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他笑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在呢。”这个声音分外熨帖。
“我和阳陵翁主,是假的。”他说。
“我知道。”执柔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才是真的。”
这是格外孩子气的一句话,沉沉的笑自齐楹唇边荡漾开:“我们如何真,你来说说。”
他分明病着,语气仍和过去一样,风流中带着情真。
执柔的脸微微一红,她的手指捏着自己的袖口,反复摩挲着:“不记得了。”
“果真漂亮女人是要叫人伤心的。”他撑着精神同她玩笑,“好了,我来问你,若别人问起你的来历,你该如何说?”
这一套执柔已经熟了:“我说我是江陵的,一来我会说江陵话,不会叫人觉察出不妥,其二那地方离这远,不容易叫人摸出底细。”
“这说给外人自然是没问题的。若有人刻意去查,很容易查到你是从北面来的,到时你又要如何解释?”
“探亲。”执柔小声说,“那我说自己去探亲的。”
“什么亲?你得知道,血缘至亲的关系,一旦撒一个谎就得用好多个谎来圆。”
听他这么说,执柔认真忖度起来:“是我未婚夫,未婚夫在长安。”
鱼儿咬钩了,齐楹眼里带着笑:“你未婚夫是长安哪里的,为何与你订亲?”
“是……是青梅竹马的关系。父母之间是朋友,于是给我们指腹为婚……”她小心翼翼地编着自圆其说的谎话,没有发觉笑意几乎要从齐楹眼中流淌出来。
“我记得你说的话了。”他笑,“下辈子,就照着这故事来投胎。”
“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情投意合、齐眉举案。”
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执柔扭过身子:“原来是哄我说这个。”
“这辈子是我没这个缘分。”齐楹枕着自己的胳膊,“若下辈子能照你说的过,我觉得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咬字很轻,执柔去捂他的嘴:“不准说了。”
她的指尖带着柔软的淡香,执柔感受出齐楹唇角弯起一个弧度来。
他在她掌心里点头,执柔这才肯松开他。
“最后一桩,若是见到了阳陵翁主,你该怎么说?”
这的确是一件为难事。
阳陵翁主见过她,甚至两个人还说过话。哪怕隔了些年岁,却也万万不会健忘到不记得她的容貌。
“若她要带你见齐桓,又该如何?”
执柔咬着唇思索,齐楹抬手,轻轻用手指将她的唇片拯救出来。
“她平日里不往我这来,也不会过问我的事。”齐楹平静道,“你不必忧虑太多。她并不是坏人,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之处。”
曾几何时,阳陵翁主只因不愿嫁给他,便以死相逼。
她只拿活死人这三个字来形容齐楹,他却也不愿去怨恨。
“安江王兵败尉迟明德,受了很多申斥。你可以拿长安的消息与她做交换,她必然不再为难你。”齐楹顿了顿,“我心里是很愿意齐桓来坐这个江山的,但是不论何时你都不能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你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有用的人。”
“齐桓想留我性命,除了不想背负骂名之外,也是因为对我尚有图谋。”
才见过面,齐楹又克制不住地想要为她殚精竭虑。
桩桩件件,哪个都是他耗尽着自己的心血为她筹谋,想要再供养她这一回。
“执柔,别嫌我聒噪。”他偏着头,拍了拍执柔的掌心,“我只是在害怕,怕我不在时有人欺负你,没人再为你撑腰。”
“你说要是真有这一天,我该是多么伤心。”他语气不疾不徐,好像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第54章
夏日里虫蚁多, 有侍卫专门送来黍面用来熏虫。
在益州,齐楹虽然没有成为阶下囚,如今的境况和阶下囚没什么两样。
只是该有的东西总归是要有的, 他的房中甚至悬挂着一把琴。没见他弹过,像是一样简单的摆设。
他精力不济, 昏沉着睡去,执柔拿着一张纸去后厨房里找元享。
这里没有侍卫盯着, 说话也能更自在些。
