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当即拂袖而去,只留了个下仆监督着温眠跪了这三天。
那当真是噩梦一般的日子。明明双膝已经疼痛到麻木,可偏偏几个医者被下了吩咐,围在温眠身边,拼了命地给她喂药扎针,不敢让她在此死去。
温眠痛得狠了,心想这还不如直接死了。
若不是心系久久未归的殷玄烛,或许她是要受不住折磨咬舌自尽的。
后来听说,三日之后,那新手医者在离开后山时失足闯入迷阵,再也寻不到踪迹。而前世温眠不甚灵便的双腿,也是在那时落下病根。
举一反三,如今温眠若再不知好歹要多管闲事,估计又得梅开二度,在这下仆小院中跪上三天。
温眠默然。怕了,实在是怕了。
因此她只暗地里朝殷玄烛身边走近两步,并未开口出声。
君凛半天没听到有人的回复——周遭也没一个人胆敢回复他,他便有些恹了,漠然纠正道:“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宗门仙子,只不过是个来自西域的无名之辈,不必对她恭敬。”
他最后视线落在殷玄烛身上,语气莫名:“听懂了吗?”
所有下仆都齐齐点头,生怕再惹怒他,可在这整齐划一的动作中,僵立不动的殷玄烛就显得格外醒目。
君凛微微皱眉,显然是又要怒了。
温眠看得心灼,万一殷玄烛惹怒君凛,导致两人被迫得分开,那才是得不偿失。
为了接下来的计划,她只能开口道:“方才不是听说了,他不会人言,自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君凛斜睨身边跪着的下仆:“是你说的。”
那下仆对上君凛的视线,瞬间抖得跟筛子似的,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当初我是和他一同来长留山的,听、听闻他自幼在凛风郡流浪,没人教过他说话认字。”
他本来还想把殷玄烛前段时间失踪之事也一股脑说出来,但再转头就撞上殷玄烛威胁森冷的视线,心道自己蠢了,若是把这煞神惹怒,下场定然也不会好。
君凛作为前峰弟子,惩罚过他便算了,姑且不会轻易伤他性命。可是这煞神……就说不准了。
于是下仆又将多余的话咽了回去。
君凛听完来龙去脉,反倒是紧皱的眉心松弛些许。
不会说话认字,也听不懂指令,这样的人既不会被这女人巧言令色策反,也不会被套出话来,倒是挺合君凛心意的。
他便缓了语气,只问温眠:“都知晓有这般多的不便,你还是确定选他?”
温眠斟酌片刻,挑了个最不出错的说法:“他浑身是伤,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看着可怜。”
君凛还真就满意了。
他笑了起来:“还真是,毫无意义的怜悯心。”
温眠咬唇不答。
“这世间向来只有强者会垂怜弱者,因此,给予落难之人以援手,会给大多数人带来一种自己是高位者的错觉。说得好听是怜悯,说得不好听些,便是彰显自己的优越。”
君凛缓步走至殷玄烛跟前,祭出了长剑。
温眠看得心跳骤止,冷汗都要冒出来。
而后,君凛将剑尖探了过去,作势要挑断殷玄烛的眼罩绸带。
“但当落难之人原本实力强盛,风光无限,旁人就定然不会再伸出援手了。他们会……落井下石,极尽嘲讽之能事。因为,践踏曾经强于自己的人,也能彰显出他们现下的优越。”
温眠对他的大道理听不进去,只担心君凛剑尖一抖,会直接刺入殷玄烛的眼眶之中。
她看到殷玄烛浑身紧绷,手亦是渐渐紧握成拳,一副快要按捺不住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就当真不能收场了。
“恳请剑尊答应我吧。”温眠径直跪了下去,“接下来的事情,都按照剑尊说的去办,妾身再不会有旁的心思。”
君凛即将挑开眼罩的手这才停住。
他回身静静看着俯身在地的温眠,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温眠如今反而有时间冷静下来,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又中了君凛的圈套。
——既然君凛想罚的人一直是她,那如今挑衅殷玄烛,也只是为了逼她服软的手段罢了。
温眠闭了闭眼睛,心道自己千算万算还是没逃过,估计又得在此处跪上几日。
但出乎意料的是,君凛竟然放过了她。
