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起身,走到了齐楹的书架前。
上面的许多书换过位置,执柔抽出一本,里面甚至有张通的笔记,显然是齐楹吩咐他为这一章节做出了什么批注。
「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江山依旧,而朝拜的人却踪迹杳杳,只余下漫天飞雪。
她想象到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便觉得心中异常酸涩疼痛。
“有哪本你喜欢,尽管拿去。”
执柔转身,齐楹躺在床上对着她微微一笑。
“陛下醒了?”
“朕没睡。”他的声音低低沉沉。
于是执柔重新走回到他身旁,拿起一只碗替他盛了一碗粥。
“本想着做鹿巾羹的,又想着陛下吃不得那些不好克化的东西,便换了这个。”
她舀了一勺,缓缓送到了齐楹唇边:“陛下尝尝。”
于是,他就着执柔的手喝下一勺汤。
在齐楹的印象里,他从没有让别人伺候他吃东西。原本在皇子们年纪尚小的时候,理应有乳母婢女服侍用膳,只是孟皇后不准。他眼睛看不见,孟氏反倒对他越发苛刻。
因为残缺,所以要自强。更应该事事躬亲。
执柔的手很稳,她一勺一勺哺喂他,如此的天经地义,如此的理所应当。
偶尔,她还会拿着帕子替他压一压唇角。
他们同是在这天地之间,浮萍般无依的人。
他给予她片瓦容身,她却给了他全部的爱。
雪后的一点新绿,黄昏时太阳的一抹残痕,都是叫人怀念又眷恋的东西。
执柔做得汤羹本是很好的,只是齐楹病中孱弱,吃不出什么味道。却依然能品得出她细腻的心思。
只喂了小半碗,执柔便将碗放到了案几上。
“陛下才醒,吃得多了会难受。”她弯着眼眸说,“待陛下好些了,臣妾给陛下做烫羊肉。这还是臣妾父亲教的,把羊肉片成蝉翼一样薄,用筷子夹着,在滚烫的汤里滚两三下,才一变色就捞出来,裹上麻酱和小葱一起吃,那味道吃过一次就忘不了。”
不论她说什么,齐楹都含笑着说好。
他吃了点东西,人也有了些精神:“宫外都如何了?”
执柔摇头:“方懿和来过,臣妾还没见他。”
“让他来吧。”齐楹对着执柔伸出手,“你替朕瞧瞧,朕现在的样子能不能见人。”
他看上去只是有些疲惫,倒也并不憔悴,只是鬓发已经散了。
执柔原本喜欢他醉玉颓山的姿态。
现下却只觉得口中满是涩苦。
“臣妾替陛下梳头发吧。”
“好。”
执柔从架子上拿来木梳子,坐在了齐楹的身后,让他借力靠着自己。
他的头发不如过去那般光滑柔亮了。
缠在梳齿上,须得小心着细细梳开。
手指从齐楹的发丝间穿梭着,执柔想到的却是上回齐楹为她绾发的时候。
他不用眼睛,只凭一双手为她绾发。
彼时,他们尚在试探,他温情款款,她却不敢动心。
不过是半年光景,许多东西便和过去不同了。
她为他戴正了冠,齐楹靠着她,轻声说:“等往后,朕会买一个宅子。你替朕绾发,朕帮你洗头。”
他顿了顿,又说:“宅子买在江陵,若真有落叶归根的那天,咱们就一同葬在江陵。”
齐楹眼中闪着细细的笑意:“朕不想留在长安,朕随你一起,好不好?”
