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执柔以为他能看见自己的手,语气中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那时齐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希望她能高兴,至少别那么失望。
几乎他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对策,不论执柔行针的结果如何,他都会说自己比过去好多了。他的遗憾太多了,齐楹不想让执柔也觉得遗憾。
她手中捏着细细的银针,轻轻刺入上关、丝竹空、承泣三个穴位。而后拔出上关穴上的银针,再扎入鱼腰穴。齐楹闭着眼,任由她行针。
感受到执柔有些紧张,他甚至还在同她玩笑:“若是把朕彻底扎瞎了,你可是要受罚的。”
执柔的鼻尖沁出一层薄汗,她短促地说了一声好,手下的动作却不停。
再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步呢,齐楹的酒意渐渐散了,只是头仍然疼的厉害。视觉受限,其余的感官便愈加清晰。执柔的手很稳,每一根针都没有犹豫半分,她的左手托着他的下颌,摒着气,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脸上。
他都能想象到执柔脸上带了三分倔强的神情。
可爱又可怜。
她执拗又顽强,像是燎原生长的野草。
她从来都不柔弱。
一套针行完,执柔额上已经出了一层汗,又因为过程中太过聚精会神,直到此刻她才觉察。
齐楹撑着身子坐起来。
他的头发随着执柔的动作已经散开了大半,柔顺地垂在脸侧,像是一匹浮光潋滟的绸缎。
“痛吗?”她小声问。
齐楹摇头:“有点酸。”他的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着,执柔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美。
他本就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平日里将头发束在冠中时清隽端方,而此刻人又带了消沉的不羁与洒脱。他的美不具有攻击性,安静又不设防,却能让人过目不忘。
执柔知道齐楹并不是一个如外表一般与世无争的人。
他几乎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
像是早已参悟了自己的人生与归宿,他只需要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怎么了?”齐楹笑着问她。
“没什么。”执柔顿了顿。
“执柔,其实朕早已经不想强求这一分圆满了。”齐楹隔着无尽灯火‘望’向执柔。
“朕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双眼睛对朕来说,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他指着身边的坐席示意她坐下,“朕只想看看你。看看朕的小女君长什么样子。”
执柔坐在他身边,感受着齐楹的指尖轻轻落在自己的脸上,从眉宇再到唇瓣。
“他们都说,皇后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而朕唯一能记住的,却是抱你时的触觉。”
柔软又温热的触觉。
“朕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你不要有压力。”他含笑补充完最后一句。
齐楹给人一种安稳又陈旧的错觉。在这高耸的宫阙之下,在这恢弘王朝的尾声。他像是这座宫殿里的一根楹柱,经年日久,木质的纹理间浸透了沉水香,渐渐风化,好像要和这个王朝一起腐烂。
*
战事就如同齐楹预想的那样。
齐桓的兵马并不全是孬种。
薛伯彦初时略胜一筹,随着战争加深,两方各有胜负,僵持不下。
尚存走时齐楹并没有相送,他独自站在高高的丹墀上,静静眺望北方。
战火的烽烟味似乎也传到了长安,很多百姓慌不择路想要逃走,却不知道该逃去何处。
尚存走了大半个月,没有半分消息穿出来。
齐楹派了几批人马去问,也是石沉大海。
并州这座从先秦时就伫立在广袤中原沃土上的城池,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齐楹依旧带着执柔视朝,在外臣眼中,皇上对皇后极尽宠信、极尽优容。
而皇帝本人却渐渐乖戾起来。
军情紧迫,胜负参半,齐楹面对每一场败局,都在朝堂上大发脾气。
大臣们表面上不说什么,私下里找薛伯彦诉苦的比比皆是。
就连薛伯彦都忍不住劝齐楹:“陛下,胜负是兵家常事,臣觉得镖骑将军尽力了。”
私下里,他也止不住地对手下感叹:“陛下终于是觉得害怕了。”
右仆射笑着说:“能不怕么,要真是打输了,他这皇帝也做不成了。”
卫尉却犹豫道:“陛下可从来不是疾言厉色的人,如今像是变了性子,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没什么不合常理的。”右仆射冷笑,“贪生怕死,人的本能而已。”
这一日,齐楹去椒房殿找执柔时她并不在,椒房殿的宫人说娘娘去了缀霞宫。
那时齐楹才知道,执柔命人将椒房殿中的素馨花都重新移栽了过去。
站在缀霞宫门外,执柔的声音隔着宫墙传来。
“终于栽好了,过了春天就能开花了。”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她却总在给他期待。
她笑语泠然,像是春风骀荡,已然拂过山岚。
待看到他时,执柔拎着裙摆向他跑来,笑容灿若春花:“微明!”
