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烛迟疑地往后退两步，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相反方向奔逃而去。
这场逃亡不知持续了多久，在后来殷玄烛回忆这段不知虚实的往事时，才想起那时的自己竟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口气从夙野荒的中部逃到极境。
他能在夙野荒存活下来，简直是天大的怪事。
小孩最终是在草原最北的边缘停下了脚步。这些日子他看到的妖族皆在向南迁徙，可偏偏在最北的边境，却有一个庞大的部落。
殷玄烛遥遥便看见部落中人头攒动，四处都有走动的身影。他本想投奔过去，可下一瞬，他就看见那些身影纷乱起来，像是在进行一场战斗。
这场战斗并分不出几方势力，就好像是……所有人都只是单纯朝着身边最近的人发起攻击。
随即殷玄烛便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力竭倒下，于是部落中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疯狂地朝着摔倒的人奔去。
很快，北风就携来血的味道，殷玄烛面无表情地纵了下鼻子，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听见痛苦嘶吼的声音从人潮中传来，不过一会儿又衰弱下去，等到人潮尽散，留在原地的已经不再是那个跌倒的妖族，唯剩几根散落的带血白骨。
于是殷玄烛明白过来，这一路奔逃中，所听到妖族提及的“堕妖窟”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妖族的一生追求，便是向南逃离，那么妖族的生命终点，则是被流放到极北的堕妖窟，沦为同族的口粮。
部落中有机敏的妖族高昂着头，在空气中辨认出陌生的味道来，一双猩红眼珠急切疯狂地朝着草原扫视。
殷玄烛快速蹲下身去，在草丛的遮蔽下瑟瑟发抖。
——这是他受肉之后，拥有的第一种情绪。
他要等到很久之后才能辨析，这种情绪被称为厌恶。
他厌恶这样的妖族，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决意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于是旅程再度开始了。
殷玄烛头也不回地往南奔跑，掠过无数或热闹或温情的妖族部落，直直往着更南的地方前进——听说，再往南去，就是人族的领地。
而年幼的他并不知晓，在夙野荒和人族领地之间，还高耸着一座巍峨山脉，刑云宫坐镇于高峰之上，常年重兵防守，无数支玄箭都对准了夙野荒的方向，要将所有想要南下的妖族全部击杀。
但殷玄烛的运气又是极好的，他想要投奔人族的那一年，正好值灌湘岭秋家前来拜访刑云宫，要定下秋凤弦和刑秋池的娃娃亲。
刑云宫庆典三日，所有的弟子和侍从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便对边境的防守松了些，连峭壁城墙上的放哨弟子都醉了酒，窝在堡垒后边沉沉睡去。
殷玄烛是从巍峨险峻的峭壁上直接爬上去的，手指都因攀附岩石而被磨得血肉模糊，不过好在他的确不需要进食和休息，比起其他想趁此机会南下的妖族，他便多了几百倍的韧劲，率先翻入城墙之中。
这个时候的温眠尚还得到秋涵雅的重用，此番前来也是让刑敛锋过过眼，拿个主意是否要放她一条生路。
她从觥筹交错的宴席上偷跑出去，在凛冽寒风中，便见一个小孩裹着雪粉跃入城墙之内。
他们只对视了一眼，便叫温眠看清了他那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的异色瞳。
殷玄烛戒备地退后两步，宛若灵巧的山猫跃上雕栏，很快就消失不见。
而温眠尚留在原地，眨眨眼睛，还未搞清楚方才到底发生何事，就听那躲在堡垒下沉睡的弟子悠悠转醒。
“小妹妹，我睡着这件事，可千万别告诉宫主啊。”
于是温眠乖巧地点了头：“今晚的事，我一概不说。”
正是这场两人在多年重逢之后，都不曾意识到的初遇，才让殷玄烛得到百年不遇的机会，九死一生，翻山越岭而过，最后伤痕累累地昏倒在凛风郡内。
而他在凛风郡拥有的第二种情绪，便是爱。
·
殷玄烛是被凛风郡一位老婆婆捡回家的。
