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眠在自刎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殷玄烛浑身都颤抖起来,终于再抑制不住心痛,伏于温眠颈侧哭出声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殷玄烛再一次动用妖力,这次直接以心脉为引,灵火刹那迸发,暴起如红莲。
“是我太弱,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眼角不住淌着眼泪,只不住以脸颊去蹭渐渐冰凉的温眠。
“如果有来世,就让我先去往你的身边吧。”
火焰将他与温眠的身体皆包裹入内,以汹汹之势燃向整个后峰,顷刻间映亮长留山的夜空。
·
——那片红莲火海与伽罗莲重叠交错,前尘画面渐渐消散,唯剩伽罗莲落入溪中,被湍急水流送至长留山下,又融进江河漂向东陆最西的入海口。
最后,莲花被江畔一双修长苍白的手珍惜地拢进掌心。
来人以指触碰伽罗莲,灵气宛若清风拂入蕊心,唤醒了沉眠在过往记忆中的灵魄。
花瓣缓缓盛开,于久违的天光中,温眠睁开朦胧睡眼,一时不知晓今夕何年。
有人……在帮她?
温眠的灵魄依旧坐于花蕊,仰头往上看去,入眼却是一面熟悉的鬼面面具。
出嫁当晚遇到的陌生人再度出现在眼前,见小小灵魄于花中苏醒,面具后泄出点如释重负的笑声。
他指尖轻点,便是又一道灵气注入。
温眠舒适地眯起眼睛,这才发现外边的天色已是傍晚,姹紫嫣红的火烧云铺了满天,渔女在莲叶间婉转歌唱,群鸟于头顶悠然盘旋。
入眼尽是陌生风景,呼吸间尽是全新气息。
温眠坐在莲蕊许久,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是啊,这已经是来世了。
第8章 西行无故(一)
重生之后温眠知晓的第一个道理,即人人皆有劣根性。
比如前世她最为厌烦的就是墙角那些嘴碎下仆,但现下她置身事外,好生生被养在伽罗莲中,每日最为期待的,则是镇上妇人到对面江边洗衣闲聊。
“听闻长留山那位贵人已经登阶剑尊了。”一位戴靛青扎染头巾的妇人率先道。
温眠如今被鬼面男子安置在一处江畔庭院,伽罗莲于浅池上悠然漂浮,池边菖蒲葳蕤,淡紫花冠低垂,刚好遮挡住红莲光华。
温眠的灵魄尚幻化着当日大婚的嫁衣,如今浮于池面,像一尾细弱红鲤。
既有草叶遮阳,又有池底灵石滋养,温眠舒服得紧,听见对面人声后,只将手撑在花瓣上,饶有兴趣地探头去瞧那群浣衣女子。
那头还在说着倒霉鳏夫君凛的闲话。
“当真?不是说他大婚当日——”
“咳咳,小声点,别提那事。”
最先引出话题的妇人邦邦两槌下去,敲得一条来凑热闹的扬子鳄飞快潜逃。
妇人收手,继续叹息:“也算是贵人历过情劫,方修成正果罢。”
“你们在说什么贵人,我怎么不知道?”有年轻女子或许是新嫁进门,不由得好奇问道。
其他人当即惊诧:“什么?你连贵人都不认识?”
几个姊妹立马排着队,七嘴八舌与她说道起来。
“听说过三神箴言没?”
“传言上古三神在陨落前,曾留下引路预言,说什么……万载什么……”
“哎呀,别文绉绉的!那预言大概意思就是啊,于三万年后,将有天魔作乱,意图率世间魔族伐尽人间;但亦有救世圣人降世,如拂晓晨星,驱散无边极夜,护佑天下安宁。”
最后一人昂首挺胸地总结:“而叶家阿姊所提及的长留山贵人,便是拥有绝佳灵髓的白帝首徒,君凛。”
年轻女子还是困惑:“这又与预言有何关系?”
戴头巾的妇人恨铁不成钢:
“自然是因为他与刻有三神箴言的天书能相互感应!能与天书感应之人,自是被三神箴言召唤之人。更何况他小小年纪便屡次镇压魔族过境,这不是那预言中的拂晓晨星,又是什么?”
女子还是不服,咕哝道:“这如何能算?天书不也没明说……救世圣人有什么额角伤疤、右臂胎记的,如何认得那君凛是拂晓晨星?”
温眠煞有介事地点头,以示赞同。
“还真有。”不料戴头巾的妇人正色答道。
“君凛的灵髓有三神印记,他注定是被神庇佑的救世圣人。”
她说得神秘又笃定,一时令其他人都听得呆愣住。
江畔蓦地寂静下来,所有人都被她话中的神圣寓意震慑莫言。
直到过了许久,不远处才有女子恍过神来,笑道:“阿姊,瞧你说得头头是道,不晓得的还以为你也去寻仙路了呢。”
刹那女子们如梦初醒,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那戴头巾的妇人也笑:“倒不是我懂这般多,但我家叶三可不就是在长留山修行?他还是贵人的师弟哪。”
“真的吗?”
