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的,这些宛若魔障低语的念头顷刻浮现出来。
叶风和痛苦地摇了摇头。
温眠将他的神色都看在眼中。折磨叶风和并非她的本意,只是……她的确已经有些厌倦这种近乎施舍的善意。
“进来说话吧。”温眠缓了语气,朝他招了招手,“想来桌上还有些茶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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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之后,温眠便将昨晚君凛的意思转诉给了叶风和。
她挑挑拣拣地模糊了两人之间的争吵,一是没必要再怂恿叶风和这家伙去忤逆君凛,二则是……她当然不会把君凛观云镜中的东西说出来。
她只是恨君凛,不是又想死了。
叶风和听完之后沮丧许久:“意思就是,我现在去求师尊,难度就更大了。”
温眠毫不留情地点破他的幻想:“想一想,到底是你去求白帝有用,还是君凛去求白帝有用?”
那自然是君凛的话更有用。叶风和不得不承认,白帝对他师兄才是偏心到溺爱的程度。
他不安地绞起手指来:“我还能做什么来帮你吗?”
“没有。”温眠立马摇摇头。
但在说完之后,看着叶风和眼泪汪汪的模样,温眠又有点后悔。
她之所以再三拒绝,其实也是担心叶风和会保不住自己的小命。如今算上君凛也是重生,也不知晓还记不记得上辈子叶风和顶撞他的事情,万一什么时候又计较起来,那就糟糕了。
比起担心她,其实叶风和还不如担心下自己,以及……远在丹朱庭的叶大娘。
君凛此人冷血冷情,若是当真被触怒,可是会株连旁人的。
但她刚将叶风和数落一顿,如今再说这样的话……就显得很是不近人情了。
温眠叹了口气,只好补充道:“现在事情发展至此,我业已接受现实。只不过西域虽然回不去,我还是想要有人常在身边作伴。”
叶风和吸吸鼻子,立马点头:“我来这里陪你。”
温眠:“……”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揉了揉眉心,将话说得更加浅显,“我需要有人照顾我的起居,这长留山高处不胜寒,等到了冬日定然会更加寒冷,总得有人帮我干干活之类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要照顾起居,叶风和作为修士需经常下山任务,肯定是做不到的。
温眠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我需要一个下仆。”
叶风和怔了怔,连忙道:“我将我前峰的下仆带来。”
“万万不可。”温眠认真与他解释,“我在长留山是外人,怎么可以动用你们前峰的下仆?说不定我修为都还没他们高呢。我要解决的不过是些日常做活,只需要在后山寻一个废灵髓下仆即可。”
“但是,我在此处实在孤独,因此也希望对方能陪我说说话,这便需得选一个合眼缘的。”温眠苦笑起来,“但我向你师兄提出这个要求,被拒绝了。因此,如果你想帮我的话,就在他面前替我多说几句好话吧。”
她只不过是随口一说,但叶风和逐字逐句地认真记下来,坦诚注视着她,点点头道:“好,明日我定能求得师兄松口。”
“也不用这么着急,实在不行就算了。”温眠生怕他犯轴。
但叶风和已经起身,朝着温眠鞠礼告辞:“我今日就回去想办法,你……等我明日好消息。”
“喂,不用这么上心——”温眠忙追上去。
却见叶风和回首时,笑容格外复杂。
他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又去扯了扯温眠的衣袖,笃定道:“请你,信我一次吧。”
果不其然,等到第二日,君凛就径直踏入院中,眼神毫无遮拦地落在温眠身上,丝毫不觉得自己贸然闯入有何不妥。
“还记得前夜你说的什么吗?”君凛开门见山道。
温眠对上他就没什么好脸色,冷淡道:“自然是记得,也不知君凛公子是否还记得答应我的话。”
“我先考考你。”君凛却避而不谈,朝她扔出卷竹简来。
温眠:“……”
她当然知晓君凛是什么意思。
前世她和君凛最常见的相处时光,便是君凛站在老树下监督,她伏在案前奋笔疾书。
不过好在君凛递过来的秘籍亦是她前世便已经抄写过的,如今走马观花随意翻看,也能轻松将之默写出来。
温眠假模假样地缓慢翻阅书卷,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一本正经地合上书卷,提笔开始以簪花小楷工整默写起来,时不时还流露出苦恼思索的神色,以免君凛看了生疑。
那边君凛倒是露出点深思神色来。
世界上确实不乏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但他从前世便知,温眠并非这样的人。
秋涵雅当初的说辞只是他搬出来为难温眠的借口,不料对方还真慢慢训练出来,将那些秘籍一字不漏地写下。
而现在他面前的女子,虽然看似默写缓慢,但每次落笔都不曾停顿,竹简上连一处污迹都没有。
