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眸阴沉了下来:“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季则昌,你认不认得?”
薛则简略思考片刻,便点头:“我记得他,祖上也是做铁官的,只是从先帝时起就忌惮着他们家,一直只许他在合阳界内做生意。”
“查查他。”薛伯彦冷冷道,“有眼线传来密报说,曾在益州和登州交界处见过他。”
薛则简啊了一声:“那若真是他该如何?”
“先找个由头扣下他在钱庄里的银子,若他不听话,那就杀了他。”
*
在攻打陟州时终于得了一场胜仗。
这是数月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齐楹下旨封薛伯彦为君侯,特赐加九锡。
薛伯彦已经达到了身为人臣所能达到的极处。
但他依然没有来谢恩,据说大司马跪在栎阳大营外,对着长安城的方向三扣九拜,以此来感谢陛下的恩德,但因为大敌当前,实在无暇入宫亲自谢恩。
又有人说,薛伯彦每一晚都枕着刀入睡,身上时时刻刻都穿着软甲,近身侍卫宛若是铜墙铁壁一般,寻常人都不可近身。
齐楹听过后只说大司马枕戈待旦,为国尽忠,实乃忠臣良将。
他不着急,方懿和却急得厉害。他宛若热锅之蚁,口舌生疮。只是薛伯彦不来,他也不能去绑他,一来怕打草惊蛇,而来薛伯彦纵横行伍几十年,方懿和哪怕拼尽全力也没有一战之力。二来薛伯彦手下能人辈出,没有万全之策,一时间也应对不过来。
这是个下着小雪的黄昏,天色一点点黯淡了下来,方懿和还逗留在承明宫里想要和齐楹商量对策。齐楹却不想再谈了:“朕要出宫一趟,你去叫张通来备车。”
方懿和愣了一下。
齐楹平平淡淡地开口:“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方懿和头大如斗,却又知君命不可违,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张通进来为齐楹更衣,齐楹说:“带皇后一同去。”
执柔便是冒着雪被御辇接来的。
雪天的夹道不太好走,细密的雪花被灯笼照得朦朦胧胧。
等到她走到承明宫时,齐楹已经换好了衣服。
他平日里的衣冠大都以浅色为主,月白、竹青诸如此类,今日却穿了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这个颜色衬得他玉颜乌发,姿容如雪。看惯了他端方的模样,今日的齐楹带着几分风流姿态,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跟朕出去一趟。”
执柔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外面的天色:“现在?”
“嗯。”
齐楹上前来,手里拿着一身衣服:“今日穿这个。”
狐裘的落地披风,里头是水红色杭绸通面袄。衣服旁边还放了些首饰,无外乎是一些珍珠翡翠之类点眼的东西,这一身若穿在身上,像是哪个官宦人家养在外头的外室,俗气却有不少金银傍身的样子。
齐楹解开了自己眼上的丝绦,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
执柔的指尖落在那对耳坠上面,指节大的珍珠玉润珠圆,倒映着橙黄色的烛火,分外光彩夺目。她解开自己领缘处的纽子,换上齐楹拿来的这身衣服。
他没说要带她去哪,执柔也习惯了不过问。
还是和过去一样,一路坐着轿子出了章华门,再在章华门外换马车。
许久没出未央宫了,整个长安城俨然成了一座空城。街边的店铺关了一半,余下的也只是不温不火地挂着招牌,却没什么顾客。几间酒楼倒像是有客的样子,遇到什么布匹店、成衣坊,几乎算得上是门可罗雀。
哪怕不用眼看,用耳朵去听,也知道长安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齐楹靠着迎枕不说话,街上朱红的灯笼摇摇晃晃,照得他的侧脸明明暗暗。
马车越走越偏僻,竟然最终停在了一处酒楼外面。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店小二,张通亮出一张牌子,那店小二将齐楹和执柔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站起身来:“两位请跟我来。”
越往里走,里面分外安静,穿堂风吹得写着菜名的木牌子噼啪作响,根本不像是一个来吃饭的地方,执柔愈发觉得一头雾水。
齐楹握着她的手,轻轻在她掌心捏了两下叫她安心。
绕过影壁,店小二把他们让进了一处包房里,上了一壶茶水便走了。
这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屋子里的炭盆烧得也并不热。
“执柔,你赌过钱吗?”齐楹笑着问。
执柔闻言摇头:“没有。”
他俩隔着一张桌子对坐着,二人的手隔着桌子握在一起。
“不是什么难事,押大小。”齐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一会儿会有人带你去一个地方,朕不方便去。你要把这张银票里所有的钱,都输给他。”
执柔瞟了一眼银票上的数额,大得令人咋舌。
“不知是何人?”
