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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宫何尝有过这般剑拔弩张的时候。
丹墀上的内宫卫每个都把手按在佩刀上,拔与不拔全在一念之间。
有几个小黄门站在丹墀下,浑身上下抖得厉害。
将冷不冷的天气, 空气中凝结着肃杀与冷冽。
才走到徽华门,两个新来的内宫卫想要拦她:“什么人?”
还不等却玉开口,就另有个侍卫踹了他一脚:“睁大你的狗眼, 这是皇后娘娘。”
侍卫让开了一条路,执柔走上丹墀。
九重汉白玉石阶高耸巍峨, 愈往上走,便觉得风声贯耳,衣冠猎猎。
正殿门口站着一个人,剑眉英目,腰间佩着一把短刀。
大裕的人臣大都随着时节穿戴,春青、夏朱、秋白、冬黑。此人亦穿着一水儿的玄色官服,一节告缘领袖的中衣从领口露出来。
是方懿和。
上回见他时,他还是镣铐加身,如今看样子已经重新回了廷尉司。
从他的官服上看,约么是已经擢升为廷尉,位列公卿了。
“娘娘。”他对着执柔拱手。
猜得出执柔的来意,他的面容冷峻刚正:“臣不能让娘娘进去。”
齐楹坐在桌前,面前掀开了三四本奏折。
“从川陕的空饷,再到京城里面的四家当铺,你若觉得朕说得哪里不尽详实,朕可以叫人一一报给你听。”齐楹语气平淡,手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你凭什么说这些事是我做的?”薛则朴显然是带了三分怒气来的,“说到底,还不是你忌惮着我们薛家……”
齐楹反倒笑了:“朕也并没有张冠李戴到你头上。”
“王望春的罪,他自己背着就足够了。”他如是道。
王望春此人,是薛则朴的一名心腹,平日里备受薛则朴的倚重。
“你凭什么杀他!”薛则朴的手猛地落在自己的佩刀上,刀锋出鞘的声音分外刺耳。
“你不过是趁我父亲不在,若不然,此等雕虫小技也敢在我眼前卖弄?”
三五个侍卫将他围住,又记挂着他是薛二爷,不敢真的伤了他。
这几个御前的侍卫根本奈何不了自幼从武的薛则朴,他挥刀砍翻两人,剑锋直指齐楹:“整日里对着你俯首称臣的日子,我也当真是过够了!”
承明宫的门骤然被人推开。
门外是围得水泄不通的卫士。
薛则朴冷笑一声:“齐楹,你竟然以为这区区几人,便能挡住我不成?”
他将手中的剑挽起一朵剑花,对着齐楹一路杀了过去。
离着齐楹只剩下七八步,侍卫们的刀法愈发精湛,拦得薛则朴再难前进半分,他索性举起长剑向齐楹的方向掷了出去。
剑锋刺入皮肉的声音震耳欲聋,薛则朴的表情从愤恨转换成了震惊,一句话脱口而出:“执柔姐姐……”
两三滴猩红的血溅在齐楹的脸上,紧跟着便是一个柔软的身躯跌进了他怀里。
血色从齐楹脸上褪了个干净,他不敢碰她,厉声道:“太医!”
薛则朴人已经傻在了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艳的红花绽开在执柔雪青色的妆缎大袖衫上。她痛得皱眉,却对着他轻轻摇头。
薛则朴倒退一步,竟在一瞬间如梦初醒。
他今日得知王望春被抓进诏狱里的事,一时气急,不顾旁人的阻拦,提剑入宫想要和齐楹一番理论。此刻才骤然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冒险,若这一剑当真刺在了齐楹的身上,不论齐楹是生是死,殿前弑君的罪名只怕是逃不掉了。
想起父亲几次三番的叮嘱,薛则朴只觉得如芒在背,手脚都软了。
承明宫里见了血,方懿和带着人冲进殿中,将薛则朴捆住了手脚,押解了下去。
齐楹的手摸到了温热的液体,他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却仍分外温和:“执柔,同朕说句话。”
怀中的人吸了吸气,声音有了几分勉强:“陛下。”
游丝一样的声音,好似一片雾似的悬在半空上。
她柔软的身子渐渐冷下来,越发轻飘飘的像一片云了。
齐楹握着她的手,继续同她说话:“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长安么?”
怀里的人似在思考:“从江陵,坐船来的。”
声音更低了两分,齐楹捏了捏她的掌心不让她睡:“上回你给朕吃的那个盐渍青梅很是开胃,你是怎么做的,能不能说给朕听听?”