“这些都是他要吃的药。”执柔从灶火下捡了一块没烧完的木头,用上头残余的一丝炭灰在纸上圈了几位药出来:“这两种不大容易买得到, 得找大一点的药铺, 至于银子……”
她褪下一只手镯塞给元享:“这不是宫里的东西, 你找个当铺卖了,不用贪多, 更给到一百两就卖了。实在不行, 八十两也说得过去。”
元享疤痕遍布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执柔轻声说:“我知道你出去不大容易, 只是我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法子, 若还需要什么你只管说, 能帮你我一定尽力。”
西跨院像是铁桶似的,别说是人,就连鸟雀都很难放进来。
元享扫了一眼手中的纸,将上面的字一一记住, 然后丢进了灶火里。
“好。”他言简意赅,“我今晚看看能不能翻出去。”
执柔松了口气:“谢谢。”
元享摇头:“不必,这是我该做的。”
外头安静得很难听到什么声息。
灶火上煮着齐楹的药, 浓黑的药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膳房中满是浓郁的药味。
执柔在一旁靠着, 脖颈微微低下,人像是一幅静谧的图画。
元享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最终又停留到自己的鞋尖。
原本剑拔弩张的人,终于在这他乡握手言和。
“谢谢你,元享。”执柔轻声说。
此谢非彼谢,她感念的是元享愿意追随齐楹的恩情。
元享抬起头,执柔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并没有看向他。
片刻后,他用低哑的嗓音说:“是我该谢谢你愿意来救他。你救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心。”
他从齐楹幼时就跟着他,元享比别人更懂得齐楹的孤独。
当他在西跨院外第一眼看见执柔时,他心里就明白,齐楹的一生都会和她纠缠在一起。
她何尝不是给了齐楹一份独一无二的爱。
说完这些话,元享也并没有等执柔作答,他站直了身子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待执柔煮好了药出门时,已经不见了元享的踪影。
这是她跋山涉水赶来的第一个夜晚,长夜寂静,她走进齐楹的房间里,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齐楹轻轻睁开眼:“怎么不过来?”
执柔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来:“你醒了?”
“嗯。”他缓缓撑着身子,很艰难地坐起来,执柔搭了一把手,让他能靠稳自己。
“我想下来走走。”他笑,“没日没夜的睡着,日子也过得糊涂起来。再这么躺下去,怕是骨头要化了。”
执柔扶着齐楹的胳膊让他站起来。他身量挺拔,衣襟袖口却愈发宽大,他的手轻轻搭在执柔的肩膀上:“去外头坐坐,好不好?”
如今正是夏天,入夜后的风却是有些冷的。
执柔拿了件氅子抖开披在他身上,齐楹微微仰着脸让她把系带系好。
“一年了,执柔。”他莞尔。
“嗯?”
“快到六月了。”齐楹说,“头一回见你就是在六月。”
三百多个日子,慢得像是一辈子。
他们一起走到通廊下,月光清清冷冷地照落下来。
许久不曾起身来,齐楹整个人像是走在云上,执柔愿意给他依靠着,齐楹无声弯起唇角。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要是就这么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在这,只有你我。”
他终于可以不做皇帝了,这是他难得拥有的释然放松。
执柔站在他身边,缓缓抬头看向月亮。
“长安的月亮好像和这里的没什么两样。”
她停了片刻,又继续说:“但我总觉得,江陵的月亮要更圆更亮些。”
“月是故乡明。”齐楹的氅衣是单层的,唯独领口处有一圈兔绒滚边,他的皮肤白得宛若透明。齐楹合着眼,感受着风中细微的花香,“江陵已经是齐桓的了,他现在声势浩大,半数江山都在他的掌中了。”
“这是你给他的。”执柔轻声说。
齐楹笑了一下:“因为从来都不是我的,谈何给不给呢?”