“他叫季则昌,祖上是铁官,如今也在走门路卖兵器。他的银子周转不开,朕想帮一帮他。”
“陛下不想让他知道?”
齐楹笑着点头:“达到目的就够了,不需要他们对朕感恩戴德。”
“你记得,你现在是长安城里一位布料商人的外室,不识字,是随着丈夫做生意才到的长安。你平时就喜欢赌钱,输赢无所谓,只要自己心里高兴。最近布料大涨,你丈夫也赚了一笔钱,自然你也得了不少好处。”
执柔的目光落在银票上,轻声说:“就算一个商人,赚了再多的钱,也比不上这张银票上的十分之一,这样会不会太显眼了。”
齐楹含笑:“一会儿朕叫人拿个信封给你,对外你只说是五万两,别的不必多说。”
外头的雪越来越大了,扑簌簌地落下来,显得夜色愈发静谧了。
“这笔钱,最后会流向哪里。”执柔终于问了出来。
齐楹穿着这一身宝蓝色的直裰,人笑得有些风流:“益州。”
风声拍窗,执柔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了。”
“不意外?”
执柔轻轻摇头:“臣妾猜得到。”
炭盆里迸溅出了几颗火星子,齐楹的脸也随着火光明明暗暗,他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到了门口,低声说:“夫人,请吧。”
执柔撑着桌子站起来,又下意识看向齐楹。
他身后的轩窗半开着,能看见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齐楹似平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夜风吹拂着,他微微仰着脸,眼眸深处似藏着一泓忧伤的清泉。
第43章
像是知道她在看他, 齐楹微微弯唇:“玩得开心些,别在乎钱。”这话当真是像哪家的老爷说给妻妾的话。只是说话的男人太过清冷,让这话也像是飘在天上的白雪一般。
这家酒楼是分里外间的, 外间是酒肆,里间是坐北朝南的赌场。里头比外面热得多了, 四面八方的窗户都紧紧关着,还用帘子遮掩着, 外头连半点光都不见。
不知道是熏了什么香,三两步远的光景就能叫人头憨耳热。
几张桌案经年累月地被这味道熏着, 在昏暗的灯火下都显得锃光瓦亮。
一双楹联高挂左右, 上句是花好月圆人寿, 下句是时和岁乐年丰。
意头原本都是极好的,只是配着靡丽的熏香与此起彼伏地叫好声, 加之窗外无边荒凉的长安夜色, 只会叫人觉得荒唐。
里面的小厮个个都伶俐聪明,见执柔衣着不俗,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厮立刻上前来招待她。
她梳的是妇人髻, 小厮上来先替她拿来一个手炉:“夫人头一回来吧。”
执柔点头, 他继续说:“今日咱们这玩的是六博。”
以菎蔽作箸,象牙为棋。投六箸,行六棋,故称六博。
执柔在闺中不曾玩过, 但一来听过,二来这东西本就以“戏而取人财”为目的,所以玩法也十分简单。
“先前我都是在南面玩的。”执柔笑, 用的是江陵口音,“咱们北边的玩法我还真拿不准。郎君能不能替我讲一讲。”她一边说, 一面从口袋里拿碎银子给他。
这银子看着就分量足,小厮拿在手里,笑得更开心了:“夫人当真是体面人。”
说罢便将六博的玩法为执柔讲了一番,甚至找了一张空桌子为她演绎一番。
执柔一点即通,很快就上手了。
只听不远处的一张桌前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小厮欠着身子:“那桌散了,夫人要不要去瞧瞧。”
人群中有人笑着说:“则昌兄好手气。”
是季则昌。
执柔并不急着上前,只漫不经心问:“过去在南边玩时,总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你们堂堂天子脚下,总不能出这样的事吧?”
