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来做什么,又要发什么疯,温眠就一概不知了。
她快速地朝殷玄烛吩咐道:“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不准动怒,不准动手,切勿打草惊蛇。”
——她不知道君凛会干出什么,那么也无法预测殷玄烛会做出什么回应。
君凛不是可以轻易惹得起的人,更何况此人和他们一样也是重生,而殷玄烛毕竟是个孩子,一时冲动可能就无法收拾了。
果不其然,在她转头看向殷玄烛时,已经能从对方眼中品出点跃跃欲试的意味,如今得了她的叮嘱,少年的脸立即垮了下来。
两人僵坐在桌前,碗里的汤都快冷了,这才等到院门口传来敲门声。
温眠和殷玄烛都没动。
然后在敲门声响起的下一秒,门外那人就失去耐心,剑气骤出将门破坏个稀碎。
温眠:“……”果然这家伙跟前世比起来就没有丁点进步。
而后君凛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脸上浮起一层血色,连向来如刀裁的鬓角都松散下来,踏入院门的脚步也有些不稳。
温眠前世从未见过君凛喝酒。
她从那些讲闲话的下仆口中得知,君凛对外向来克己自持,就算长留山有宴席酬客,他也是滴酒不沾的。
不过旁人肯定也不会为难他。
毕竟作为东陆未来的救世圣人,当然是越慈悲慎行,越令人安心,更何况有着“拂晓晨星”的名声在外,君凛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一世他却总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失态来,之前叶风和来见温眠的时候,也不止一次抱怨过他师兄的独断难测。
温眠不禁心想,前世君凛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在今生变得如此阴鸷乖戾?
现下君凛看上去神智倒是清明的,目光还能精准落在那口咕嘟冒泡的锅里,表情有些莫名:“今日我听弟子说,长留山少了只信鸽。”
温眠:“……”
好在君凛很快就自己转移开话题,不知是不是喝醉酒的缘故,如今他显得意外地好说话,连两人方才未起身鞠礼,都睁只眼闭只眼过了。
“送饭的人来回话,说被你这下仆给欺负了,是怎么回事?”
温眠只打算死不承认,茫然道:“有这回事?我们一直待在屋内,没有出门。”
君凛听后垂着眼“唔”了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最后自作主张地在屋内坐了下来。
“下仆犯了错,自然就要受罚。”
温眠有些紧张,往殷玄烛跟前挡了挡:“他没有做错什么,你知道的,他连话都不太会说。”
“我没指他。”君凛将手肘搁置在桌上,冷淡睨过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温眠咬唇不答,心里却放松不下来。
君凛便继续道:“那个送饭的下仆没完成任务,是他自己的失职,因此要被罚。但如今前峰缺了个人,山门大选的筹办进度就缓了下来。”
温眠才不相信这鬼话,若是只少一人就能让进度变缓,岂不是丢长留山的面子?
“所以。”君凛图穷匕见,“你这下仆今晚得去替他完成要做的事宜,直到赶完进度为止。”
欺人太甚。温眠和殷玄烛同时想道。
殷玄烛掀掀眼皮看他,嘴角一翘,立马就要站起身来。
他这笑容看起来十分不善,哪里是要起身出去,根本就是打算直接上前和君凛对干,温眠赶紧一个用力将他摁下去。
“怎么还不出去?”君凛撑着头,微眯起眼睛。
温眠听出他话中的冷意,又推了殷玄烛一把,朝他使出个祈求的眼神。
“不准动怒,不准动手。”温眠方才的嘱咐响在耳侧。
不能前功尽弃。殷玄烛只能妥协。
他缓慢起身,在离开之前示意温眠去看桌上的杯子。
“如果有危险,以杯为号。”
温眠瞬间领会他的意思,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殷玄烛这才三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东屋和院子的门都敞开着的,于是君凛依旧保持着斜斜撑头的姿势,注视着殷玄烛往院外走去。
院门口早已等着一位从前峰来的下仆,作势要给殷玄烛引路——看来,君凛早在来时就有支开殷玄烛的打算。
殷玄烛本打算只守在院内,等到温眠摔杯就进去帮忙,结果君凛将路全部堵死,丝毫不给他留在后山的可能性,因此也只好演戏演到底,跟着下仆往前峰去了。
等到下仆的灯笼渐渐隐在迷阵之后,君凛才随意地抬抬手指,以一道剑气将东屋的门狠狠关上。
这下,屋内就只剩他们两人了。
“你今夜来,是有何事?”温眠挑明道。
君凛这才浑身都松懈下来,以指骨揉揉眉心,似乎不太舒服:“无事就不能过来?你这是学温眠的样子吗?”