他在东陆游荡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因此在他醒来，看见厚实的屋顶，以及柔软的被衾后，差点没直接炸毛，躲在床角朝老婆婆一个劲地龇牙。
老婆婆倒是不怕他，手里正在为一截香肠打结，和煦地笑了起来：“这孩子怎么跟猫似的。”
她见殷玄烛还是警惕，于是掀开面前被烤得通红的铜炉，夹了截煮好的香肠，热气腾腾地置于碗中，探身往床角放过去。
食物的香气对于殷玄烛来说极为陌生，他过了好久都不敢去触碰，直到最后老婆婆叹了口气，又敏捷迅速地将香肠切了片，喂到了殷玄烛的嘴边。
“吃下去。”老婆婆朝他示意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殷玄烛犹豫好久，才试探着咬了口，瞬间一双异色瞳亮得像晴雪夜中的天狼星。
而后他就在老婆婆家住了下来。
这家婆婆姓殷，但街坊邻居都叫她猫婆婆，原是因为她总爱抱些流浪在外的小猫回家，好好生生地养在自己的后院。
只是殷玄烛每次走到后院，那些猫咪便像是见到什么天敌，层层叠叠缩成一团，不住朝着猫婆婆哀哀叫唤。
于是殷玄烛就不敢再去了。
他学会的第一个人族词语便是“阿婆”，每天都要跟在老婆婆身后呼唤无数次。其他的人族话语他倒很快能听得懂了，只是磕磕绊绊，总不会说。
猫婆婆带他出门时，还因为这事，总被旁人说她捡了个痴傻孙儿回家。
“小宝，你可别难过。隔壁的张叔是瞧见你心急，但他知晓你爱吃肉，每天都会给你送吃食来呐。”
殷玄烛本恹恹地趴在窗头，听到猫婆婆的劝慰后，立马又行了，眼睛亮亮地朝她望过来。
猫婆婆便又笑，走过去抚摸他的头：“你这孩子，虽然年幼，但眼里的光亮着呢。这样好，这样才好啊——”
“今后你便跟着我姓，名唤……玄烛吧。哪怕前路再黑暗，但烛火永远是亮堂的，就算不能照亮世间，但能护佑身边之人，怎又不能说是完满的呢？”
殷玄烛似懂非懂地听着她的话，只暗自记下自己的名字，含糊不清地开口道：“我想……保护阿婆。”
猫婆婆脸上的笑容更盛，却并未答应下来，而是从膝上抱起一只刚收留的三花小母猫，轻轻放在殷玄烛的掌心中。
殷玄烛现下还不懂得遮掩身上的妖族特征，指甲长得极快，收又是收不回去的，因此托着那只眼睛都未睁开的小猫，根本动都不敢动。
“阿烛，你摸摸它。”猫婆婆柔声鼓励道。
殷玄烛紧张得鼻尖都沁出汗水，吞咽了口唾沫，才颤抖着抬起食指，小心翼翼地以指腹去抚摸小猫的头顶。
软的，暖的。
一种陌生又丰盈的情绪从心中油然而生，带动得殷玄烛鼻子都酸了起来。
他尚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有潮湿的水从脸颊滑下。
“阿婆，漏雨了。”他呆呆地说道。
猫婆婆发出和蔼的笑声，以干燥起茧的掌心，替他抚去脸上的泪痕。
“阿烛，记住这种感觉。”猫婆婆的话语也像冬日炉火般干燥温暖，“你要学会去爱世间，爱世人，要做一个……能保护弱者的，善良的人。”
话音刚落，殷玄烛掌心的小猫发出一声细微的叫声，殷玄烛垂目去瞧，便见小猫竟在这个时候睁开双眼，灰蓝的虹膜尚未褪去，是它第一次看到这个温暖的世界。
“好，阿婆，我记住了。”
殷玄烛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俯身在小猫的头顶落下轻吻。
第72章 涉水长河（二）
殷玄烛在凛风郡才呆三个月, 连尖瘦的下巴都圆润不少。
脸上有肉后，原本大得吓人的眼睛便显露出精致的轮廓，一双异色桃花眼流光潋滟, 惹得隔壁张叔的女儿总是躲在门后偷瞧他。
他和那只被捡回来的小猫一样长得飞快，每天都在凛风郡的街道上跑来跑去, 精力十足。
街口处瞎眼的算命先生摸了摸他的腕骨，又去摸小猫的前脚，对着猫婆婆唉声叹气起来。
“你这是捡回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小孩儿不是小孩儿，小猫也不是小猫的。”
猫婆婆将殷玄烛护在身后：“瞎说什么, 这可是我的乖孙孙。”
算命先生有着一双灰白无神的眼睛，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方向, 可殷玄烛从阿婆身后露出半个头, 总觉得先生的视线精准落在自己身上。
“你先瞧瞧你那小猫, 普通的猫能长这么大吗？它可是野惯了的, 要捕猎吃肉的！”
殷玄烛将信将疑地去看脚边的猫，确实发现它的耳朵比寻常猫咪宽许多，身形也流畅细长, 原本以为的三花毛皮变了个样，形成星辰一样的斑点。
小猫察觉到他的视线, 抬头慵懒地嗷了声, 又乖巧趴伏下去。
猫婆婆也不答话，于是算命先生意有所指道：“野惯了, 可是养不熟的。”
