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雪野上,脚印两行。
一个是方才玩六博的明丽女人,另一个是一个身量瘦削清癯的男人。
他们走得很慢,却十指交握。
季则昌定定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无声红了眼睛。
他扑通一声朝他们的方向跪在了雪中。
缓缓磕了一个头。
*
坐在马车上,执柔的手依然没松开。
齐楹适才待着的房间里原本是燃着炭盆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炭火早就灭了。他人看不见,所以手都冷透了。
执柔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呵了两下,一面又催促张通让车夫行得更快些。
若不是齐楹阻拦,她只怕要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解开披在齐楹的身上。
他笑:“朕好歹也是男人,不至于如此。”
话虽如此,执柔又为他倒了杯热茶,强迫他握在手中取暖。
齐楹垂下长睫,柔声问:“执柔今天高兴吗?”
执柔摇头:“臣妾是当作正经事去做的,哪里会有享乐的念头。”
齐楹的指尖点了点桌子:“朕又不是只给了你那张银票,本想着你出来一趟不容易,来这样的地方更是难上加难,想叫你好好乐一乐的,省得每日都跟朕待着,无聊得很。”
“臣妾是不觉得无聊的。”执柔垂下眼道。
“上之所尚,民必尚之。”执柔继续小声说,“若陛下都推崇这些东西,百姓只怕会变本加厉。再者说,大裕有律令在先,士民赌博者,罚金三币,太子赌博,笞刑三十。不知天子赌博,罪欲几何?”
知道她是玩笑,齐楹听罢,沉沉笑开:“小女君如今是要治朕的罪了。”他缓缓将头靠在执柔的肩上,“你来定,是凌迟是腰斩,还是把朕贬为庶人?”
贬为庶人。
执柔听了只觉得心脏一停,随后又若无其事道:“罚陛下每日多吃一碗羹。”
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齐楹抬起手去摸她的脸,果真摸到她两腮微微鼓起,似有娇嗔之意。
“年纪大了,吃不下了。”齐楹捏着她的腮,又舍不得用力,“你替朕吃,行吗?”
他像是在耍赖,又像是撒娇。听得人心里软软的。
“陛下怎么就年纪大了。”执柔合拢手掌替齐楹暖着,只觉得像是一块冰,无论如何都捂不热。执柔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脖子上,齐楹起初不知道这是哪里,直到摸到她纤细的颈骨才皱起眉心。
他要把手收回来:“这是做什么,胡闹呢?”
执柔不肯,她握得很紧:“陛下早些好起来吧,臣妾还想等开春时,让陛下带我去跑马呢。陛下只管坐在臣妾前面,保管摔不着半分。”
“哪有这么骑马的。”齐楹笑了声,而后笑容渐渐浅了,他顺着执柔的力气,轻轻吻她的脖颈,声音溢出在他唇边,执柔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薄唇微微的颤。
“你总是这样,让朕今天盼着明天,明天盼着后天。若按照你说的,朕岂不是有太多的事做不完?”
“怎么会做不完呢,很快就做完了。”
他的唇微冷,吻却是灼热的,叫人不自觉地呼吸急促。
齐楹从喉咙里轻轻嗯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他的吻停了,下巴靠着执柔的颈窝,呼吸轻轻吹来:“这辈子做不完的,下辈子来做,好不好?”