显然是装的。
温眠的演技,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
君凛微微眯起眼睛,这女子似乎是在他面前藏拙。但到底是因为看他不顺眼才故意惺惺作态,还是有别的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君凛暗自将这细处记在心中,并未开口质疑。
那头温眠还在演,以龟速将秘籍默写完毕后,便学着前世的模样,默不作声地双手将那竹简呈上。
君凛只伸手接过,却是看都不看——这也在温眠意料之中。
等到温眠埋头躬身得浑身酸痛,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头顶才传来和缓不少的声线:“不是要个下仆么?跟我走吧。”
温眠松了口气,心不在焉地道了个谢。
“不用谢我。”君凛却道。
他神色颇为耐人寻味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也不知你有什么魅力,竟能让我的师弟跪在我房门前整整一宿,就为了求给你一个下仆。”
温眠接过竹简的手一颤,这才惊讶抬头去看他。
君凛已经学着白帝,将手拢进袖中,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利用旁人的滋味如何?”
温眠死死咬着唇没有回答,心道这人为了折磨她,当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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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在君凛终于暂时解开了对温眠的禁锢丝线,动身前往后山下仆的住处。
他带温眠走的,是条她前世不曾经过的小径。
前世或许是殷玄烛想要护着她,总是刻意带她避开住在后峰的下仆,因此温眠从不知晓他们到底住在何处。
而今跟着君凛前来,她这才算明白,为何后峰的法阵设置得如此复杂,打定主意不叫后峰的人有机会离开。
因为下仆住的地方,实在是太过破败了,怨不得有人想要逃走。
那些被修士称为“废灵髓”的普通人,穿着陈旧玄衣站在破败院中,里边便是连窗户都歪斜倾颓的通室,简陋的板床挤挤挨挨塞满整个房间,甚至还有古怪混杂的气味传来。
看看此处,再回想前峰金碧辉煌的山门,巍峨玄妙的白帝殿,更是显得仙门讽刺至极。
温眠的目光在院中下仆的面上逡巡,在瞧见最角落的殷玄烛后,这次是真的笑不出来。
分明两人才道别不久,殷玄烛嘴角便多出块紫色伤口出来,连衣衫都是凌乱肮脏的,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被人欺负过。
难不成前世他颈侧深可见骨的伤口,也是这般来的?
这个念头升起后,温眠又要被沉重的愧疚淹没。
若是他一直在后峰吃这般的苦,若是她在西域定居后不曾回来,是不是……他这一生都要如此孤独又苦痛地度过?
殷玄烛似乎也看到了她,望过来的单眼宛若玄肃的冬日,丝毫看不见任何光亮。
温眠便躲开视线垂下手,被遮挡在宽袖中的手指不住颤抖。
她终于明白过来,这冥冥世道到底是想要教会她什么。
逃避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哪怕她重活一世后竭尽全力逃避前世遭遇的不幸,并为此辜负曾守护过她的少年,但在今生她依旧会遇到种种不同的危险与苦难。
只有变强,变得更强,才能抵御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
“去选吧。”君凛对这些下仆的落魄熟视无睹,挑挑下巴道。
于是温眠深深吸气,径直穿过层层人群,努力无视掉那些下仆从希冀渴求变得黯淡绝望的目光。
她最后来到殷玄烛面前站定,面前的少年瘦削苍白,沉默地以黝黑单眼注视着她。
而后温眠轻轻抚摸上殷玄烛那只眼罩,轻声又坚定地说出誓言:“我选他。”
此时的温眠尚不知晓,等到五十年后她仍会遇到比这艰难千万倍的抉择。
但就算到了与整个修仙界为敌的地步,她也仍旧坚守了这个亘古未变的誓言。
从一而终,她永远会选择殷玄烛。
第36章 长留未留(十二)
就算有着整整两世的记忆, 君凛对殷玄烛也还是没什么印象。
按理说来,哪怕殷玄烛的五感再灵敏,以君凛的修为, 但凡展开灵识就能轻易发现他。可直到上辈子君凛身死,他都不知晓这后山小院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当初身受重伤被温眠救下, 竟也没有怀疑那满屋子的毛皮到底是从何而来。
而如今君凛全然陌生的神情,也被殷玄烛看在眼里。
他眼睛弯了弯,似乎要笑, 温眠见状立马上前挡在他前边:“确定了,就他。”
这才使得君凛并未瞧见殷玄烛那个嘲讽的笑容, 维持住脆弱易碎的自尊心。
要是被他看见阿烛笑了,恐怕又会大发雷霆吧。温眠有些后怕地想。
现下君凛走至温眠身边, 皱起眉:“确定了?”