“那就是他了。”说罢,君凛一刻都不愿多待,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见温眠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他眼神闪烁,最后终于道:“你自行带着这下仆回去,我就先回前峰了。”
等到君凛当真走远,这下仆院中的气氛才骤然缓和,所有人都躲避着视线,不敢去看温眠和殷玄烛两人。
那女子虽说只是君凛亡妻的替身,君凛对她说话也颇不客气,但明明她屡次在君凛的底线上疯狂试探,最后却能全身而退,全须全尾地回去——连下仆也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选的。
这女人,估计不简单。
虽说君凛现在还在怀念亡妻,可也不知晓哪日就移情别恋了呢?男人,不都这样嘛。
因此没人敢上前挑衅温眠,也没人敢贸然套近乎,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温眠亦是直到这时才松懈下来,被身旁的殷玄烛扶着站起。
见殷玄烛眼中满是怒火,温眠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来。
“先走。”她拍了拍殷玄烛的手臂,“回去再说。”
·
不管如何,今日计划还算顺遂,温眠带着殷玄烛缓步往院子走去,心中复盘时一阵后怕。
“他们说你不会说话辨义,你是并未在那些下仆面前说过话?”
明明殷玄烛都已经重生,说话早就没问题了。
这时四下无人,殷玄烛便爽快承认道:“这群人并不良善,我与他们来往甚少,被当做不会讲话,倒还方便些。”
温眠侧头看他:“怎么个,不良善法?”
殷玄烛自知说漏嘴,但见温眠问得认真,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下仆中的等级制度同样森严,如有不服的新人,自然是会吃苦头的。”
他话未说完,便察觉到温眠的手已经缓缓向自己伸过来,最后轻轻触碰在他嘴角的青紫伤口上。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吃过的苦头吗?”温眠专注盯着那处伤口,轻声问他。
从前世到今生,就算是每日来院中陪伴她,就算眼睛亮亮地说着对未来的期盼,只要殷玄烛回到下仆居处,就会受到这样的折磨吗?
温眠突然觉得自己和君凛的那种冷情也无甚区别——怎么以前就从未注意到过身边少年的异样?
殷玄烛摇摇头,很是平静道:“都过去了,这处伤……是我故意受的,免得在君凛面前被下仆起疑揭穿。”
“以后不要在这样做了。”温眠低声道。
她加快脚步往院子走去。她脑海中回想起千百卷默记过的秘籍,权衡许久才挑出最好的一册修行心法来。
殷玄烛的确比前世更强一些了,但这还远远不够,他们俩都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自己,而这,才是他们如今身不由己的根本原因。
不能再让殷玄烛受伤了。温眠暗自下定决心。
她打起精神,快速说道:“如今我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一步,若是想下山,肯定要你我一起。但现在君凛不知晓要拿温眠的替身做何事,强行将我扣留下来,之后的策略恐怕有变。”
殷玄烛还并不知晓此事,闻言皱起眉:“他要将你留下?”
温眠这才反应过来,前夜君凛来找她一事,还没来得及告诉殷玄烛。
她无奈地耸耸肩:“这后山只有我一人长得像温眠了,自然他会择近选我。”
“我就知道叶风和一点用都没有。”殷玄烛咬牙道。
温眠哽了下:“倒也不必这么说……这不关他的事。”
不料这话一出,殷玄烛也仿佛被噎住,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他嘴唇快要抿成一条直线,直直地盯着温眠,叫温眠不知为何……就从中看出了点控诉和委屈的意味。
“你在帮他说话。”殷玄烛的声音听起来都快要哭了。
温眠:“……我没有。”
“你跟他才相处这么点时间,难不成长留山关于你们的流言——”
温眠听得头发都快炸起来,连忙上前去捂住他的嘴,轻声呵斥道:“再说下去就不礼貌了!旁人相信也就算了,你觉得我会是那样的人?”