“这般厉害?”
此话一出,所有浣衣女子皆停下手,兴致勃勃地围到妇人身边。
“贵人长得真若传闻中那般好看?”
“哎哎,那你家叶三可曾婚娶?”
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绿云扰扰,香气袭人。妇人被簇在中央笑得合不拢嘴。
温眠亦是来了兴趣。
君凛姓叶的师弟,就只有那么一位,难不成……
她尚在犹疑,那头妇人却已然作答:“我家叶三啊,名作风和。七岁那年白帝游历至此,他竟不惧怕白帝,还伸手……去长留山的测灵石上摸了把。”
“这一摸,便测出他灵髓绝佳,被白帝带走当弟子去了。”
妇人眼中神采奕奕:“他昨日还来见我一回,说是刚从秘境出来,修为大涨!”
女子们俱是发出惊叹。
温眠也微微眯起眼睛,在徐徐熏风中长舒一口气。
——叶风和活了下来。
看来没有她在,对于叶风和来说恰恰是好事。
那这般说来……
温眠又想起当初拼死要护着她的小孩。
若非当初溪水边两人结下因果,殷玄烛根本不会遇上庄明音。
这一世没有她在,殷玄烛应也能安稳活着,迟早有一天……他能离开长留吧。
“姐姐,快讲讲呗,仙门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哪?”女子急促的声音打断温眠的思绪。
她亦是凝眸,好奇地侧头去听。
前世她要么被关在灌湘岭偏院,要么被禁在长留山后峰,根本无甚接触修士的机会。
说来她还算是名门后代,但她对仙门了解堪比管中窥豹,拿不准还真没眼前的妇人知晓得多。
妇人嘴还未张,就有旁的姐妹往她怀里塞来瓜果饭团,受贿的妇人喜上眉梢,立马清清嗓子,唤着众人坐在树下。
“你们……都知晓仙门五家是哪五家吧?”
有女子抢先道:“这可是妇孺皆知!东长留,南雨师,西丹朱,北刑云,还有内陆谷地鸦津渡——”
“话说回来,如今长留山的贵人本要迎娶的是灌湘岭女冠,恐怕今后,鸦津渡的仙门第五位置不保吧?”
温眠心道,就凭她这与君凛见都不曾见过的夫妻交情,哪里还能叫灌湘岭沾上半点长留威风?
等她头七一过,君凛估计就马不停蹄去丹朱庭提亲了。
不料那妇人竟对女子的回答竟表示赞同:“没错,我便是要讲啊,这仙门五家恐怕是要变天!”
“怎么个说法?”
“嘘,小声点,别叫路过的修士听了去!”
戴头巾妇人大手一挥:“嗐,怕什么!我等小民哪里会被修士放在眼里,他们若真经过,便是御剑从咱头顶去了,哪里会听见我们聊什么?”
女子们这才惴惴抚平心绪,继续听她讲起来。
“鸦津渡的巫教教主向来与其他四家不和,尤其喜欢与刑云宫作对,旁的四家早就看他不顺眼,如今灌湘岭风头正盛,说不准明年便会将鸦津渡给挤下去。”
方才插话的女子又有些不明白:“可灌湘岭的大小姐温眠,不是死在婚礼当夜了么?贵人总归是要续弦的,既是如此,灌湘岭也并未攀得上长留山高枝吧。”
“非也非也。”妇人竖起食指晃了晃,洋洋得意道,“下边要讲的,就是我家叶三告诉我的内幕了。”
温眠瞧着那群女子凑成一堆,心道:“这说话声江对面都能听见,御剑修士五感俱开,能听不见?你家叶三话若再多点,今生怕是又活不成。”
妇人全然不知她的话被温眠听去,还压低声线故作神秘道:
“听闻灌湘岭曾还和雨师泽有些许关联,说是……秋家有后人与雨师泽联姻过。更别提秋家二小姐,业已被许配给刑云宫的小公子,仙门只有五家,可他们攀上三家亲事,能不威风?”
竟有这事?温眠同那群女子一齐睁大眼睛。
难怪秋凤弦那般瞧不惯她嫁与君凛,也无法从中作梗,原是秋涵雅已将她许配给刑云宫。
而刑云宫地处北原高地,坐镇东陆边疆,抵御夙野荒原的妖族南下数千年。从兵力和威望来看,虽长留被称为仙门之首,然刑云亦足以与其相提并论。
但雨师泽的亲事……温眠就无从知晓了。
她正欲继续听下去,身后却蓦地传来草叶响动。
温眠回眸望去,透过重重叠叠的莲花瓣,看到身着玄衣的男子正躬身站在池前,伸手覆于莲花顶,替温眠挡下朵凋零坠落的菖蒲花。
[在听什么?]
