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站在他身侧,轻声说:“臣妾想送一送陛下,行吗?”
齐楹微微偏过头看她,执柔补充道:“就在城墙上。”
“好。”齐楹从喉咙处吐出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执柔的脸上。
虽然只是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却依然让他不舍得错开眼去。
太阳还尚未升起,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白,下了一夜的春雨,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涸。风泠泠然迎面吹来,衣襟猎猎。齐楹的手从始至终都牵着她。
御辇停在台阶前,执柔像从前那样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次,执柔还是嫌太快了。
慢些吧,再慢些。
她送齐楹至东司马门,齐楹下了御辇,再去换马车。
“却玉,一会儿记得督促皇后用早膳。”齐楹仍在细细嘱托。他用过了徐平开的药,行动如常,甚至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什么病容。他眼上仍覆盖着丝绦,执柔只能看着那张淡色的薄唇开开合合。
却没有听进去半个字。
“风大,回去吧。”齐楹拍了拍她的肩,“函谷关不远,几日就到了。”
执柔点点头,齐楹便踩着车凳,扶着刘仁的手上了马车。
见她不动,齐楹唇边漾开一丝笑,温柔得像是一个婀娜的梦境。
“小女君,记得保护好自己。”
车帘落下,隔绝了曾经如藤蔓般缠绕的两个人。
马车向朱雀街缓行,执柔猛地转身向城墙上跑去。
料峭春寒,吹得她鼻尖泛红,她拎着裙摆,头发在风中散开。
高大巍峨的城垣耸立在高阔的天空之下,头顶着苍穹,下临着苍茫土地。
恢弘煊赫的未央宫,像是伫立在中原沃土之上的一座雄关。
执柔喘着气伏在城墙上眺望南方。
那辆朴拙的马车孤零零地沿着长街,行过这座空旷的城池。
车里的那人承载了太多她的悲欢。
执柔的脑子中始终回荡着齐楹的那句话。
“我们终会在有爱有光明的地方重逢。”
第49章
薛伯彦的死讯是齐楹走后第二日才传出宫去的。
内宫的人一并送出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 盛殓着薛伯彦的尸身。他的遗容已被重新整饬过,颈间的血迹也被擦拭干净。
薛氏兄弟大放悲声,扶灵的小黄门说:“是在宫里遇上了刺客, 原本是冲着陛下去的,是大司马替陛下挡了一剑, 大司马实乃忠臣良将、肱骨之臣,陛下说以列侯的尊荣为大司马举哀。”
薛伯彦血溅三步时许多大臣都在场, 等宫里人走了,薛则简找人打听了一圈就知道了真相。他挥刀将灯座砍倒, 一面痛哭, 一面骂道:“那瞎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此血海深仇若不报,我薛则简当真是不配为人!难怪他那夜送来封赏的诏书, 想来是要封我们俩的口, 也是在拖延时间。”
薛则朴亦道:“他如今已经前往函谷关了,必然也是怕你我兄弟报复。如今宫里只有皇后一个, 后面该如何安排, 还是听兄长的。”
薛则简抹了抹脸, 咬牙说:“事已至此,终归是撕破脸了,我看,我们不如另立个皇帝。宗亲里的几个孩子都不错, 齐诼是高祖的曾孙,生母是文帝的淑妃,娘家也没什么势力, 只会以我等马首是瞻。”
在另立这件事上,薛则朴却有了自己的一丝私心。
因为齐楹的封赏。
多年来, 他一直被薛则简压了一头,不论是身份还是地位,哪怕每逢年节,宫里面有什么赏赐,都处处以兄长为尊。可这一回,齐楹的封赏却和过去不一样了。
不但只给了哥哥光禄卿的官职,却许他做虎贲中郎将,还让他来承袭父亲的爵位。这些都太诱人了,以至于哪怕他知道其中有诈,依然遏制不住自己的动心。
这些年唯兄长马首是瞻惯了,甚至可以预想到,他的一生都会笼罩在兄长的阴影里。
所以当薛则简说要另立皇帝时,薛则朴却犹豫了。
另立,意味着他又将要失去唾手可得的一切,重新屈居人下。
比起得到,他更加厌恶失去。
“兄长,另立之事,我认为还是要慎重。朝中那些大臣也不是什么等闲角色,若由咱们提出另立,他们也一样能另立,到时候在立谁为君这件事上,又会起分歧。横竖齐楹已经离开了长安城,宫里只剩下皇后娘娘,皇后是薛家人,又是陛下钦点的女君,于情于理,都是她当政对咱们好处最大。”
“若齐楹回来了呢?”