执柔弯眸:“这辈子肯定做得完的。”
齐楹不依,偏叫她许诺:“若做不完呢?你若是不应,朕便是闭了眼都不能安心。”
这话说得有些不吉利,执柔却听得出他在半开玩笑半是撒娇。
“那就下辈子来做,下辈子做不完的,还有下下辈子。”
齐楹终于笑了,他轻轻点着执柔的额头:“下辈子若朕还是这幅样子,一定不来招惹你。只盼着你平安健康,找一位健康的夫君,生一个漂亮聪明的孩子。这就是朕唯一的心愿了。”
马蹄踩着积雪,车轮碾过时咯吱作响,一轮雾月挂在天上,四面一派朦胧。
齐楹有些咳嗽,偏过头去咳了两声,执柔想摸他的脉,又被他阻了:“不妨事。”
这三个字几乎能被齐楹说过一千次一万次。
于是执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天太冷了,陛下晚上多加一床被吧。”
齐楹眸中漾起一丝促狭之意:“天寒地冻,盖再多都是冷的。”他顿了顿,引得执柔抬头看他,齐楹继续说:“皇后来陪朕,朕便不觉得冷了。”
第44章
马车停了, 奴才们都撑着伞立在车前候着。
人畜的呼吸都带着白色的雾气。
里面的两个主子不动,也无人敢催。
执柔轻轻推了他一下,叫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轻且柔, 还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
齐楹蓦地一笑:“走吧,这么冷的天, 闵州进了些茶,来尝尝。”
于是执柔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齐楹先站好,又回身来扶她, 远处近处都是空蒙的雪, 唯独伞下那人, 向她伸出一只苍瘦的手。
漱冰濯雪,松风水月。
他分明看不见, 却又笃定她会将自己的手亦伸向他。
十指交握。
执柔的手指细且软, 留着寸许长的指甲,指尖透露着健康的粉色。
齐楹的手掌更宽厚些, 指节分明, 能将执柔的手尽数包裹。
最初时, 他们两个人牵着手为的是帮齐楹引路,久而久之却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他们的手指便是一块锁,牢牢地将他俩扣在一起, 好像生生世世都分不开。
闵州进的是一种芽茶,焙成了茶饼,名叫苍露茶。
除了茶叶外, 另加了一些香辛料,入口便觉得灼热, 果真是适合驱寒的。
外头通廊的灯笼照进来,二人孤灯对坐,倒也有几分闺房之乐的感觉。
“你觉得季则昌如何?”齐楹先开了口。
执柔思索着那人说话时的样子,轻道:“看上去有几分文弱,却是个懂人情世故的人,听堂倌说他一个月左不过只来三四回,臣妾瞧着这里头的人却都认得他,他身边还跟着家仆,得了机会就将他的名帖递出去。依臣妾看,他不像是来取乐的,倒像是来走门路的。”
“你眼力倒是好。”齐楹颔首,“他的生意被薛伯彦盯上了,他手里没钱,便想学前朝的那群纵横家们,四处游说,一来求财,二来投名。”
齐楹不反感这样的人,甚至有几分欣赏:“他是个可用的人,先帝忌惮着他祖上曾是铁官,一直不许他离开合阳,他的生意依然遍布大半个大裕,如今朕给了他路引,他便更是如鱼得水了。”
他还有旁的话没有告诉执柔,譬如他明明可以用别的法子来送钱给他,今日却着意要执柔来和他打这个照面,为的便是让季则昌记得执柔的恩情。他盼着执柔能比自己更得民心,也心甘情愿给她做这个垫脚石。
雪片拍窗,齐楹笑着问:“冷不冷,去床上说?”
他率先走到床边坐下,轻轻在身侧拍了拍,又莞尔:“若还不灭灯,明天徐平难免又是要聒噪了。”
灯本也是为执柔点的。
于是执柔熄了灯,和齐楹一道在床上躺了下来。
方才他在马车上说的话犹在耳畔,尤其是那句“皇后来陪朕,朕就不冷了”这样的话。
同盖一床被,执柔的手试探着去摸齐楹的手,却被齐楹反握住。
没有执柔想象的那么冰,却也不热。
齐楹的指腹摩挲着执柔的掌心,他低低叹了一声:“朕抱抱你,好不好?”
这话说得缠绵,似乎有不甘又像是遗憾。
执柔嗯了一声,轻轻依偎进了他怀里。
她的头靠着齐楹的胸口,听着他并不有力的心跳,齐楹的手穿过她的臂下,松松地搭在她腰上一寸的地方。如此两个人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空气中静得只能听见雪声,还有一线昏黄的灯光从通廊外照进来。
齐楹的手轻轻抚过执柔的鬓发,再到眉眼。
“若朕看得见,朕便会将你看上几千遍上万遍,现在只能用手去摸,用脑子去想。”
他的身子总是冷的,靠着执柔才渐渐热了些。
执柔抬起手,绕到齐楹背后,亦将他轻轻抱住。
“会看到的。”执柔低道,“不管用什么法子,臣妾拼尽全力去做,一定不叫陛下遗憾。”
“当真?”齐楹低头,和她鼻尖轻碰,“朕信你。”
他的鼻尖也是冷的,像是雪花堆出来的人。
他们二人贴得这样紧,齐楹虽看不到,却能感受到执柔婀娜旖旎的身姿。
绵软的,温暖得如同一个春天。
十七岁的年轻女孩子,身躯如同春天的一棵树,发芽开花,叫人贪恋沉迷。
齐楹的指尖顺着她的脸,滑落在她颈侧,他声音轻得听不见:“朕能碰碰你吗?”
