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了?”执柔看不见他的脸色,又不好扳动他的身子。
齐楹的手举起来,他掌心里还托着她的手炉。雪兔毛做的套子,衬得他指尖苍白若纸。
“朕一直拿在手里,没松开过。”
他不想说大长公主的事,执柔也不愿过问:“臣妾还没用膳,陛下要不要传?”
齐楹摇头:“你去吃吧,朕没有胃口。”
执柔想去叫刘仁传膳,才站直,齐楹的指尖又勾住了她的袖口。
“朕同你一起去。”
他仰起脸,神色倒还如常,执柔去贴他的额头,一层薄汗,像是退了烧。
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碗,执柔皱眉:“不是午后才吃过药,这又是什么药?”一面说,一面想去拿碗。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徐平开的方子。”齐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
她的手很小,感觉像是没有骨头,捏在手里,稍一用力就怕弄疼了她。
听到是徐平的药方,执柔便不再问了。宫里有能耐的太医不多,徐平勉强能算上一个。
齐楹拉着她,将她带去偏殿。
执柔的目光追随着两个人握在一处的手指,又看向齐楹,只觉得他和以往相比,不大一样。
“正殿里是朕见大臣的地方。朕不喜欢那里。”
大臣们说着佶屈聱牙的字词,机锋盘算,你来我往。太暗沉也太冷冽,齐楹不想和执柔在这里过话。
偏殿的小花厅摆着两张坐席,桌上摆着清淡的几道菜。
羊逢羹、鱼脍、板栗山药。
齐楹吃得不多,眉宇安静,整个人像是一团将散未散的薄雾。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身边还坐着执柔,微微清了清嗓子,开始同她说话。
“朕给你的书可读了?”
执柔过去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嘴里含了一口羹,连忙吞咽下去。
“读了《天论》。”她答。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齐楹笑,“是好书。荀子在那时候能写这种文章,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停下筷,端起茶来喝。
“你信这世上有神鬼么?”他问执柔。
执柔眼睛眨了眨:“信。”
“哦?”他示意她说理由。
“阿娘说,她走后会常来看我,所以臣妾相信。若当真有鬼,不知会是谁的亲人,也不知是谁日思夜盼的人。想到这,臣妾便不觉得害怕了。”她声音也是动听的,如珠似玉一般,“陛下信吗?”
齐楹道:“朕却不信。风霜雷电,道法自然。不过执柔,对外,朕会说朕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论儒家道家,法家墨家,乃至佛法无边、太平道、天师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国安邦的手段。这是一种思想的控制。”
他分外耐心,循循善诱:“让他们去信神,比信朕这个肉体凡胎的人,更容易些。”
执柔听完他这一席话,犹豫着问:“陛下为何对臣妾讲这些?”
岁之将暮,万花濯尘。
月光清冷地照在明渠上,水声渐渐,宿鸟懒鸣归巢。
“你说了要做朕的眼睛。”齐楹笑说,“朕在让自己的眼睛,更亮一些。”
在那段时日里,执柔渐渐发觉,齐楹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多了。除却隐忍与冷静,他有着远超常人的直觉与敏锐,他从这几日开始,一直在试图教她些什么,虽然不明说,但执柔却能感受得到。
桌上的碗筷已经被撤走了,齐楹叫奴才们都下去,而后站起身来。
他人虽清癯,却又分外挺拔,站在灯火里,像是一杆挺拔的翠竹。
“执柔。”他叫她的名字。不知何时起,他对她的称呼,从薛执柔变成了执柔。
仿佛不叫她的姓,她便和薛伯彦没了关系,而仅仅是她自己。
“尉迟明德的事,朕准了。”他语气平淡,像是说一件不太相干的事,“下月初九。”
执柔能懂齐楹不得已的决断,可同为女子,她何尝不是在一瞬间,汗毛耸立。
命不由己这四个字,几乎是刻在每个女人血肉里的,尊贵如齐徽一般的女人,亦不能免俗。
“主意是尚存和朕一起定的。”齐楹笑,“盖印的时候,朕的手都在抖,朕在想,若有朝一日,朕要送走的人是你,该怎么办。”
执柔抿着唇摇头:“臣妾已经是陛下的人了,能去哪里呢?”