齐楹微微弯腰,对她张开怀抱。
浮光跃金,他们二人抱在一起,齐楹托着她的腰将她横抱起,当空转了两圈,执柔惊呼了一声,齐楹的声音稳稳地传来:“勾着朕的脖子。”
盈盈春草蕴藏在土壤之下,宫墙上的瓦当被日光照得粼粼生光。
二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一对玉女金童。
第39章
“陛下怎么到这儿来了?”执柔笑着问他。
“朕来找你, 有件事想来与你商量。”齐楹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平静。
他牵着执柔的手,一路向椒房殿走去。
大寒刚过,天气冷得厉害。
齐楹的手很大, 将执柔的手包裹得很紧。
夹道两侧挂着红灯笼,流苏穗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瓦片上残存的积雪被风迎头吹来,挂在两人的发鬓上, 星星点点,又飞快地融化成透明。
“明日朕会在朝堂上打人板子, 朕要你在那时候, 当着大臣的面来劝朕。”白气随着齐楹开口, 在他面前散开来。
隔着团团轻雾,人也显得潮湿又氤氲。
“是什么事?”执柔下意识问。
“明日你就知道了。”齐楹并不想在此刻来说, 只是轻轻捏了捏执柔的掌心, “这阵子,会不会觉得朕很可怕?”
齐楹行事比以往更残酷, 朝堂上下的议论也很多。
执柔摇头:“陛下不是冷厉薄情的人。”
齐楹失笑, 他抬手敲了敲执柔的额头:“小女君, 那你真是识人不明了。”
敲完了又怕她疼,齐楹不露痕迹地用指腹轻轻揉了两下。
执柔仰着头,等他说下文。齐楹却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他的人生是辽阔又孤寂的荒原,偶然的一道雷鸣伴着闪电, 将他撕开了一个裂隙,阳光普照。执柔看到了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那一抹阳光,也只有这一抹。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齐楹能舍弃的东西比她想象得还要多很多。
*
一整个正月里,都几乎觉察不到新年的喜庆, 承明宫像是在为谁披麻戴孝,甚至连红灯笼都没挂。
未央宫的前殿里,隔着那一道遥远又模糊的垂帘,执柔安静地看着坐在龙椅上的齐楹。
今天是正月十五,七百里加急传来的战报是关于并州的。
太傅尚存战死于并州城外七十里的云山下。
齐楹的神情分外平静。
终于在此刻,执柔的心剧烈地一抖,紧接着重重地沉了下去。
显然这道军报,齐楹昨日便已然知晓了。
齐楹听着大臣们读完这一道军情,沉默片刻,倏尔冷淡问:“尚存尸骨现在何处?”
大臣们面面厮觑,不知他是何意。
“回陛下,还在并州城外停灵。”
好在如今天寒地冻,尸身还不至于腐败。将士们不敢贸然做决定,又因为尚存是齐楹的老师,按照常理,齐楹理应赐下一道恩旨,准其扶灵回京。
“尚存此人,徒有其名却无其实。”齐楹缓缓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理应废为庶人,暴尸于野。”
朝上众人哗然变色,显然没有任何人料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太中大夫刘茂才和尚存一样,都是侍奉过两朝的老臣了。他的年岁比尚存还要大些,如今两鬓已斑,星星点点的银发和黑发混在一起,听闻尚存的死讯,两行浊泪滚落。
“陛下,尚太傅固然有错,可并州此地本就易守难攻,镇北将军和忠勇侯都没能攻下并州,这也绝非是尚太傅一人之失。尚太傅身为文臣,身先士卒、劳苦功高。还请陛下念及他昔日的功劳,给他一份哀荣吧。”
齐楹平声道:“这就是太中大夫要对朕说的话么?”