黑暗中,执柔的眼睛清亮如同灯火,她不回答,却将齐楹抱得更紧。
于是齐楹笑起来,他挑开执柔的衣带,轻轻吻她的唇。
自下而上,下唇饱满润泽,上唇柔软细腻。他启开她的齿关,柔柔地加深这个吻。
他的指尖越过执柔的中衣,终于碰触到了她的皮肤,细腻如白玉般,随着他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从肩头、锁骨,再徐徐向下。
这并非是因为欲望而产生的触碰,他的手指缓慢移动着,像是要彻底记住这具身躯的全部细节。记住她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记住她柔软温热的肌肤。
记住她胸上的雪、腰间的月。
春风燎原。
执柔细细地喘,眼上蒙着一层雾。他们二人贴在一起,她自然也觉察到他渐渐起了变化。
齐楹缓缓停了手,用被子将她裹紧,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他的头停在执柔的发顶,柔声说:“谢谢你,朕都记下了。”
便是到了此刻,他也是温和的、克制的。
她靠着他,过了许久才说:“臣妾是愿意的。”
她的眼眸如水洗一般的亮,执柔不敢看他,脸也有些烫:“臣妾本就是陛下的人。”
齐楹轻轻笑出了声。
“有你这句,朕已经足够宽慰了。”齐楹抬起手,将她领口上的系带重新系好。
“只是执柔,现在不是时候。”他低下头来和她脸贴着脸,“朕害怕你在这时候怀上孩子,他会是我们的软肋,朕也怕养不活他,怕他生下来要步朕的后尘。”
齐楹过去总喜欢问执柔害不害怕,其实他比执柔懦弱得多。
他知道对于自己的人生,将会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从双眼,到太子之位、父母兄弟,再到江山社稷,最后还有执柔。他不得不默许这一切流逝于掌心。
可他又是这样的不甘。
在执柔身上,他碰触到的每一寸皮肤,都让他心中酸涩。
雪不知何时停了,安静得好像能将万物的声音都吸进去。
“陛下。”执柔说,“就算只有我们俩,也是很好的。”
“臣妾只想和陛下在一起。”她停了停,又小声说,“陛下是世上最好的人,在陛下身边的每一天,臣妾都活得酣畅快活。”
她手上微微用力,好像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嵌入齐楹的身体里。
“臣妾不想听陛下自怨自艾,陛下也不需要觉得臣妾可怜。臣妾得到了这样多,臣妾并不可怜。”
齐楹的身子已经暖起来了,他安静地听她说完,许久都未曾讲话。
他的手有些颤,将执柔拥入怀中,这个姿势不知是他在抱着执柔,还是执柔在抱着他。
“朕能听到这些话,即便是到了黄泉路上,也不遗憾了。”
“这半年,朕得到的东西比过去半辈子都多。”他笑,“朕上辈子一定是行善积德才能遇见执柔。”
“臣妾得到的,并不比陛下少。”她轻声笑说。
齐楹给她的,是没有人给过的信任和爱。
如大地一般宽厚雄浑,沉沉地将她托起在这天地间。
他们这般抱着,在这料峭的春寒里,在这无边的雪夜中。
不管时局是何等的肃杀,不管万物如何凋敝,不管明天的太阳还会不会照耀在长安城上。
生命本是有限的,或长或短。
人与人的情谊却能跨越生与死,比永远更漫长。
*
雪停后几天,未央宫中的小黄门们忙着将路上的残雪扫尽。
积雪将化不化,反倒是被太阳晒得亮晶晶的,人说话时层层白雾自唇边荡漾开。
战报如同雪片一般向长安飞来,城池一路被夺,齐桓的兵马势如破竹。
终于在二月初七这天,齐桓的兵马停在了长安城最后一处关隘之前。
函谷关。
齐桓率军亲征,已经夺取弘农郡,十万大军与函谷关遥遥对峙。
他派人给齐楹写了一封信,齐楹听张通读完后,命他将信纸烧了。
那天他在承明宫里坐了许久,最终派人将徐平叫了来。
徐平跪在齐楹面前,齐楹第一句话便是:“明日不必送药给朕。”
声音平稳,听得徐平额上冒出了冷汗,他低声说:“陛下的气血已亏至极处,若不用药,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