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五节, 又称是浴兰节。未央宫内处处焚烧艾叶兰草,宫女们也做了不少香包悬挂于殿内各处。恰逢春夏交替,太医院也开始给各宫各院请脉问诊, 徐平来见执柔时,执柔才看完了一摞奏折, 方懿和还在昭阳殿里同她议事,于是徐平便拎着药箱在殿门外等着。
“数月前宫里确实有一批大臣告老还乡, 各部各院有了几个空缺。之前娘娘的意思是等着各地保举一批新的官员上来,可薛则简昨日拟定了一个名单交到了臣的手里, 说是想要擢入廷尉司的大臣。臣问过了少府监, 他们也收到了类似的名单。保不齐内宫各衙门都有这样的事。就算是要保荐官员, 也总该徐徐图之,薛则简如此操之过急, 必然也是眼见大权旁落, 心有不甘的缘故。这些人事如何变动,还得请娘娘拿个主意。”
执柔接过方懿和递来的名单, 里面有许多人她都没见过名字, 看得出原本并不是什么要职。有几个她倒是认得, 都是和王望春一样,是薛伯彦的门客幕僚。
大臣们追随薛则简,为的也无非是加官晋爵,只是薛则简今时今日的地位万万不如当年的薛伯彦, 所以他的追随者们难免会心焦。执柔把名单看完后,放在一边:“完全回绝了他,只怕又会惹得他心中不快, 你挑一两个,给个无关紧要的职位便罢了, 少府监那边也是同样的道理。太常寺一直都是薛伯彦的心腹,咱们虽鞭长莫及却不能坐视不管。戴如衡和孙陵都不错,叫他们先去太常寺历练着,以免日后里面全是薛则简的人。”
方懿和听罢长揖:“是。”
“依旧没有陛下的消息么?”执柔突然问。
方懿和轻轻摇头:“没有。”
“是生是死的消息,也没传来?”
方懿和垂眸道:“陛下临走时刻意嘱咐过,现在外面都以为陛下还在未央宫,只是身子不好鲜少露面罢了。益州那边的消息本来就很难送出来,再加上陛下的身份并没有公之于众,只怕是难。”
执柔默默不语。
“娘娘,臣斗胆想问一句。”方懿和抬起头,“陛下若不在人世,娘娘当如何?”
齐楹没有孩子,江山落在谁身上都是一个问题。执柔可以撑着一天,却不能撑一世。
“我不瞒你,方懿和。”执柔平淡道,“我不知道。”
“撑一时也好,撑一世也罢。总归日子要一天天的过,到哪里算哪里。”她仰起脸看向窗外,“你去吧,我自己待一会。”
“是。”方懿和再行一礼,“臣告退。”
昭阳殿的门开了,徐平待方懿和走了,才拿着药箱走了进去。
执柔正站在窗边,看着头顶那轮耀眼的太阳。
“娘娘,今日是重五节,按照惯例,臣要来给娘娘请脉。”
立在窗边的皇后转过身来,她脸上的妆容精致,发丝也一丝不苟。
“不必了。”执柔缓缓道,“我自己有数。”
徐平上前一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娘娘,尚婕妤怀孕了。”
这无异于平地惊雷,执柔的眼眸微微一缩:“什么?”
“臣平日里并不侍奉尚婕妤,昨夜刘太医从尚婕妤处回来抓了些药,都是固胎才用得上的药物。且分量都不轻,臣私下里去核对了药物的数量,这些药少了许多,只怕不只是一两日的功夫了,只不过宫里没有怀孕的嫔妃,所以少了也没被觉察。”
他看着执柔,压低了嗓音:“娘娘以为,这孩子会是谁的?”