他说了这么多没有边际的话,轮到执柔点头了:“好,臣妾也永远和陛下在一块儿。”
齐楹听罢,闭着眼,漾开笑意:“真好啊。”
方懿和进来时,执柔便坐在齐楹身侧。
齐楹脸色苍白,披着狐裘,神情依然矜淡。
“栎阳那边还没什么动静。薛则简几次差人来过问,金吾卫只说薛伯彦要与陛下秉烛夜话,所以他们还不知道薛伯彦的死讯。但还有一件事。”
方懿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既不敢看齐楹,也不敢看执柔:“齐桓已经到了函谷关下,他说想见一见陛下。若陛下不见,他就要把一样东西公之于众。”
齐楹淡淡道:“什么东西。”
虫鸣声微弱地响起,夜风吹过油灯,把人影拉得摇摇晃晃。
方懿和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像是从齿缝间传递出来的,咬字入骨:“当年太后将皇后娘娘赐给齐桓为太子妃的诏书。”
第48章
这道诏书知道的人原本不多。只是有心去探听, 也并不能算是一个秘密。
轻飘飘一道懿旨,强行将执柔剥夺到了齐桓身边。为的还是成全她死后的哀荣。太后这一番手段不可说是不恶毒。
若将此诏大白于天下,更是坐实了齐楹的夺妻之仇。执柔便成了齐桓名正言顺的妻子, 到了那时,齐桓想要强迫执柔到他身边去, 便也是合情合理。
齐楹的神情并没有什么改变,他颔首:“好, 朕知道了。”
“朕记得薛则简一直在光禄勋供职,擢他为光禄丞, 秩俸千石。栎阳的领军之将中朕记得有一个名叫王岌的, 一直是薛伯彦的左膀右臂, 擢升他为羽林中郎将,再让薛则朴领虎贲中郎将的衔儿。并许诺说, 薛伯彦的爵位日后由薛则朴承袭。”
羽林中郎将与虎贲中郎将统称为羽林虎贲, 都是两千石的高官,权力上互相掣肘。王岌是薛伯彦身边的一员猛将, 又是老臣, 对于薛则朴这个年轻人自然是不服气的。齐楹想让他暂时腾不出手来。
“薛伯彦的死讯无论如何都是瞒不住的, 你叫上太常卿,即刻去他们府上颁旨。”
犹豫了一下,方懿和说:“陛下,这么擢升会不会不妥?薛则简薛伯彦的长子, 如今只是区区千石的官职,而薛则朴却一跃而上,连升两阶, 甚至有了承袭爵位的尊荣,只怕薛则简……”
说到这, 他渐渐品出了几分其中滋味:“臣这就去。”
齐楹颔首:“去吧。”
从始至终,他都握着执柔的手,就连她想要回避都没有机会和开口的余地。
等到方懿和走了,齐楹终于轻轻放开了执柔的手。
执柔给他倒了杯温水,齐楹却垂着眼睫莞尔道:“手没什么力气。”
半是委屈,半像是撒娇。
杯中的水倒映着一丝烛光,执柔递到齐楹的唇边:“臣妾拿着,陛下尝尝烫不烫。”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去,天空像是被打翻了的颜料罐子,赤橙黄糅合在一起,最终成为了一种黯淡深沉的紫色。执柔看着齐楹将她手中的水饮尽,像是一只安静饮水的小鹿。
在晨昏交替的溪水边,静谧又安详。
他喝完了水抬起头,墨色的眼睛光润又明亮。执柔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齐楹却又莞尔。
“你上来,朕有话要说。”
他身上像是有疼痛,侧卧下来时比平日要慢,执柔将水杯放回桌上,合衣躺在齐楹外侧。齐楹抬起手,将自己身上的被子一并盖在了执柔身上。
“我本就是要见齐桓一面的。”齐楹轻声说,“不是因为他说的那道诏书,还和以后有关。是合是分,是战是降,总归是要有个定论。这个定论若不是靠你灭了我、我灭了你来得出,我迟早还是要见他的。”
执柔不说话,齐楹知道她这是不赞成。
“我与他本就是手足,他不会取我性命的。”
“再者……”再者他如今油尽灯枯,这条命又能值几个钱呢。
齐楹停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微明。”身侧的女人轻声唤他。
“嗯。”齐楹无声弯起眼眸,“在这儿呢。”
执柔的手指在锦衾下面摸向他的方向,而后握住他的手腕。
“咱们离开长安吧。”她轻声说,“去哪里都好,我来帮你养身子,我们俩安安生生地过几年太平日子。你别看我是薛家的女孩,我会得可多了,我会做菜,也会女工,我能养着你的。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粗衣淡茶,生一个孩子……”
她落泪了。
眼泪顺着鼻骨一路流进了鬓发里:“微明,我……”
齐楹笑:“执柔,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
他的手指拍着执柔的背:“执柔啊,我除了是个没用的皇帝,我还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你情愿,可我舍不得。离开了长安,会有多少人想要取我的性命,我一个体弱多病的瞎子,怎么带你四海为家?”