薛则朴继续说:“刘仁先前说过了,齐楹的身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我看是没几天了。再者说,他虽然已经去了函谷关,可等他回来,认不认他做这个皇帝,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只要你我兄弟大权在握,他又能掀起什么浪花来。”
听闻这话,薛则简踱步的脚微微一顿,他抬起眼冷笑:“看来你是不想报父亲的仇了。”
“如何不报?”薛则朴在房中转了两圈,“我这就派人前往函谷关,秘密将他抓回来,关进栎阳的水牢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初父亲选中齐楹,为的也不过是咱们家曾和孝宁皇后沾着远亲,这些年我们薛家为了天子殚精竭虑,却要落得这个下场。我要即刻发出一道檄文,让天下人都知道齐楹是何等背恩负义之人。”
*
函谷关。
茫茫旷野之上,伫立着这座先秦时便存在的雄关。
齐楹两袖襟风,独自出关。
风声猎猎,阳光如炽。
他没有穿天子衮冕,反倒像一位儒生。
青袍交领,褒衣博带。
齐楹一手握着盲杖,走得很慢。
一箭之地外,齐桓端坐在青海马上,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向他走来的男人。
时光匆匆啊,上次见他也不过是三两月的功夫,齐楹已至形销骨立。
他居高临下,而齐楹只能立在他的马前,齐桓自以为是高了齐楹一等。
从出身、到门第,他有着比齐楹更健全的身体,有着父皇的重视与珍爱,更甚至,他率军压境,离长安一步之遥,也终于有了和薛伯彦一战之力。他有了乐平王的归附,有了愿意卖给他兵器的季则昌。这一切都来得太顺利,让他觉得自己是得上天庇佑的人。
所谓天子,就是这个道理。
可他不喜欢看齐楹矜淡的神情。
明明他已是穷途末路,明明他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可从始至终,都没人能够撕破齐楹脸上万川归海般的岑寂与淡漠。
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齐桓抬起手,让自己的兵马退后摆布,旷野之上只留下他和齐楹两个人。
“薛伯彦已经死了。”齐楹淡淡开口。
一阵料峭寒风吹过,吹起无尽衰草枯杨。
这句话对齐桓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
“你说什么?”
齐楹微微仰起脸:“薛伯彦死了。”
齐桓难以置信:“怎么死的?”
风吹起他的鬓发,齐楹沉默未语。
枣红色的青海马不安地刨动着四蹄,偶尔打出一个响鼻。
它的辔头安得有些紧,齐桓出门时太过仓促。
齐楹衣袍翻飞,恍若谪仙入凡尘。
这一次,齐桓又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他又输了。
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诛杀薛伯彦师出有名之际,齐楹又先一步动手了。
一击即中,好像他这数月以来的准备都像是笑话。
齐桓今日出门时,下人们举着镜子,他对着镜子自照良久。哪怕明知齐楹看不见,哪怕明知自己身体强健,远超齐楹数倍。可他仍觉得不自信。
齐楹是他的兄长,在他心里何尝不是拿齐楹当一个假想的敌人。
从幼时开蒙起,父皇就在无意中说过:“这首诗,齐楹三岁时就会背了。若是他的身子再好些……”一句话说得齐桓无地自容,那时他心里一次次地庆幸,幸亏齐楹是个瞎子,幸亏他病体沉疴,天不假年。
若他是个康健的人,齐桓哪里能拥有如今的一切。
“我可以履行昔年之诺,封你为万户侯。”齐桓终于开口说道。
“不必了。”
不知不觉间,天又低沉压抑起来,风中带着一丝细盐般的雪末。
齐桓的目光如炬,细细地打量着齐楹:“我今日见你,一来是议定将来之事,二来是想与你再叙兄弟之情。齐楹,我母后还有太皇太后,她们如今都在益州对你很是思念。太皇太后每每说起你我幼时兄弟情谊,屡次泣涕沾襟。朕也常常想起与兄长一起读书时的情形来,一晃竟然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已经换上了朕的自称,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齐楹,你想不想见见她们?”