执柔扶着桌子坐在榻前,端起茶盏却没入口。
徐平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身前的砖地:“不论是谁的,都留不得。”
他一字一句:“且不说陛下从未宠幸过尚婕妤,就算宠幸过,尚婕妤又何至于遮遮掩掩,连怀孕也不敢说。难不成是怕娘娘杀母夺子,还是这孩子原本就不是陛下的。”
齐楹不想要孩子,怕的便是这个孩子会步他的后尘。
尚婕妤却在这个时候无声无息地怀了身孕,这都本能的叫执柔感觉不安。
执柔对却玉说:“你去请尚婕妤来。”
说起尚令嘉,执柔几乎记不清她的长相,除了年节外,几乎见不到她的影子。只记得她性子清冷、少言寡语,除了偶尔不得不虚与委蛇外,平日里她对谁都是淡淡的。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却玉便回来了:“娘娘,尚婕妤说自己身子不好,多日缠绵病榻,怕是不能来给娘娘请安了。”
执柔一哂:“她不来,我去便是。”
*
永延殿很是冷清,院子中的梧桐树长得分外茂盛,只是落在地上的树叶像是很久都没有被人打扫过的样子。檐下的灯笼有些褪色,红中透露出一丝白,看上去恹恹的。院子里连鸟雀的声响都不见,若不是廊下坐着打瞌睡的小宫女,只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荒废了的殿宇。
执柔一行人走进去,皂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惊动了小宫女,她睁开惺忪睡眼,几乎魂飞魄散:“皇后娘娘。”
却玉问:“你们尚婕妤呢?”
“回姑娘的话,婕妤娘娘……婕妤娘娘在里头。”
却玉上前来帮执柔掀开帘子,执柔叫徐平留在外头,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永延殿里连灯烛都不点,哪怕外面天光正盛,殿中依旧分外黯淡。
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这座宫殿像是笼罩着一层虚无缥缈的青烟。
尚婕妤在镜台前坐着,手中握着一把篦子,看样子正在篦头发。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与执柔四目相对。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执柔轻声道。
“皇后娘娘。”尚令嘉像是许久都未曾开过口了,声音有些喑哑。执柔静静打量着她的五官,尚婕妤是个美人,如今比入宫时还要消瘦几分,颧骨也愈发明显,只是人仍旧是美的,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孑姿态。
她人虽清瘦,腰身却仍有三分丰腴。
“不是什么大问题,女人家的毛病。”她低声说。
执柔收回目光:“我叫了太医正来,刚好为你瞧瞧。”
尚令嘉摇头:“药吃多了都是一样的,多谢娘娘垂爱。”她的目光有些躲闪,并不敢直视执柔的眼睛。
“却玉,你先下去。有些话,我想单独和尚婕妤说。”
执柔点点头,带着侍女们一并走了出去。
永延殿的门关了,隔绝出内外两个天地。
“令嘉。”执柔缓缓走到她身侧,铜镜中倒映出两个女人的脸。
“你怀孕了,是不是?”
尚婕妤握着篦子的手猛地收紧,她下意识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执柔看着镜中,尚令嘉的眼睛一点一点红了,她像是耗尽了力气,缓缓跪在了执柔面前。
“求你,让我生下他。”尚令嘉的眼泪涔涔而落。
不是恕罪,不是讨饶,而是想要生下他。
“这是谁的孩子?”
尚令嘉轻声呜咽着:“你也看见了,永延殿像是死了一样安静,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不会依仗这个孩子来夺你的权利,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执柔不曾见过她如此模样,却也不得不狠下心道:“你得先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才能为你做主。”
尚令嘉红着眼摇头:“娘娘,我不能说。”
“徐平就在外头。”执柔蹲下来,与她平视,“我大可叫他直接给你一碗药,永绝后患。可我现在愿意和你说话,便是愿意给你机会。这个机会要不要,全在你自己。”
尚令嘉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睫毛和头发全黏在皮肤上,她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自己的腹部,抽噎良久,她终于用微如蝇蚋的声音说:“是薛则简。”
这句话自她口中说出,执柔只觉天旋地转。
“薛则简?”她复述了一遍。
“是。”尚令嘉咬着牙,眼泪顺着她的下巴跌落在地上。
薛则简今年已过而立,而尚令嘉过了年才十六,这一来一往听着都叫人心惊。
见执柔不说话,尚令嘉有些慌乱,她拽着执柔的袖口,凝噎道:“娘娘,求你叫我把他生下来,我愿意出宫去,我愿意去一个不被人知道的地方,只要娘娘让我生下他,叫我怎样都可以。”
“你爱薛则简吗?”执柔问。
尚令嘉眼中露出一个凄婉的神情,她缓缓摇头:“不爱。”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生他的孩子?”
永延宫幽静死寂,尚令嘉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痕。
“娘娘,臣妾只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
她的衣裙铺在地上,额头伏得很低很低:“臣妾生若蒲柳,命不由己。臣妾只想要一个不会离开我、抛弃我的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执柔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后患无穷四个字。
因为尚令嘉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尚存的女儿、齐楹的妾妃。
执柔不是不知道尚令嘉也是一个生长于政权间的棋子。
所有人都在剥夺她的悲欢与一切,她又是如此的渴望拥有。
执柔是能懂她的人。
可即便懂得,却又无法放任自流。
“不论如何,你都想生下他?”执柔看着她的眼睛,“即便放弃一切?”