鬼面将枯花轻放在青石上,随即抬手问她。
·
温眠如今作为灵魄,亦是无法开口出声,万幸她和鬼面皆会哑语,相处起来倒无障碍。
她醒后便询问过鬼面来历,鬼面男子一概不答。温眠不懈追问他姓名,他也摇首保持缄默。
温眠无法,套话半天只得出对方确实口不能言的结论,更别提摸清对方救她的原因。
不过从他不配合的态度,温眠也心知对方并不想与她揪扯出更多因果,遂作罢不再问及。
[那我该称呼你什么?]温眠最后以哑语作问。
鬼面那时一边应付着温眠追问,一边订下这套江畔居所,左手随意回着[你想如何叫我都可以],右手还同时排出几叠灵楔,示意牙人收下。
温眠当即注意力被那排闪闪发亮的灵楔转移:[你把我的嫁妆都拿走了?]
[不是!]
没想到鬼面反应出乎意料地大,手腕飞旋差点将庄宅牙人的铺子掀翻。
[我没拿!这是我自己的钱!我怎么会拿你的嫁妆?!]
温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在旁手舞足蹈。
……没拿就没拿,这么激动做什么。
但这场风波一过,两人俱是忘记关于称呼这回事了。
·
如今见他从外边回来,温眠便同样以哑语回道:[在听江对面的闲聊,挺有意思。]
男子点点头,不再多问,径直在浅池前端正跪下,双手郑重捧过伽罗莲,以掌心传递灵气过去。
温眠能够感知到自己的灵髓快速流转,这与当初在灌湘岭时滞缓不前的状态完全不同,根本不像是下等灵髓该有的反应。
不过她亦是注意到鬼面沉于池底的灵石俱为佳品,与灌湘岭那抠抠搜搜的补给天壤之别,所以……
温眠很难不得出结论,或许当初在灌湘岭她修为停滞,根本就是因为灌湘岭没落潦倒,没钱养她的灵髓。
但这也同样意味着,鬼面施予她的恩情太重太重,她根本无力偿还。
温眠仰头,从灵气氤氲的淡蓝光线中看见男子脸上的面具,那面具上的图腾有着走兽的獠牙,亦有着人族的丧脸,看上去很是悲戚。
[你知晓我要嫁的是谁吗?]温眠注视他半晌,突然问。
男子正在替她传入灵气,不便以手作答,只歪歪头示意她继续说。
温眠抬眼看他:[我要嫁的人,便是她们口中的贵人。他注定会救世成圣,手握东陆无上权力。]
鬼面依旧没什么反应,直到今日的灵气输送完毕,才抬手:[就算如此,你不还是不愿嫁他?]
这番质问一出,温眠反而心情颇好,爽快答道:[是,我不愿嫁他。]
[但你救下我,万一东窗事发,你或许会被我连累。]
这才是温眠真正想对他说的。
前世殷玄烛不正是被她连累,才险些死去?而鬼面对她有恩,她必须提醒他。
夜幕降临,江对面的女子们已然散去,飒飒江风拂动鬼面脸侧发丝,流萤于菖蒲叶间升起,影影幢幢反倒映得那张面具柔和起来。
[是我选择要救你,跟旁的人都没有关系。]鬼面在最后回答。
温眠辨认出他的手势后怔住,恍惚想起前世那个能看见树梢明月的夜晚。
[我会报答你的。]过了良久,温眠才手势坚决地承诺道。
鬼面歪歪头:[你要如何报答?]
温眠一时犯了难。
她如今肉身都未重塑,暂时还想不出能报答这般重恩情的方法。
正在她思考之际,庭院侧畔的江水传来翻滚涌动的声音。
温眠被吸引注意,定睛一瞧,才发现是那条被妇人敲得脑壳冒包的扬子鳄。
她挥挥手示意鬼面去瞧:[看,扬子鳄。]
鬼面不解其意,犹疑着抬手——[你要吃吗?我替你抓来。]
温眠默然,瞬时回想起前世被鱼支配的恐惧。
[我不吃鱼。]
她严肃着脸再次强调:[不要鱼。]
也不知是哪句话出了错,鬼面辨认出她的哑语后,竟是侧头低低笑出声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温眠面前发出声音。
温眠皱眉问他:[你笑什么?]
鬼面摆摆手,在温眠逼问的视线中又摇摇头,很是开心般笑得止都止不住。
在他沙哑低沉的笑声中,江畔的扬子鳄再度受到惊吓,呲溜一声滑入江中,消失不见了。
第9章 西行无故(二)
鬼面其实鲜少待在庭院。
在天光乍破时,他会将伽罗莲捧至浅池,好让温眠能汲取池底灵气。而后他便出门一整天,往往等到黄昏时分才回来,再将莲花捧进室内。
[夜里寒凉,对灵魄不好。]
鬼面在初次将伽罗莲送至自己房间时,曾解释过。
温眠表示很能理解,甚至在对方将莲花放置在枕边时,还抬手向他道谢。
直到这时都还一切正常。
鬼面好似忙活了整天,朝她摆摆手后疲惫坐下,很是自然地靠着床沿准备解开外衣。
——但他突然就福至心灵,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