温眠笑了:“抱歉,哪怕看完了君凛公子您给的观云镜,我也不能知晓,温眠是期盼你来,还是不期盼你来。”
这话让君凛的眼神空茫一瞬,似乎他自己也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你难倒我了。”
君凛晃晃脑袋,应是酒意这才渐渐袭过来,他看上去快要疲惫入睡。
“你难倒我了,其实……我也不知晓她到底期不期待我来。”
“但若是她能在深夜还守于院中,那般温情体贴地照顾我……想来应当是期待我来的罢。”
在听到他这句后,温眠一愣。
我什么时候温情体贴地照顾他了??
温眠觉得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你喝醉了。”温眠闷声闷气道。
“是醉了。”君凛摇摇头,“山门大选还早,现在就有许多仙门提前来访,烦人。”
温眠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些琐碎杂事,如今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反而多了点人味儿。
君凛还在继续道:“我待她不好,我是知晓的。当年天寒地冻,她病倒在院内无人知晓,若是她死在那时,恐怕我永远都无法知晓……她是愿意来照顾我的。”
我不愿意。温眠一边反驳,一边顺着他的话问道:“然后呢?”
“后来……”君凛似乎已经陷入漫长的回忆中,“后来后山有个下仆意图擅闯禁地,和守门弟子发生冲突,打伤了人。我这才带了医者来后山探查情况,发现那下仆早已不知所踪,唯有血迹竟然是蔓延至温眠的门口。”
这些定然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毕竟温眠今生都没来得及住进这小院。
温眠渐渐也能将他的话和自己的记忆匹配起来——君凛说的,想来就是她因为默写秘籍而病倒的那次。
她清楚记得那次照顾自己的殷玄烛跑出院子,隔了大半个月才回来,难道……就是他在后山引起骚动,为的就是让君凛带医者前来?
温眠的心紧缩得发痛——她前世到底欠了殷玄烛多少恩情?
“我以为温眠包庇那个下仆,这才带人闯了进去,却发现她……病得都快死了。”
君凛眉眼间都是落寞:“我对不住她。”
温眠还在想着前世殷玄烛的事情,如今听他说完后沉默许久,气氛一时难言,便回过神来,整整心绪道:“你要喝点茶吗?”
君凛恹恹抬起手指,敲了下茶杯。
这架子还真是摆足了。温眠咬牙切齿地替君凛沏茶。
“可惜或许是因为……因为……”君凛接过茶杯,将剩下的话和茶水一起咽了下去。
“总之,事态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
温眠心中一动,察觉到如今君凛醉得神志不清,或许是套话的好机会。
“在你预料之中,是打算做什么呢?”她斟酌着开口。
“还能做什么?”君凛掀掀嘴角,像是要笑,又像是欲哭,“自然是风光迎娶她,这一世好好待她。”
“好好待她?”想到前世种种,温眠只觉得他的话十分讽刺。
君凛却已然被自己都说服,眼神也透露出几分诚恳来:“我曾经待她不好,那么今后就加倍地对她好,补偿她,想来……她是会原谅我的。”
他低低重复:“她会原谅的,她会爱我的。”
温眠毫不留情地指出:“可是温眠已经死了。”
这话一出,君凛就沉默下去,宛若已然僵死的雕像。
过了好久,君凛才回答道:“所以,我在想办法挽回。”
“怎么挽回?”温眠追问道,她又想起这次长留山发布的悬赏令,忙追问道,“这就是你要找温眠替身的原因?”
君凛浅浅颔首,如实答道:“我想让温眠回来。”
“她已经死了,如何才能回来?”