“说说吧。”齐楹拉着执柔在廊下坐着,“说说你的事,还有长安的事。”
执柔想了想该从哪里起头,顺着说了下去:“尚令嘉怀孕了,是薛则简的孩子。我想送她出宫去,没料到她会被薛则简抓住带回来。薛则简要拥立她腹中子,有个名叫吕慎修的臣子,想要攀附我的衣冠裙带,也是薛则简授意的。”一句话带过了诸多残忍与肃杀,齐楹听闻后,默默良久。
齐楹很少会主动评价什么,也不喜欢主动去表露自己的观点。
他深陷囹圄,沉疴缠身,对于这些事,他并不想徒增烦恼。
“回去吧。”他没顺着执柔说起的那些事继续说下去。
执柔扶着他回了房间,外间放着一张床,看上去平日里是元享睡觉的地方,她犹豫着打算在那里睡下,又或许在齐楹房内找个地毯将就一夜。齐楹不肯,非拉着她上榻来。
“若是被人看见……”
“不会有人来的。”齐楹闭着眼笑,“做过不知多少个这样的梦,哪一回我都以为是真的。唯独现在,却觉得好像是假的。”
执柔靠着他,感受着一道衣料后面他灼热的皮肤。
挨得这样近,两厢贴在一起,熟悉的气息盈满肺腑。执柔发觉自己并没有忘记齐楹干燥温热的怀抱,她头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能在此刻平抚下来。
困意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她窝在齐楹的怀中,感受到他在轻轻拍她的背。
执柔的内心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平静放松。齐楹就在她身侧,比起过去百般悬心,她终于觉得自己有了掌控这些的一丝错觉。她掌控不了齐楹,更无法摆脱漂泊无依的命运,但此刻,她终可以稍稍不去恐惧明天。
那一晚,执柔梦到了很多光怪陆离的事。江陵时的旧宅再到长安城,醒来时睁开眼,头顶是青灰色的床帐。齐楹侧身面向她躺着,她才醒来,人还混沌着,齐楹便已经吻过来。
他的吻没什么力气,一只手扶着她的头,另只手搭着她的腰。
这两片唇依旧柔软,执柔在这一吻中乱了呼吸。她怕叫人听见,只顾抬手去推他,软绵绵的,不像是责备,倒像是三分嗔怪。齐楹笑了一下,松开她,声音低低沉沉的:“想了好一会儿了,只是你睡得沉,不想叨扰你好睡。”
顿了顿,复又说:“便是日日如此,也总是觉得不够。”
外头将亮不亮,天空泛出一丝淡淡的蓝。
偶尔有鸟叫声依稀传来,执柔起身来用水盥漱,膳房送了饭菜来,执柔拿到齐楹手边问他想吃哪个。他没什么胃口,摆摆手说不吃了。
执柔想了想,还是将食盒都封起来,想要等着元享回来一起吃。
她心里悬着一口气,怕他出了什么岔子。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喧哗起来。执柔走出门,元享正从院门外走进来。
他不知是受了什么伤,脚步有些踉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塞进执柔手里:“快藏起来。”
里头装着的是执柔叫他买的药。
执柔立刻将药塞进衣服里,就看见一队侍卫走了进来。
为首那人模样端正,眼中的阴郁和煞气却太重,他看着元享冷笑说:“方才有人看见有人翻墙进来,我现在派人来查,来人,给我搜。”
那十余个侍卫立刻分散各处,开始细细搜查起院子来。
那人缓缓走到元享面前,突然抬手捏住他的肩:“你们西跨院有没有什么动静?”
肩上的手带着十足的力气,元享面无表情:“未曾。”
十余个侍卫搜了一圈查无所获,那人在他身上拍了拍,才终于松开手:“但愿不是你们在耍花招。”
他身量健硕挺拔,脸如同剑刻般棱角分明,一双眼眸阴测测地盯着元享,像是盯着猎物的狼。
待他走了,元享终于松了口气,他躲进厨房里,将自己的上衣掀开。
他的肩头中了一记镖,他用一层布死死缠着止血才没有被发现端倪。
此刻,殷红的血已经渗透了白色的布料,稍稍一用力,便是刻骨的疼。
元享面不改色地扯下白布,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下意识回头,竟是执柔站在他身后。
执柔手里拎着食盒,显然是想要问他吃不吃东西,没料到撞见他裸身换药,二人都愣在原地。执柔率先避开眼去,她微微侧着身:“膳房送了早饭,微明说留下一碟给你。”
元享三两下的功夫将伤口重新包扎,又把衣服重新穿好:“多谢。”
只有一线油灯照亮这方寸之间,执柔从袖中拿出一瓶伤药,从灶台上推到元享手边:“这个给你。今日多谢你。”
元享的目光落在那个瓶子上,没说收也没说不收。
“菜放这了,我走了。”
执柔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元享的目光终于从药瓶上转移到执柔离开的那扇门前。
片刻后,他重新拆开包扎好的伤口,将药粉撒在了伤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