“是。”尚令嘉泪盈满睫,“我愿意放弃一切。”
尚令嘉是有勇气的人。
执柔不想去以自己的观点评价她的孰是孰非。
因为她太无助也太弱小。
“你准备一下,过几日,我会送你离开长安。”执柔站起身,看着匍匐在她面前的尚令嘉,“希望我与你,都不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走出永延殿,尚令嘉喜极而泣的哭声犹在耳畔。
执柔看着明晃晃的日头,心中涌动起无尽的酸楚。
曾几何时,她也是身不由己、任凭摆布的人。如今她有了手握生杀的权力。这个权力是齐楹给她的,她比尚令嘉幸运,这份幸运却并不能让她开怀。
她能给予尚令嘉的,也不过是一分前途未卜的自由,她们的命运依然宛如水中青萍,飘飘荡荡,不知道会栖身在何方。
*
“为杜汝滨请封的折子被皇后娘娘驳了。”薛则简将一本批过的折子丢在薛则朴面前,“不仅仅是杜汝滨,宫内上下,除了太常寺那边咱们送了三个人进去,其余的少府监、廷尉司、光禄寺,几乎都被否了。”
他冷笑一声:“时至今日,则朴,你还看不出皇后的心思么?她早就不拿自己当作薛家人了,她心里装着的只有齐楹。她做的每件事、每一个决断,从来就不曾考虑过我们薛家的荣耀。父亲被齐楹残害至此,她虽然也亲自凭吊,可又何曾在心中真的怪罪过齐楹?”
见薛则朴不说话,薛则简的声音愈发激动:“她早就不是你心中的执柔姐姐了,父亲母亲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养在膝下,她却把父母恩遇全都忘了。我早就说该废了她另立,是你迟迟不肯。薛则朴,你心中到底是对她优柔寡断,还是舍弃不下齐楹留给你的权力?”
“若你想要权力,我保证,不论日后立谁为君,你如今的恩遇绝不会少半分。若是你心中有她,”薛则简冷道,“以你如今的权势地位,出入未央宫早已畅通无阻,一个女人而已,得到她的身子岂不易如反掌?”
“兄长!”薛则朴猛地打断他,“别说了。”
“不说?我若不说,你又会在何日醒悟?我们已经耽搁了好几个月,政事军事上处处掣肘,若还不采取什么措施,待到齐桓卷土重来之日,留给你我的只剩下死路一条。”
薛则朴沉默良久,终于说:“那依照兄长的意思,我们该如何做?她是齐楹册立的女君,若是另立,她又当如何?”
“就立齐诼吧。他今年刚五岁,淑妃也没什么身家。”薛则简站在灯火幽深处,“至于皇后,她存在一日,大臣们就会记得齐楹一日。史书工笔,也终将会写上他一笔。这对于咱们来说,始终是隐患。”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跳动的灯芯:“朝中找个大臣,将她以薛氏女的身份另嫁吧。”
“什么?”薛则朴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岂不是极尽羞辱之事,她怎么会甘愿?朝中有那么多大臣,又如何会妥协?”
“我说了,薛则朴。”薛则简平淡道,“以你我身份,出入宫禁并不是难事。她只是个女人,如何有手段那都是齐楹给她的。只要将她从宫内带走,她是生是死,就由你说了算了。大臣们见她死了,再想抗争又有什么办法呢?”
“退一步说,若她不堪受辱,自尽殉国,岂不是再好不过?”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薛则朴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的落入耳中时,仍觉得呼吸一紧。
“这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薛则简的眼中闪烁着阴郁的光芒:“若不狠,如何撑得起这个江山?三署中有个叫吕慎修的郎中,模样端正,就先让他试一试。”
薛则朴凝然默默良久,最终背过身去,没有说话。
*
整座长安城,唯独在夏日里雨水最丰沛。
接连下了三日雨,到了第四日才终于放晴。
却玉说已经悄悄把尚令嘉送出宫去了,执柔听罢点了点头。
“先送到庄子上,避避风头再送去雍州。银子也是照着娘娘说的,给得并不多,不至于叫人盯上。尚太傅已经过世,盯着她的人并不多,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