便朝着温眠倾过去。
这动作简直让温眠情不自禁地要抬手防御,然而下一个瞬间,君凛一手钩住她的膝窝,另一手扶在她肩背处,看样子似要将她横抱起来。
“放开!你要做什么!”温眠剧烈挣扎,被瓷片划破的手指于地面拖出一条血线。
君凛垂目去看那条触目惊心的血迹,眉头皱得更紧:“不痛么?”
痛也比靠近你好,恨能止痛。温眠在心里怒骂不止。
但明面上她吃够苦头后,就不敢再说狠话了,只瞪着他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一天一个样子,任谁也看不懂你。”
君凛却垂目不答,极尽温柔地将她抱到床上,又轻轻将她受伤的手指放入掌中,刹那淡紫色光晕升起,他竟是第一次用自己的灵力为温眠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