刘茂才跪在地上,痛声道:“是。”
“打二十杖。”齐楹冷淡说,“再有替尚存求情者,一律打完二十杖再来同朕说话。”
众人把求助的目光望向薛伯彦,薛伯彦也猜不出齐楹想要做什么,于是没有开口。
朝臣们眼睁睁地看着方懿和将廷杖用的凳子搬了上来。
刘茂才被束住手脚,仍奋力仰着头,声嘶力竭:“陛下但请听臣一言,当下之计理应稳定军心为上,绝不能君臣离心,动摇军心啊陛下!”
齐楹不说话,廷尉的板子就高高地举着,就在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一个女子的声音终于响起:“陛下。”
一直素手拨开垂帘,那个穿着赤色翟衣的皇后一步步走到齐楹的御座之下。
盈盈跪倒。
“臣妾恳请陛下宽恕尚大人、刘大人。”
沸腾的空气骤然安静下来,大臣们有的错愕地望向皇后的背影,有的面面厮觑,不知皇后是何意。更有甚者开始好奇,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真因为如此而打皇后板子。
执柔直直地跪着,背影看上去瘦削又纤细,赤色的翟衣上用金线绣着凤凰,只是这凤凰的姿态和执柔的温吞不尽相同,那金线绣成的凤凰高昂着头颅,像是要将乱云撕碎。
执柔一头长发高高挽起,露出随时可以被折断的脖颈,乱云堆雪,像美玉一样脆弱,又如同藤蔓一样坚韧顽强。薛伯彦看着她,眼里划过一丝意味不明。
“皇后要求情?”
“是。”执柔俯身再行礼,“尚太傅忠君王、效江山,唯躬圣贤。可为天下之师,朝野之所重。臣妾斗胆,恳请陛下赐尚太傅生前身后一分体面,也恳请陛下体谅太中大夫的忠臣之心。”
齐楹淡淡开口:“朕记得,尚存曾和皇后数度起龃龉,皇后仍要为他求情吗?”
尚存始终没有平息过想要利用执柔的念头,甚至不止一次想要执柔以身谢罪,若不是自知齐楹看重执柔,只怕他甚至会请齐楹赐她一死。
执柔道:“尚太傅心中有自己的道义,臣妾不是太傅心中之道,所以太傅贬损臣妾。但臣妾愿意尊重太傅,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大裕。”
这些话都是出自执柔的真心。曾几何时,她也并不能理解尚存,她的身份地位,天然就与士大夫之流隔着一道鸿沟。
直到沧池边金桂飘香的那一晚。
那个倔强冷淡、甚至有些自负清高的老臣,人如其名。
尚存是懂齐楹的人,这份懂得比什么都难得。
他昔日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活着,不是陛下唯一的目的。”
“苟且偷生,懦夫所为。”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执柔不知道齐楹想要做什么,但她知道,尚存的死绝不会如齐楹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臣妾斗胆恳请陛下宽恕尚太傅与刘大人,并州告急,刘大人也难免心焦。如今胜负难料,能在此时开口之人,都应算是大裕的忠臣良将。”
她的声音不高,却能被每个人都听见。
几名老臣四目相对,不露痕迹地微微颔首。
“罢了。”齐楹的手指向刘茂才:“罚他三个月的俸禄。廷杖就免了。”
“至于尚存。”他倚着迎枕,静静道,“朕再想想。”
那日散朝后,薛伯彦走到章华门时,几个大臣终于鼓起勇气凑上来。
“大司马,陛下近来脾气古怪,咱们每天上朝都觉得头挂在裤腰上,也不知是说了哪一句,便险些要掉脑袋。如今咱们哪个都是有妻有子,还有老父老母等着侍奉,可万万不能这么轻易就把命丢了,所以还想请大司马点拨一二,让咱们心里也有个数不是?”
薛伯彦仰着头,呼出一口浊气,在滴水成冰的节气里,散开成一团白雾。
“陛下啊。”他起了个头,“大约是急功近利了。”
说完这句,他自己都不尽信。
当年选齐楹做这个傀儡,薛伯彦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永、福两位亲王被他一剑毙命,因为他们两人羽翼丰满,肯定不服管。
不选几个年幼的宗亲,是因为有尚存之流的士大夫不肯。
选中齐楹,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
最重要的一条是所有的太医都告诉他,齐楹此人短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