温眠不假思索:“确定。”
君凛微眯起眼睛打量殷玄烛的眼罩, 最后嫌恶道:“一个瞎了眼的废零碎下仆, 怎么会选中他?”
他在毫无用处的低位者面前, 向来是不惮于表现出自己的优越的。
温眠怕君凛起疑,硬生生停顿几秒后,才语气不缓不急地解释:“他看上去年幼些, 应当更为听话。”
此话一出,反倒是殷玄烛身侧的下仆噗通跪下来, 颤巍巍道:“仙子, 我、我比他更听话,而且这小子连话都不怎么会说, 根本听不懂什么指示,还是让我来服侍您。”
打断前峰修士的对话, 对于下仆来说是很严重的罪过。但毕竟这是在长留山的青天白日下,就算君凛不悦这人擅自出声, 也不至于对门内人士痛下杀手。
他只是很轻蔑地嗤笑一声:“你叫她仙子?”
温眠便知这人又要开始犯病了。
果真,随后便见君凛走至那跪着的下仆面前,微微俯身,才泄露分毫的灵压便令下仆几乎撑不住身子,俯首面向的地面滴答滴答有鲜红血滴掉落,赫然是被压制得受了些内伤,淌出鼻血来。
温眠微微垂着眼睛,为求自保而不敢发声。
她心里清楚的很,君凛现在看似在处罚下仆,其实还是在记恨她前夜要和他作对,甚至贪心不足提出条件来和他交易。再加上还有教唆叶风和的前科在,君凛如今看似对她妥协,其实心里不知道记仇多久了。
若是她在出声阻拦,君凛便有足够得理由来处置她。
她上一辈子也曾天真过。
那是在君凛受重伤晕倒在她门口的不久之前,君凛某日突发奇想,又来叫她默写秘籍。
因天气寒凉,她亦不再年轻,在默写完秘籍的第二日她终于病倒,躺在床上怎么都起不来。
还是少年模样的殷玄烛急得不得了,大雪天去找来几箩筐的草药,手被冻得紫红皲裂,鲜血淋漓地替她烧汤。
温眠那时是真觉得自己活不过这关了,强撑着坐起来,拿过草药和纱布去替殷玄烛包扎。
殷玄烛乖乖将手递给她,眼眶一红,泪水就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他很快又将手抽出去,转头便跑入风雪之中,任凭温眠怎么唤他都没有回头。
而第二日,君凛不知怎的就大发善心,带了几个医者前来替她治疗。
岂料这群医者中有个新手,想来是畏惧君凛的灵压,手一颤便将带着温眠血迹的银针落在君凛的鞋面上。
君凛当即面色便不太好,开口欲言。
温眠怕他嫌弃她的血弄脏鞋面,要迁怒医者,心下不忍,便朝着君凛颤抖着跪下:“是妾身的血染脏了君凛公子,请君凛公子恕罪。”
君凛像是就等着这句,挑了挑眉,语调缓慢道:“你我夫妻一场,需要如此生分?”
温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君凛哪里是要迁怒医者,分明是故意找个理由来罚她。
后悔已晚,这滥发的善心只会让她自己倒大霉。
温眠绝望想着,深深叩首,将头埋了下去。
君凛瞧她这模样便笑了,语气里还带着诡异的深情和温柔:“你喜欢跪,便跪这三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