图穷匕见。
齐桓以兄弟之情相邀,却在试图圈禁他。
齐楹的眉梢挂着霜雪,平淡一笑。
“你把那封诏书烧了,我随你去益州。”
他丢了盲杖,对着齐桓伸出手来,这是一个引颈就戮的姿势。
盲杖仰面跌在了旷野上。
冷的眉弓,青白的指骨。
他呼出一口气,释然又平静。好像早已料到这一切。
齐桓怔忪住了。
他准备了一套说辞,甚至打算先礼后兵。为的便是挟持齐楹,以此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齐楹束手就擒,根本不用他白费口舌。
齐桓从怀中掏出了那张册封执柔的诏书:“你就不怕我拿假的骗你?”
“齐桓,你不会的。”
“来人,给朕一束火把。”侍卫上前来,在齐桓的马前燃起篝火,火势渐起,齐桓展开这一封诏书,最后一次细致地读完了上面的每一个字。
手一松,将这张黄卷丢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火苗舔舐着残卷,一束烟尘飘飘袅袅地四散开来。
“朕不屑于骗你。”齐桓如是道。
“说到底,齐桓,”齐楹神态安宁,“江山与执柔,孰轻孰重,在你心中早有判断。而你从来都不会有半分的犹豫。”
“轮不到你来评价。”齐桓对着身边的人一挥手,“带他走。”
立刻有人上前来,将齐楹带到了一辆马车前。
齐桓点了几个人:“你们去函谷关,就说他们的皇帝在朕手里,让他们开城门,不然朕就杀了齐楹。”
那几个斥候皆抱拳说遵命。
一个时辰后,天边弥漫开一层薄薄的黄沙,先前去叫阵的几个斥候皆无功而返。
为首那人说:“陛下,函谷关上的士兵都说,他们的皇帝在未央宫。”
“至于陛下手中的人质,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这句话大大出乎的齐桓的意料,他握着马缰,逡巡数步。
他身边的一位文曹小声说:“陛下,日前齐楹已将薛皇后册为女君。至于齐楹,他是死是活,对于薛家就不重要了。他们打定了主意假借天子威势,这位姓薛的女君可比齐楹好把控多了……”
“而且齐楹此人,近来乖戾残忍,臣民们对他颇多微词,敢怒不敢言,只怕也无人愿意对他出手相救,反倒是读多人人愿意听从薛皇后的派遣,说她是神女下凡……”
这一席话并不难懂,齐桓听罢久久未语。
齐楹以身入局,心甘情愿成为了一枚弃子。
他安排好了一切事,甚至连一丝一毫的骂名都不愿留给执柔。
他名正言顺地托着她,也寄希望于她能完成自己未竟的心愿。
就连他让齐桓烧了那封诏书,为的也是不给任何人诋毁她的机会。
风中传来齐桓微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此刻,有斥候骑快马来报:“陛下,陛下!”
他翻身下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跪在齐桓的马前。
“尉迟……尉迟明德纠集各路人马,正向益州而来。如今益州空虚,只有一万兵马,只怕很难抵挡北狄的攻势。贺常善将军送来八百里加急,恳请陛下速速回援!”
齐桓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目光眺望向北方的天际线。
空旷辽阔,残阳如血。哪怕看到的只有翻腾的云朵,齐桓仿佛可以看到东司马门处的巍峨双阙。
江山多娇,无数人为此竞相折腰。
若骑上一匹快马,三日就能到长安了。
若是派兵强攻,大概最多一个月。
长安。
去年年初时,他仓皇从这里败退,在益州的无数个日夜里卧薪尝胆,只盼着有一天重新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这里。
如今鏖战数月,功败垂成。
“留三千人驻扎,朕早晚还会再打过来。其余人等,抛弃辎重武器,只带十日粮草,随朕回防。”他于空中挥响马鞭,狠夹马腹,“撤!”
“陛下,那……齐楹呢?”
齐桓的战马撒开四蹄,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带他回益州。”
第50章
执柔从不曾知道, 未央宫的夜晚会是如此漫长。
齐楹走后第十天,她独自宿在椒房殿。
窗外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立春已过, 这个王朝依然凋敝,好像春天尚且封存在冻土之下, 未曾醒来。
泼水成冰。
“却玉。”
却玉走到她身边:“娘娘,怎么了。”
“什么时辰了。”执柔轻声问。
“寅时一刻了。”她给执柔倒了一杯水, “一会儿还要见大臣,娘娘要不要再睡一会?”
执柔点头:“再熄一盏灯吧。”
却玉出了门, 张通也在门口站着:“如何?”
“陛下走后, 娘娘每夜都睡不着, 白日里还要见大臣,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