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楹的手有些抖,也不敢用力回抱她,他害怕这是梦,一用力就会彻底消散。
他脸上泪痕依稀,不知是执柔的,还是他的。
执柔仰着脸,主动去吻他的唇。齐楹身上有很重的药味,唇却还如同过去那般柔软。
他真的很瘦,只剩下一把骨头,好像一碰就会碎一般。
他回应得有些勉强,抱着她久了,也有些气喘。
执柔这才想起自己尘满客袍,风尘满面。
她下意识要起身,齐楹却仍握着她的指尖。
他没什么力气,执柔望着他无力的手,眼睛酸涩一片。
齐楹额头上青色的血管微微绷紧着,手臂上青色的筋络分外鲜明。
“不要走。”他轻轻喘了声,这声音微弱,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乞求。
“我不走。”执柔蹲下来,“我去换一件衣服,很快就回来。”
“好。”齐楹闭上眼睛,徐徐莞尔,“这次走了,下次还要记得来。”
他仍在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梦,又或许是许多个日子他都是这样恍惚着度过,似梦是真。
执柔走到门厅处,元享并不在。
木桌子上放了一件侍女穿的衣服,估计是陈婆子叫人送来的。
她在屏风后面换好,又重新梳了一下头发。
给齐楹的药已经冷了,她放在火上重新煮热。
而后才重新走回了房间里。
齐楹没有睡,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安静地落在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的眼睛渐渐凝聚出一丝星星点点的光亮。
“喝药吧。”执柔端着碗在他身边坐下,“喝了药就会好了。”
齐楹低低沉沉地笑:“喝了药,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他的病一天天加重,做了太多光怪陆离的梦。
可叹石中火、梦中身。
执柔低声说:“往后我都陪着你,再也不走了。”她低着头,轻轻用自己的脸贴齐楹的脸。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你分开了。”
她将药喂给他,齐楹低垂着眼睛一点点喝完了。
他向里面挪了挪,给执柔留出一块地方。
“累不累,随我躺一躺?”
执柔脱了鞋袜挨着齐楹躺下,齐楹一点点将她抱进怀里。
他的手松松地搭在执柔的腰间,另一只手梳开她鬓边的头发。
齐楹的指腹柔和,从她发间再滑到脸上。
他摸着她的眉毛、脸颊,最终又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齐楹终于笑了,眼眸微微弯着:“小女儿家,眼泪怎么这么多?”
这话他不是头一次讲,这一回是带着玩笑说的,他用拇指替她擦泪,一点一点,从鼻骨滑到腮边。他手指有些烫,脸上也带着不正常的晕红。
唯独眼睛还像过去那般太平又安宁。
“我都不敢想,我们执柔找到这里会吃多少苦。”他低着头,轻轻贴着她的额头,“能见你,我欢喜得不知要怎样才好。”
他的眼睛像是浸了水一样亮,倒映出一丝恬然的弧光。
他的语气总是这样带着似有若无的伤感,执柔又试探着想要吻他。
“你这女孩子。”他笑,“不像话。”
齐楹低着头,主动去找她的唇。
他的吻像是浮在半空的一片云,又软又轻。
深深浅浅地尝着,他轻轻松开她:“帮我把领口解开,好不好?”
“你知道的,我如今身子不好,你在我身边,我有些喘不过气。”
执柔伸手解开他领边的两颗纽子,齐楹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
“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是如何来的?”他笑着问。
“骑马。”执柔说,“从长安一路骑马来的。”
齐楹复述了一遍:“骑马?”
“嗯。”执柔见他难过,又改口,“其实不远的,我一路走走停停,没花什么功夫。”
齐楹不理她这话,伸手去解她的衣服。执柔慌着想躲,却又怕他身子难受,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齐楹的手已经探进她的衬裤里。
执柔的腿上有着没有长好的血痕,他指尖轻轻一碰,她便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他的脸苍白着,替她将衣服穿好。
齐楹不说话,执柔知道他心里不舒服。
“已经好了。”她说,“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齐楹轻轻摇头:“吃不下,先不吃了。”
他其实已经很难吃下什么东西了,除了用药吊着性命之外,精神都有些涣散。
他的眼睛低垂着:“我有点儿累,一会再和你说话,好不好?”
执柔的手轻轻贴着他的额头,她赤着脚踩在地上,从一旁的铜盆里拿出一块巾栉。
蘸满了水,轻轻贴在了齐楹的额上。
“你睡一个时辰,我来叫醒你。”执柔将被子帮他拉高,盖在他的下颌。
他微微弯唇,头轻轻点了点:“好。”
依稀的光从外面照进来,照亮他的脸颊与五官。
执柔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直到他的呼吸彻底平静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他。
齐楹的头发顺着脖颈垂下来,身子无意识地蜷着,眉心微微蹙起,像是还有话没来得及讲完。这一捧天上的雪,好像随时都要融化在阳春三月里。
走出门,清晖满地。元享正靠着柱子,看向天边那一轮云雾后面的月亮。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执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
元享过去一直不大喜欢她,如今终于能对她有了几分好颜色。
“若不如此,你以为我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
一句话,轻描淡写的带过了百般周折。
执柔说:“我为你开点药吧。”
元享轻轻摇头:“容貌都是外在的东西,惯了就好了。更何况,没人认出我,才是真的对他好。”
孤影成双。
他们俩沉默了片刻,执柔缓缓问:“东院住着的,是谁?”