殷玄烛还在眨巴眼睛看她,像是被抛下的小狗似的,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我没有。”温眠无奈道,牵过他往小院走去,“我只是觉得……他毕竟只是一个与我们都无关联的外人,本就不该将他牵扯进来。你知道的,君凛绝对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阿烛,我不想再欠下因果了。上一世已经让我很疲倦了,今生再回到长留,唯一的牵挂也只有你。”
她左一个“外人”,右一个“唯一”,将殷玄烛哄得神魂颠倒的,这才缓和了神色。
“真的?”他心情回暖之后,自己也有些赧然。
妖族的体态是随着心脉修行而变化的,殷玄烛前世并未选择修行心脉,自然很难从少年形态更替成成年的模样。
但今生则不同,毕竟他已经彻底抛弃自己那被废弃的半条灵髓,全身心投入了妖族的修行之中,因此很快就长大了。
而等到变成成年形态之后,妖族便可自行控制身形来进行转换,但不论如何变化,本体的模样都已经稳定下来,不会再继续变化。
一言以蔽之,只要心脉修行筑基,即算是成年。
但哪怕是身体和心性都业已成年,当殷玄烛转换成少年形态时,心性还是不受控制地受到了影响,表现出更为任性的一面。
——他方才的反应,就很像是在无理取闹。
只不过温眠如今还并不知晓此“阿烛”就是在西域对她颇为照拂的彼“阿烛”,因此见怪不怪,还在耐心安抚道:“当然是真的。”
说罢她还如同前世那般,抬手摸了摸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的头。
殷玄烛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了,可头顶传来的温暖如此令人眷恋,于是他便弯弯眉眼,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摸摸头。
“……嗯,我相信你。”
第37章 长留未留(十三)
虽说中途风波不断, 但好歹出逃长留山的第一步计划已经达成。
温眠心中轻快,可就在两人走进院子的瞬间,就见一道鲜红细线疾疾蜿蜒而来, 闪电似的浮在地面上方拐出几个折,往温眠的脚下钻去。
殷玄烛本想护着她躲开, 但那丝线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只往温眠那边扫,很快就在她脚踝处缠了几圈。
丝线另一头延伸至东屋, 温眠气得额角发痛——还说君凛好心给她将这禁足解开了,哪想等她回来还能再次触发!
“这是什么?”殷玄烛脸色也十分不好。
“君凛搞出来的东西, 怕我跑了,所以将我禁足在院中。”温眠冷笑, “这人还真是睚眦必报。”
殷玄烛阴沉着神色, 蹲下身去检查, 可才拈起延伸出来的红线, 就感觉手指被蜇了下,灵力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失。
“是捆仙绳。”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腰后抽出一把长匕, 翻腕旋了个刀花,利落地将刃尖往绳索上钉去。
然而就算他使出全力, 那绳索都纹丝不动。
“没用的, 这东西我甚至用灵火烧过。”温眠无奈地看着他。
她也并非对君凛的欺辱都逆来顺受,前夜君凛离开之后, 她就尝试过了各种方法,只可惜君凛偏偏就在欺辱她这件事上下了血本, 怎么都无法破坏绳索。
等到第二日,她体内的灵力都流失得差不多了, 自然更是束手无策。
“欺人太甚。”殷玄烛因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握着长匕的手青筋暴起。
温眠知晓他生气,连忙岔开话题:“你这长匕哪里来的?方才竟没被君凛发现?”
殷玄烛一怔,下意识要将长匕收起。
这个动作就显得很欲盖弥彰,因此他又堪堪停住,支支吾吾道:“从后山……后山捡来的。”
温眠:“……”这人真的一丁点都不会说谎。
在方才粗略一瞥中,她已然看清殷玄烛那把长匕品质不凡,看质地似是骨瓷所制,刀刃两面被打磨得跟镜子似的,在殷玄烛刀起刀落的时候带出一道血线光茫。
刀是好刀,只是那赫赫凶光看着格外不祥。
这一世温眠来长留山的时间较晚,也不知晓……殷玄烛是否在这段时间多了什么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