那小厮忙不迭地哎了声:“夫人这是说什么话呢。”他瞟向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咱们这可是薛家的生意,薛家夫人总该听过吧。皇后娘娘的娘家,谁敢在这地方撒野啊。您要是玩得高兴,咱们这才叫一个蓬荜生辉呢。”
执柔耳下那对珍珠一看就是御赐的东西,虽说天家恩赐不准流落民间,可如今天子都旁落了,这些东西被变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小厮越发肯定眼前的人来头不小,态度就更是恭敬:“那一桌是一个姓季的大人在坐庄,那一桌风水不错,夫人不如试试。”
“他总来这玩吗?”
“倒也不经常,这个月来了三四回,也是有输有赢的。”
说话间,执柔已经走到了那张桌案旁。
季则昌抬起眼,目光落在了执柔身上,他们二人视线轻轻一碰,就各自分了开。
“我是从南边来的。”执柔从袖中取出一把碎银子,“今天只想玩个痛快,这些银子约么有几十两,若是手气好,我再去叫人取银子来。”
这话一出口,众人也都知道她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季则昌笑笑,继续和旁边的人闲聊,从生意说到打仗上,他话不多却看得出是生意场上的老手,练达又八面玲珑的样子。
这赌坊哪里是赌坊,分明是谈生意的地方。
季则昌借着这觥筹交错间,谈了三四桩生意。只是这里到底人多口杂,不是真谈生意的地方,他点到即止,身后的仆人趁着他说话的功夫,将几张帖塞给和季则昌说话的人,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银票,还是会晤的地址。
执柔和他玩了两局,手气好全都赢了。
她拨弄着面前的象牙棋子,笑道:“这点钱还不够吃茶,没有没大一点的码子来玩。”
桌上众人对视一眼,季则昌笑说:“夫人不知道十赌九输么,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执柔指尖的象牙棋子跌落在桌上,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里头是五万,季大人敢赌吗?”
众人起哄起来,季则昌的目光落在执柔美丽动人的脸上,朱唇皓齿,嫣然无方。
他的心却漏掉了一拍,待回过神来时,下意识错开目光不敢看她:“那季某便陪夫人玩一局。”
叫好声响起,执柔先拿起了一枚菎蔽。
外头的雪下得细密,执柔却走神了,她心里想着齐楹待着的那间屋子是极冷的,光坐在那便觉得四面八方都透着风。她坐在这炉火旁边取暖享乐,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寒风中等她。
想到这,她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些,左不过是要输钱,分成一局还是两局,本也没有区别。
这一局执柔输得很快,她投了子,把信封推过去:“成了,我输了。”
季则昌盯着那信封却不急着收:“夫人心有旁骛,自然是会输的。”
执柔宛转一笑:“季大人技高一筹,愿赌自然服输。”说罢她施施然站起身,将自己的氅衣拢得更紧:“我少陪了,下回再玩。”
季则昌给身后的家仆一个眼神,他立刻塞给执柔一张和别人一样的帖:“这是咱们季大人落脚的地方,夫人要是想谈生意,则昌随时恭候。”
执柔将帖收了:“好。”
待她走了出去,场子又重新热了起来,她长得美,出手又阔绰。整个长安城都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季则昌没了继续玩的心思,退到了一边去喝茶。
“大人本就擅六博,只是不管玩多少,也堵不上生意上的空子。”
季则昌叹了口气:“薛伯彦只怕是瞧出了什么端倪,所以咱们的银子一直流在外头,收不回手里。这样一来,只怕送去益州的铁器要供不上了。”
家仆替他蓄满了茶:“会不会是陛下的意思,皇后娘娘也是薛家人,陛下真的会和薛家作对吗?”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薛则昌看着碧色茶碗中上下浮沉的茶叶,轻轻说:“咱们是永远猜不准主子的心意的,想那些也没什么用。”
家仆只好也跟着点头:“大人何不瞧瞧这张银票,那位娘子看上去不像是寻常人,这银票别是她做了什么手脚。”
季则昌将茶碗放在桌上,启开信纸,里头的确是银票,上面的数额却让他霍然变色。
他猛地站起身,就连衣服都没穿,抬腿就向外走。
穿过狭长逼仄的走廊,一路走到前面的酒肆,两个人正踏着雪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