“不是我舍不得权力,不愿抛下一切和你走。而是离开了长安,我便什么都不是。我连护你周全的本领都没有。”他一点一点袒露出自己的心意,并不掩饰自己的脆弱,“我想找个万全之策,如果找不到,我……之后,至少你不至于孤苦无依。”
他所拥有的、孱弱又卑怯的人生,终于彻底袒露在执柔的眼前。
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样的无遮无拦,这样的不加掩饰。
他们二人又迎来了一阵沉默。
“陛下何时走?”
“天一亮,我便动身。”
才入夜,离天亮还要好几个时辰。
执柔咬着唇,面前的那个男人一点一点凑近她,他们二人的身躯以一种温柔的姿态贴合在了一起。
“执柔,你不要想着我们即将分离。”齐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而要想着,我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在一起。”
他懂她心中的不安,却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抚她。
窗外响起了一声沉闷的雷鸣。闪电照亮了半间屋子。乌桕树的影子落在窗户上,被夜风吹得摇曳生姿。
“春天了。”齐楹低道,“这是永熙十二年第一场春雨。”
“很快就会莺飞草长,一年一年过得很快的。”
他的吻无声落在执柔泪痕未干的眼睫上。
“别害怕分别,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我会做一阵吹过你春风,一场你窗前的秋雨,也有可能是照耀着你的一颗星星。”他的脸埋在执柔的发间,声音柔得不可思议,“假如真有那一天,你也不要觉得我死了,就当我还活着。你读书时我在散步,你出门时我恰好在午睡,我们仍生活在一起,只是屡屡擦肩。”
执柔用含泪的吻堵住了他余下的话。
二人同时尝到了眼泪的咸。
她吻得不得章法,凝噎着啜泣,齐楹承受着她的悲伤,袖中的手亦在微微颤抖。
他也不曾像想象中的那么坦然。
齐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重新回到过去,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
他残破不堪的人生本就合该如此,这些光与热、爱与暖,不是他配沾染的东西。
那一夜,雨打芭蕉,齐楹一直撑着不肯睡。
“我识字那些年过得艰难,我对那些字没有概念,是尚存写在沙盘里,让我一个一个的去摸。这是个笨法子,我学得也比别人慢太多。到了学《诗》与《春秋》时便渐渐好起来了,因为我可以将文章背下来,也不用再费尽心思地认字了。其实我也不是个勤奋的人,过去总想着要偷懒。上学时也没少挨戒尺,尚存气急了,也会让我罚站。”
“那时我屡屡想着,什么时候能脱离这些东西,再也不学了。有时又觉得,可能等年岁大了就好了。现在觉得真傻,我宁愿挨一辈子的戒尺也不想做皇帝了。”
“我的眼睛真比过去好些了,不是在哄你高兴。等我回来,约么就能看见你了。”齐楹笑起来,“我们执柔会得东西可多了,一时半刻是说不完的。”
他说完了自己,便又开始问执柔问题。事无巨细,从她记事起,再到如今。小到执柔幼时养过的一对鹦鹉,再到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夹袄。他像是要花这一整夜,了解执柔全部的人生。
句句没说不舍,字里行间全是留恋。
更漏将阑,再漫长的夜总要有尽头。
当一丝蟹壳青从窗纸外透进来时,执柔背过身不愿再看。
在齐楹的视线中,这道光辉像是撕破幻梦的一道边界。
齐楹只是笑:“再好的戏,总归是要散场的。”
“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勾了勾执柔的鼻子,“这一回我不带着张通,叫刘仁同我一起去。”
“可刘仁是大司马的人。”
“我知道,我也正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去见了齐桓。”齐楹平静说,“张通很机灵,你先把他带在身边,我心里也能放心些。这阵子,朝中的事仍交给你,就像朕那道谕令一样,从此你便是大裕的女君。你的命令就是朕的命令,不要质疑你自己,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朕都是支持你的。”
“朕已经留下了一个名单,上面全部是朕的人,朕已经吩咐过他们从此都听你的号令,你可以大胆去用他们。”
齐楹将自己的羽翼一点一点地交给执柔,没有半分保留。
“朕会回到你身边的,执柔。”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轻轻拉动了床边的金铃。
张通带着人来替齐楹更衣,在熹微的晨光里,齐楹的侧脸明明昧昧。
徐平送来了一碗药,齐楹在执柔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怕她难过,他还着意补充:“要去见情敌,朕想要精神些,不想被他看低了去。”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场面也终于显露出了几分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