齐楹的手落在她发顶,缓缓向下,抚过她的鬓发。
大概是觉得殿中灯有些亮,齐楹半侧过身去,只给执柔留下一个背影。
缺月挂梧桐,星影疏疏。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伴着树叶的沙沙声。
“那若叫你一辈子都同朕待在这未央宫里,你愿意吗?”
第24章
凉夜如寂。
执柔轻轻嗯了一声。
这声音虽轻, 却被齐楹捕捉到了。
无声的笑意漾开在他唇角,他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执柔伸手:“听说沧池边的金桂开花了, 愿不愿同朕去走走?”
他的精神比过去好了许多,人站在这, 除了眼上的丝绦透露出他的一丝孱弱外,齐楹身上另带了三分写意的风流。
自那一夜大傩仪之后, 齐楹便时常主动来牵她的手。执柔只当是他人前做戏,可如今这戏却越来越真了。
齐楹牵了她, 才走到门边,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转过身去:“替朕将这个解开吧。”
他指的是自己缚眼的丝绦。
“戴着这个,总觉得自己像是个病人。”他笑, “解开了, 会不会好些?”
齐楹的盲杖立在墙上,他也并不去拿, 而是拉过执柔的手, 帮她挽住自己的臂弯:“今日不要将朕当天子, 好不好?”
执柔的目光落在齐楹的手臂上,这种说辞她也是头一回听:“不拿陛下当天子,那该当什么?”
刘仁替他们打帘,承明宫外月冷星垂, 是个难得的晴夜。
“当什么都好。”齐楹微微仰着脸,似在感受月色下的微风。
“你上学时的同窗、亦或是一个朋友。”
朋友。
执柔抿着嘴唇摇头:“臣妾其实没有过什么朋友。”
在江陵时曾有过一两个手帕交,只是年岁太小, 早已音讯全无。来了长安之后,除了薛家的几个远房表姑娘偶尔说过话, 哪里还会有朋友。
“那今日便有了。”齐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有安抚之意,“走吧。”
“刘仁,给朕拿一盏灯来。”
墨纱灯上绣着山茶花,六角各缀了一颗明珠。
灯影摇曳,齐楹左手执灯,轻声慢语:“你帮朕引路,朕为你提灯,如何?”
“好。”
月落乌啼霜满天。
长长的夹道,高高的苍穹。
逼仄又巍峨的高墙绿瓦,宛若幢幢鬼影的仆从侍卫。
浓黑的夜晚,清冷的颜色。
唯有齐楹手中灯影一点,照出方寸间的暖意。
起初,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走出百来步,齐楹笑了:“和朕没什么说的吗,还是在等着朕起头?”
已经走过了徽华门,往前是扶风园,过了扶风园便是沧池了。
执柔抬头,齐楹的脸亦转向她,二人四目相对,齐楹没有神采的眼睛却依然能倒映出执柔的影子。
“臣妾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轻声说道,“阿翁去时,臣妾的年龄尚小。只记得有一年过年时,庭院中的红梅开了花,阿翁和阿娘也这般携着手看花。外头飘着鹅毛般的雪片,臣妾问阿娘冷不冷,阿娘说不冷,心是暖的。”
记忆都渐渐朦胧了,许多事执柔都记得不真切,唯这件小事却始终落在她心头。
“朕已经不记得母后的样子了。”齐楹叹了口气,“朕四岁起,便看不见她了。”
犹豫了一下,执柔还是问:“因为什么?”
齐楹摇头:“不是什么好事情,说给你听怕你害怕,下回再说吧,今日咱们只赏花。朕看不见,你要替朕多看看才是。”
关于齐楹眼睛的事情,宫里头的传闻很多,有人说是被先帝的某个宠妃下了毒,也有人说是齐楹自己连日高热最终伤了眼睛。捕风捉影的事不可尽信,只是众口铄金,传言比想象中蔓延得还要更快。
沧池边种了十几棵金桂。据说是武帝时命人从南方移植来的品种,刚移来时便死了许多,前五六年只长叶却不开花。后来才渐渐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到如今,暗香浮动,树影摇荡,已是连绵不绝的金色海浪。
落花跌入沧池中,随波逐水,在这月色之下,当真是极美。
执柔眼中闪过惊叹:“当真是……”
一时词穷。
沧池南北长数百丈,是从章城门外引泬水入未央宫建成的。
藻荇在水中摇曳,明月倒映在池水中,锦鲤好似在空中游弋。
执柔带着齐楹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
“云彩和月亮都倒映在水上,有一只红色的鲤鱼,额上一点白,从青荇里游出来,好像是在云里飞过一样。如今桂花开得茂盛,有些花瓣便落进了水里……”她小声为齐楹讲着,说了很久,却听不见他回答。
执柔微微偏过头,微风吹过齐楹脸侧的碎发:“沧池朕来过几十回了,唯这一回,不觉得遗憾了。”
哪里能没有遗憾呢。
齐楹的遗憾,何止是岁岁年年看不见桂花那么简单。
沧池辽阔,开阔的水域有风吹过。
齐楹背过身咳过两声,执柔犹豫着问他:“陛下,要不要回去?”