“是取青梅三钱,桂花一钱……”声音渐渐低了,看不见她的表情,齐楹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再然后呢,还有什么?”
“再加川贝母,山楂。”怀里人低低地喘了声,“臣妾好冷。”
乱云堆雪,触之即化。
这句话说得齐楹五内俱焚:“太医!太医死哪去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
徐平提着药箱赶来了,地衣上沾了血,险些把他绊倒。
匆匆给齐楹行了个礼,他便扑上去给执柔搭脉,执柔被挪去了偏殿,齐楹听着一旁脚步声来来往往,唇角缓缓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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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存来承明宫见齐楹时,他尚且没有更换掉身上的血衣。
那女人的血在他衣服上冷下来,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依臣看,娘娘挡下的这一剑,并不是为陛下挡的。”尚存没看出齐楹的心不在焉,“按照咱们原本定好的,但凡是薛则朴的剑伤了陛下一丝一毫,咱们都能以此来治他的罪。”
这是齐楹同尚存一早便商议好的事。趁着薛伯彦不在京中,而去栎阳点兵的时机,先是将王望春下狱。薛则朴果真佩剑入宫,想要与齐楹争论一番。
护着齐楹的侍卫都是昔年王府中的亲兵,必会倾尽全力护他周全。
退一步讲,若真是能以此为由,发落了薛则朴,就算是受伤,齐楹也不会觉得不值。
偏偏是执柔。
“皇后是聪明人,她挡的不是薛则朴,她挡的人其实是陛下。”
尚存在承明宫里几番踱步,终长叹一声:“只怕这件事,当真只能了结在王望春身上了。”
可惜吗,其实是可惜的。
齐楹心里却又松了口气。
他知道早晚要和薛伯彦撕破脸,只是他不大希望是现在。一来是他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还有一重原因是,他不想在他和执柔感情如此好的时候对薛家大开杀戒。
大臣们众口铄金,他也不想执柔听了难过。
能除去一个王望春,已经是好事了。
“方懿和这件事做得不错,朕会给他些赏赐。”掌心是黏腻的,血还没有洗去,刘仁来过两回,齐楹没心思听他聒噪。
“陛下宽仁待下。方懿和犯得原本是杀头的罪,如今陛下还肯重用他,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齐楹一哂,没答话。
“薛则朴如今是被关起来了,下一步怎么定,还是得陛下拿主意。”
“先关三日。”齐楹轻道,“不要让他受委屈,等斩了王望春就把他放出去。王望春家里抄出来的银子收进内库里去,改日理个单子给朕。”
徐平从偏殿回来,对着齐楹行礼:“娘娘的血已经止了,人还没醒,臣先来给陛下回话。”
“伤在了心脏上方一寸半的位置,那里血管丰富,适才才会血流不止,性命倒是无虞的。”
齐楹颔首:“一会朕会叫少府监给你一块令牌,皇后的用药你只管从少府监取,不必回朕。”
出了正殿的门,天上零星地飘起冰粒子,落在脸上只觉得微微一疼,紧跟着便是刺骨的寒意。天空是青灰色的,飞鸟寒鸦立在掉光了叶子的老梧桐上,间或响起一阵悲鸣。怕这声音影响了主子们的安宁,立即有小黄门拿着竿子将它们赶走。
鸟雀惊飞。
此刻已经到了黄昏,远处下钱粮的声音渺远地传了过来,垂头丧气的日头照得整个未央宫都寡淡了颜色,变得近乎灰白起来。
齐楹走进了偏殿里。
刘仁提了一句,说不如将娘娘挪回椒房殿去,被齐楹否了。
他跨进殿中,血腥气还没散去,寻着记忆走到屏塌前。
她的呼吸声都这样浅,像是一片淡了颜色的雪花,好似再过那么一两瞬,便要从指尖灰飞烟灭了去。
尚存说的话犹在耳畔。
薛执柔想要护着的人到底是他还是薛则简,齐楹并不想细究。
他扶着床沿缓缓坐下,抬手想要摸一摸执柔的脸,却猛地想起自己的手上还沾着血。
于是走到铜盆前重新洗手,皂角搓在掌心里,怕洗得不干净,齐楹还多用了几分力。
洗干净了手再找个巾栉擦干,齐楹重新坐回执柔旁边。
他的手重新落在了执柔的脸上,先是嘴唇,再是鼻骨。
“待你醒了,朕要罚你。”语气平平,难辨喜怒。
他指尖再向上,落在那双平宁安静的眉眼上。
蝶翅般的睫毛在他指尖轻轻眨了两下,痒痒的,像是幼鸟春日里才长出的绒毛。
第27章