君凛轻轻将茶杯放在桌上,拿食指一圈一圈地滑过杯口:“我本打算用伽罗莲,可不论如何都找不回温眠的灵魄,于是……我打算重新塑造一个温眠。”
温眠听得心寒。灵魄当然是找不回来的,毕竟她还没死呢,但君凛话中所说的“重塑”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的复生离不开灵魄和肉躯,若是没有灵魄,那么就算是伽罗莲,也无法凭空生出血肉来。
温眠不知怎的,莫名就想到了神火城那些城民傀儡。
魔障,肉傀儡,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就能让温眠隐约得出一个非常不妙的猜想。
可是这里是东陆,又不是西域,怎么会和赤神沾上边呢?
温眠很努力地想要反驳自己的猜测。
她仔细瞧着君凛醉意惺忪的眼眸,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后山禁地……到底有着什么?”
“你想知道?”君凛反问。
温眠垂着眼睛,开始学前世自己的模样——或许这样会让君凛更加卸下心防。
“妾身的确有几分好奇。”
“那若是——”君凛语调拖长,闲闲道,“知晓真相的一刻,便是你身死的一刻呢?”
温眠敏锐地察觉出异样,再一抬头,却见君凛眼中尽是清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手指不禁一抖,顿时把自己的茶杯打翻了去。
第39章 长留未留(十五)
“是我喝了酒, 又不是你喝了。这么慌乱做什么?”君凛站起身来,缓步朝她走近。
“你在诈我?”温眠抖得不像话。君凛的灵压已经沉沉地落到肩上,他这是要动手了!
“早就怀疑西屋的打斗痕迹有问题, 若非遇到凶险,哪里会使出那般气势的灵火?”
只见君凛眼眸转暗, 快步上前去将温眠拉了起来。
温眠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打算挥手避开,可君凛不管不顾, 干脆将她整个人揽在怀中,不得远离分毫。
这个姿势看上去暧昧, 宛若情人相拥,可君凛却是面不改色地将虎口置于温眠的颈前, 双指微扣着要内收拢。
温眠感受到危险, 两指一搓试图发动灵火, 可君凛哪里肯给她机会, 手下毫不留情地收紧,同时左手微微钩指,温眠脚踝处银铃急响, 瞬间将她的灵力抽出。
温眠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因缺氧转为青紫,只能转而以微弱的力道去拍打君凛的手腕, 试图令他放手。
君凛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 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会灵火,是刑云宫派你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放松些许手上力道,以能让温眠顺利开口。
温眠喉间痛得快要喋血, 艰难道:“不是,我不认识刑云宫的人。”
“那么, 是灌湘岭?”君凛嗤笑起来,“反正这两家蛇鼠一窝,都无甚区别。”
“芝容看到了后山的东西,很有可能化作怨魂,可我在后山搜查了这么久都不曾寻到,只有一种可能——”君凛玩味地用拇指去摩挲温眠下巴。
“有人先我一步,杀了她。”
君凛丝毫没有被抓住把柄的慌乱,气定神闲地质问:“她留下了证据,对吗?”
温眠心中冰寒,深知若是在此处答错,恐怕自己会当场毙命。
难怪君凛要支开殷玄烛,为的就是在这一刻摊牌,不会再有旁人洞穿端倪!
“我确实不知晓什么证据!”温眠嘶哑着嗓音力辩,“之所以问到后山,只不过是听叶风和提起过芝容的死因,我并不知晓她看到了什么!”
“这样吗?”君凛歪歪头,却并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那你现在想必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觉得……我还能留你?”
温眠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你不是要找温眠的替身?我死了,就很难找到更为相似的了。”
君凛很不喜有人威胁自己,皱眉道:“你以为你是谁?我自有办法塑造出温眠的肉躯,而灵魄嘛,我再去找一个脾性更像她的就好,你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用。”
果然。温眠心中猜测得以验证,君凛就是想利用魔障制造出一个新的“温眠”。
可是被魔障制造出来的肉身,再加上别的无辜女子的灵魄,这还能称得上是温眠吗?那不也只是个替身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