“你应该认得她。”元享平静说,“是阳陵翁主。”
“这是齐桓的意思。不过她平日里待在东院,并不往这边来。说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为过。”
安江王家的那个女孩,执柔自然记得她,那时听说要嫁给还是昭王的齐楹,她哭着投井想要自尽。兜兜转转,她竟然还是成了齐楹名义上的妻子。
在齐楹尚未登基时,安江王为了投靠他,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才将阳陵翁主送进宫来。现下齐楹困居益州,齐桓此举也是在羞辱安江王。
“她又肯了?”
元享笑笑:“如何不肯?今时不同往日,安江王早就不再是昔日的安江王了。”
许多东西无声无息地再改变,这是一个时代不容逆转的大势所趋。
执柔站起身:“有没有厨房,我去给他做点吃的。”
元享替她指了一个方向,又说:“别白费力气了,他吃不了这些。”
他的目光幽晦:“吃了也会吐出来,不要折腾他,让他安安心心地走吧。”
他看着执柔的眼睛红了,犹豫着自己说话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我只是想为他做些什么。”执柔轻声说,“你让我去吧。”
元享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西院的厨房比不了未央宫,执柔一个人烧水,切菜,将肉放进汤里熬煮。
一不留神盛水的木瓢掉在地上,她险些滑倒。
执柔靠着灶台坐在一地湿滑间,默默掉了两滴眼泪。
水开了,她吸了吸鼻子,继续烧菜。
依旧是牛肉羹,她将肉切得很细,看上去更好入口些。
把羹端回房间时,齐楹已经醒了。
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着,目光平静地望着帐顶。
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的世界好像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你想不想,吃一点东西?”执柔对着他笑,“也不知道我的厨艺退步没有。”
齐楹微微转过头:“好啊。”
“若你吃了身子会难过,那便不吃了。”
星星点点的微光荡漾在齐楹的眼底:“不会,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第53章
能让人回忆起过去的, 不仅仅只依靠视觉。还有熟悉的触觉和味道。
齐楹吃得很慢,一勺汤羹总得分几次咽下。
才吃了几匙,他便停下来。
“药吃得多了, 感觉吃什么都没有味道。”他笑,“唯独吃你做的, 才觉得不一样。”
执柔把碗放回桌上,重新在齐楹身边坐下。
他的手指松松搂过她的腰,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执柔没有对齐楹说起长安、说起尚令嘉, 齐楹也没有说起他离开长安后发生的事情, 比起今时今日能够依偎在一起, 其余的都没有非说不可的理由。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许多事如果换一种做法, 会不会能有一个更好的结果。”执柔轻声说, “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
齐楹枕着执柔的肩, 笑了一下:“执柔啊, 不要美化任何一条你没走过的路。”
“不是只有对和错、黑与白两种选择。”
执柔是没能料到齐楹会说这样的话。
在齐楹的人生中, 失去早已成为一种习惯,而他也习惯了释怀。
他对执柔原本的执念,也化为了欣然。欣然接受命运的索取,坦然向每一个人告别。
“齐楹, 我不想认命。”
齐楹微微抬起头,轻轻摇头:“你啊。”
“果真是不一样了。”他笑,“对我也开始直呼其名了。”
他并没有生气, 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执柔垂着眼:“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她语气郑重其事, 齐楹嗯了声:“你说。”
“我来益州,不是想陪你走完最后这一程的。”执柔没有看齐楹,她的目光落在寂静的虚空,“我是来救你的。”
“我知道你身子坏到什么地步,我也知道这有多难。但是,就算要从黑白无常的手里把你的命抢回来,我也要试一试。”她的目光落在齐楹的手上,这双手的手背苍白得可以透露出青色的血管,像是凋敝的藤蔓。
“这件事,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益州的夜安静得没有声音,在这半新不旧的西跨院外面是手握兵器的府丁。孤星冷月,寒蝉鸣虫,直棂窗剥落了绿色的漆皮,只余下木头原本的纹理和颜色。
高高的门楹下甚至有去年鸟雀留下的巢穴。
处处都散发出一股陈旧的味道。
执柔轻轻握着齐楹的手,感受着他的血液流过血管时微弱的脉搏。
他很久没有说话,执柔并不催促。
“你说不要让我美化没走过的路。可是齐楹,我想再强求一次。”她轻轻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我只想让你活着。我不怕你疾病缠身,不怕你潦倒落魄。就当是为了我,请你再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
她何尝猜不出齐楹已经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
只是人生亘古长夜,舍弃二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好。”齐楹闭着眼,渐渐弯起嘴唇,“我答应你。”
他没有问执柔想做什么,他早已经习惯了答允她。
“只是这件事,我一来没有十足的把握,二来这件事若失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能会让你更加痛苦。”
“嗯。”
“你不怕?”
齐楹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个晴朗的黄昏:“怕你难过而已。”
他的手指将执柔的碎发挽到耳后:“以前太年轻,太容易被困难打倒。”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完,哪怕到了今日,他说话仍喜欢留一半。
既是留余地,也是点到即止。
执柔咬着唇,过了一会才说:“我会给你用很大剂量的阿芙蓉。”
“这东西你知道,是会叫人成瘾的。”
“你若是离不开它,只会更不体面。”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齐楹的眼睛:“比起求神拜佛,我更愿意来求你。”
“不必求。”齐楹低道,“依你。”
他的脸有些苍白,但藏在苍白背后的,是他毫无保留、不加掩饰的爱。
没有说什么“只要你高兴”这样肤浅的话。
他说得每一个字,平淡却有力量。
很多时候,执柔觉得并不是自己在撑着齐楹,而是那个眼盲的男人,手中握着一盏孤灯,安静地站在她背后,为她照亮出一条清晰的道路。
执柔笑了一下:“可不许后悔。”
“嗯。”
灯影轻轻晃了一下,齐楹侧着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