执柔身上疲倦得厉害, 睁开眼睛,视线范围内亦是混沌一片的。
脸上的冷汗黏着头发,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齐楹的掌心贴着她的眼睛, 她睫毛一颤,他便收回了手来。
“渴不渴?”这是齐楹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因为太医给执柔治伤的缘故, 承明宫里燃了比平日里多几倍的灯烛,执柔眯着眼, 轻声说:“太亮了。”
齐楹下意识起身,可旋即顿住了脚。灯火通明的寝殿, 于他而言亦不过是旷野一片。
“刘仁。”
刘仁呵着腰跑进来:“陛下。”
“灭灯。”
“是。”
一室灯火只余下了两盏。走回到执柔身边时, 齐楹听见她的呼吸声又放缓了, 像是沉沉睡去了。
徐平说她伤得不重,只是样子吓人了些, 休息十来日便好了。
可但凡想到她适才无知无觉跌进他怀里的样子, 齐楹便觉得心神不宁。
“陛下,大长公主殿下差人请您过去。”有个常侍立在窗下说。
“嗯。”齐楹站起身, 从承明宫走了出去。
执柔再醒来时已经过了三更。
承明宫里最后一盏灯也早就灭了, 唯独从窗框上可以看出伶仃的一线天光。
泛着鸭蛋壳一般的青, 视野里的东西都是这般朦朦胧胧。
肩上的伤用了些药,许是有止疼的药粉,此刻疼得倒也不厉害,执柔觉得口渴了, 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承明宫的屏塌上只有她一人,执柔看桌上有茶壶,便赤着脚踩在地上, 准备去倒水喝。
案几上茶壶里的水还是温的,看样子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 茶也是她惯喝的宜兰香片。
喝过了水,肩上的伤又开始丝丝缕缕地泛起痛意,执柔撑着桌子喘了口气,接着昏晦朦胧的天光,她这才看见一旁的矮塌上还睡着一个人。
他面朝里侧躺着,一手枕在脑后,一手虚握成拳。这是他惯用的睡姿,他身上没盖东西,一张矮塌也不能完全装下他的身量,他的腿半蜷着,还是落了一截在外头悬着。
这姿势单看着便知道不惬意,执柔扶着凳子走过去,肩上有伤,她蹲不下来,便只能站在他旁边。
他脸上的丝带已经解了,叠成三折放在手边,睫毛垂着,人很安静,若不是胸口清浅的起伏,只会叫人觉得他已经没了生机。
定神细看去,执柔却发觉他衣摆上还沾了些细碎的尘土。
光线太暗,看不清晰,执柔走到灯座旁,拿火石来掌灯。
灯火一跳,在外头值夜的刘仁便走了进来,见执柔立在灯座旁边,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小声说:“娘娘醒了。”
执柔眉心浅蹙着:“陛下……”
刘仁望了一眼榻上的齐楹,低声回答:“先是去了昆德殿见大长公主,随后陛下去了奉先殿跪了两个时辰。”
“大长公主的意思?”
刘仁摇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陛下回来之后就把奴才们赶了出去。”
执柔点头:“知道了。”
正是这晨昏的一线之隔,让榻上的人既显露出几分疏远,又沾了几分模糊。
木施上挂着件氅子,执柔用没伤的右臂取了下来,挪到齐楹身边,给他盖了上去。
狐裘的氅子外是一层短绒绒的毛,他皮肤白皙,人愈显得平和。
眉心微蹙着,好像沉入了一个不安稳的梦里。
执柔又重新走到自己的榻前侧卧下来,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齐楹的背影。
不知又过了多久,正欲朦胧着睡去,却听见榻上那人压抑着咳了两声,齐楹缓缓坐了起来。
这一咳竟像是停不住,他怕惊了她酣眠,趿着鞋走了出去。
执柔从半开的窗户看去,只见齐楹佝偻着身子,有些气短地扶着廊柱。
刘仁上前去搀扶,齐楹摆了摆手。
二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刘仁转身向西面去了,大概过了一刻钟,他端了一碗药来。
齐楹拧着眉喝了,把空碗递了回去。
一碗浓黑的药汁入喉,他缓缓松了口气。
月色清凉,在这秋日里泛着一丝寒意。
照在他身上,人影都漾开一层银色的光辉。
齐楹缓缓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将手伸向怀中,掏出了一枚藕荷色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