他话音刚落，殷玄烛只觉得阿婆捏着自己的手一紧, 再抬头，便看到阿婆脸色也紧绷, 像是被惹怒。
“阿烛，我们回家。”猫婆婆拉着他往家里走，一路上才发现街坊邻居都默默停下手中动作，悄然打量着她身后的殷玄烛。
那双异色瞳过于妖冶，生活在人族边境的百姓们，如何认不出来？
那是半妖的特征。
于是在回到家后，猫婆婆第一次正色对殷玄烛说道：“阿烛，今后你或许会去到更远的地方，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现在就教你了。”
就着昏暗的烛火，猫婆婆将殷玄烛的手指轻轻搁置在自己掌心，去抚摸那些如玳瑁般熠熠生辉的尖甲。
“你要将长甲收起，勿要伤害旁人。”
她又拿过铜镜，去描摹殷玄烛湛蓝的右眼。
“你要将这只眼睛藏起，勿要被任何人看见。”
说至最后，她眷恋地去抚摸殷玄烛的脸颊，看着小孩懵懂天真的眼眸，心中十分不忍——她的嘱咐，无疑是在禁锢住殷玄烛的另一半天性。
“你要学会低调行事，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勿要被任何人发现，你身上还有着妖族的血脉。”
这下殷玄烛听懂了，清楚回答道：“阿婆，我不想当妖族，我要成为人，像你一样的人。”
这句话令猫婆婆心中的愧疚减轻许多，笑道：“那你就将阿婆的话记在心里，今后一定会成为，比阿婆更好的人。”
·
好在凛风郡的人虽对殷玄烛警惕，但边城的人心地都是善良的，因此并没有人打算要向刑云宫举报殷玄烛的存在。
猫婆婆替他缝制了一条眼罩，斜斜替他系上，他又听话收起尖甲，因此在这里又安宁地度过三年，直到一场魔族过境彻底打破生活的平静。
殷玄烛那日其实本不在郡内，猫婆婆年迈多病，因此他南下去替她寻药，可一路上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取药之后便加快速度往回赶。
他本无意展露自己妖族的特质，但心中总有感觉，若是再不赶紧回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是……到底是什么来不及呢？殷玄烛惶然不明。
直到他回到凛风郡，看到倾颓倒塌的房屋，看到躺在街口血流如注的算命先生，他才如坠冰窟，明白过来。
他仿佛是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恍惚走到算命先生身边，颤抖着手去试探对方的鼻息。
那算命先生就在这时猛地睁开眼睛，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殷玄烛被吓到，根本反应不过来，却听算命先生在认出他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快逃！”
只可惜这也是他最后一句话，说罢之后，握在殷玄烛骨节上的手便无力滑下，那双灰白的眼眸再也不曾睁开。
殷玄烛怅然若失，却猛地站起身来，飞快朝着猫婆婆的住处奔去。
他当然不可能逃。他说过的，要保护阿婆，就一定要做到！
“回家，必须回家去——”
这样的念头直到他看见已经粉碎坍塌的房屋时，才如风中残烛熄灭下去。
殷玄烛颤抖着走进那片废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僵硬着身躯去搬开石块。
阿婆还在等他，他必须要找到阿婆。
他在掀开一块极重的横梁后，果真看到一只垂下的，苍老的手。
殷玄烛眼眸一亮，急促喘着气，将自己滚烫的掌心贴了上去。
废墟地下传来猫婆婆虚弱的声音：“是阿烛吗？阿烛回来啦？”
殷玄烛这才呜咽出声，忙不迭又去搬开更多的碎石，为了方便挖掘，他的尖甲又显现出来，但很快就断裂开来，令他的指尖淌出汩汩鲜血。
但好在他终于挖出一条求生通道出来，这才看见猫婆婆并非一人被压在废墟下，在她怀中，还护着张叔家的女儿。
“阿婆！我拉你们出来！”殷玄烛竭尽全力朝里边伸出手去。
猫婆婆亦是向他探来，在看见那只伤痕累累的小手后，热泪顿时沿着纵横皱纹落下。
不料这时不远处传来魔怪嘶吼的声音，俨然是还未离开的魔族嗅到活物的味道，正要朝这边赶来。
猫婆婆神情顿时变得紧张，探向殷玄烛的手用力往后一拉，竟将殷玄烛也拉到废墟之下，安全地躲了起来。
方才被殷玄烛挖出的洞口如今被虚虚遮掩，依稀能透过缝隙看到外边的情况。
于是殷玄烛便看见，正从他们附近巡视而来的魔族，口中还叼着张叔的半个头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