“同朕讲讲,你还看见了什么?”齐楹拉着执柔的手,轻轻晃了两下。
遗憾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便叫人觉得生出了一丝怜惜。
“今日的月亮格外大,天上有云彩,把月亮都照出毛边了。桂花树得有两人合抱粗,地上种着一种开紫色的花,三五丛连在一块儿。”执柔耐心地将自己看见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有时候怕他不懂,还会在他的掌心勾勾画画。
柔软的指尖扫过掌心,觉得有些痒,齐楹仍不舍得松开。
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的唇边笑意浅浅。
说无可说,执柔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连倦鸟都睡了的时辰。
齐楹手中的灯越来越暗,最终,灯花一闪,彻底熄灭了下去。
偏他浑然未觉,仍握得很紧。
执柔垂下眼,轻轻去摸了摸他执灯的手。
冷得像冰一样。
“我来替陛下提一会吧。”执柔提议。
“不冷。”他笑。
水中的鱼甩了甩尾巴,冒出一串气泡,水面上便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齐楹唇边的笑意恬然,无知无觉地握着那盏熄灭的灯,半垂着的眼睫,被月光照落出一圈细密的剪影。
有女人的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执柔微微一惊,却被齐楹攥住了手。
是大长公主的声音。
“如今这一切,你可称心如意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另外一个人终于开了口:“是。”
这声音太过谙熟,叫执柔睁大了双眼。
是尚存。
齐徽显然没料到他会这般坦诚,声音都开始颤抖:“当年薛伯彦一力蛊惑父皇,派我远嫁和亲,我与你十几年情分,迫不得已求至你门下,希望我们尽早成婚,你却把我拒之门外。尚存,你可知我在赤城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尚存没有在说话,因为齐徽明显在落泪。
“五年,整整五年。我与四名北狄女人共事一夫,我还失去了一个孩子。”齐徽的声音带着哽意,“而我如今才知,你竟早有一女。如今想来,当年你与我看似情深意笃,实则早已与别的女子耳鬓厮磨,儿女绕膝,所以才不愿娶我。”
“我在北狄被他们凌\辱之时,你有女儿承欢膝下。我千里迢迢从北狄回长安,风餐露宿,只盼着从此再也不回那个地方。你却叫陛下答允尉迟明德,将我送上绝路。”她声音不高,却满含痛意,“尚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狠心?”
夜风寂静,齐楹对着执柔微微摇头。
执柔与齐楹握在一起的手有些用力,齐楹抬手轻轻拍抚,让她放松下来。
另一边,尚存终于开口:“北狄不是绝路。”
啪。
一记耳光,分外清晰。
“这是你欠我的。”齐徽的声音决绝,“从你决心辅佐齐楹登位之日,我便早就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你的鸿图大业。他是什么样的身子你难道不清楚?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你难道不知道吗?如今他侥幸残喘至今,你还要强求他日理万机,百上加斤。他若死了,你又要辅佐谁,还是索性向薛伯彦摇尾乞怜?”
“他一个瞎子,好好活着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尚存,你敢说自己绝无私心吗?”
后面的话执柔都没有再听进去。
耳中唯余下那一句,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这句话。
齐楹去年行的冠礼,今年刚好二十一岁。
他孱弱、多病,执柔从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会像是残喘在风中的幽微之火。
尚存叹息了一声:“殿下照拂陛下多年,难道还不了解陛下的性情吗?”
“他虽看不见,却学贯古今、世事洞明。殿下觉得他的寿数无多,便只希望他平安度日,可对陛下来说,每一日都来之不易。”
“活着,不是他唯一的目的。”
“苟且偷生,懦夫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