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王含章不说话, 执柔便不抬头。
对于王含章能不能答应,执柔也并没有十足得把握。只是同为女子,她可以理解王含章对她的戒备与警惕。先前她说的那些, 不论是自请下堂还是求她留下,都不会是真心话。王含章越这么说, 反而越证明她对这些东西的在意。
执柔离开齐桓,对她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尤其她此刻怀着齐桓的孩子, 只要生下一个男孩,她的位置便不再能有人能撼动。
只是放她走, 是要承担风险的。
“薛姑娘, 这样的事, 我是作不得主的。”她平和地一笑,“是舒让想见你, 我一个府宅妇人, 哪里能置喙自己夫君的事。我能帮你的无非是一应饮食之类的东西,你想吃什么、用什么, 只管叫人告诉我, 能办到的我绝不会委屈你。别的, 我也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她这么说,也在执柔的意料之中。
烛光倒映着王含章的眼眸,清澈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
她话里话外说的都是自己的无能为力,执柔却隐约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视线交汇, 执柔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端着茶壶走到王含章的身边,徐徐为她的碗盏中注入茶汤:“能有娘娘这句话,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茶汤的颜色盈盈如翠, 王含章端起时,执柔抽出自己发上的金簪, 猛地抵在了她的喉咙口。
王含章手中的茶杯骤然一松,跌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听到这样的动静,奴才们一股脑地冲进来,看到的就是执柔胁迫着王含章,目光冷冷地望着她们:“都退后,有人敢上前来,我就杀了她。”
众人被她的气势摄住了,几乎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王含章的贴身侍女几乎要哭出声了:“好大的胆子,敢伤了娘娘,陛下定然要诛你九族。”
执柔充耳不闻:“给我一匹马,只要我能离开这,我绝不会伤她半分。”
她握着簪子的手很稳,尖尖的簪子几乎要划开王含章的皮肤。
王含章像是怕极了,声音都有些颤:“快给她一匹马。”
立刻有人应承下来,马不停蹄地向外跑。执柔挟持着王含章一路向外走,迈过垂花门,再绕过回廊和影壁,一路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府邸门外。
她要的马已经由僮仆牵了来。是一匹高大的青海马,对着人群不安分地刨动着蹄子。
执柔带着王含章向马匹的方向靠近,怀中的王含章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 在鸣山舍。”
鸣山舍是间茶楼的名字。
两个女人间从未曾有过视线的交汇,却又有许多事心照不宣。
执柔没有回答她,她一手握紧马缰,另一手推了王含章一下,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却足够让那些奴仆们手忙脚乱地扑上来接住他。王含章在众人的搀扶下回过头,只看见一个毫无留恋的背影,她单手执马缰,双腿轻夹马腹,身姿轻盈如电。
像是塞外的鹰、草原上的骏马。
当真叫人好生羡慕。
人已经走了,戏还得继续唱下去。王含章收回目光,也掩盖下自己眼中的歆羡。她用手扶住自己的腹部,细声细气地抽泣着,奴才们传轿子的传轿子,请医官的请医官,一时间乱作一团。
*
益州城的乱,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乱。除了四外近郊处的流民外,城中的确有几分太平盛世的味道。勾栏瓦舍、茶馆酒肆。只是静水之下,鱼龙混杂。
鸣山舍本是清谈的地方,经年日久下来,也成了一处特别的交易所。
经手的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流出去的是高官厚禄、人情世故。
归根结底,这里是买官卖官的地方。
在天子脚下干这样的事,不只是铤而走险,还是齐桓的有意为之。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便是钱,为了钱也可以做很多不该做的事。
能坐在这里的人,不光是有钱的,更重要的是权势。齐楹被赐封汝宁王之后,一时间想要走他门路的人多得数不过来。二楼雅间的窗户开着,他独自坐在正中,眉下系着三寸宽的丝绦,人疏朗风流,笑意矜淡,像是将这身金质玉相的皮囊做成一副面具,松松地扣在脸上。
“陛下要查大乌山的事已经成定局了。可王爷有所不知,大乌山的矿一直是钱疏在做。钱家是望族簪缨,他开矿这事,陛下也不算不知道。钱疏的意思是,若汝宁王能将这事在手指缝里漏一漏,钱疏愿意开这个数。”说话那人比了个五,“五十万两。这都是孝敬您一个人的。”
齐楹听罢,神色平淡:“这倒不是个小数目。”
听他这么说,陈益贺以为有戏,立刻说:“说到底只是几个生民的事,死也就死了。这五十万两都是现银,不会叫王爷为难的,若钱大人真熬过了这一回,他说另有五十万两奉上。”
花疏木影笼罩了他一身。
“好啊。”齐楹淡淡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我答应了。”
陈益贺听完,果真欣喜异常:“多谢王爷。”
品茶的地方,偏得有人弹唱,唱的都是从《诗》中选的词儿,配上了曲调,听上去果真是多情善感的。
陈益贺走了,进这间雅室的人又换了一个。
来人名叫赵延年,是个生意人。
他想要花钱捐个官,开价十五万两。
齐楹没怎么犹豫,也答应了。
茶壶里的热水冲过了好几遍,茶香早就散了大半,只有一缕稀薄的梅花香气还留在杯子里,齐楹没舍得喝,只是放在鼻下轻轻地闻。
元享从外头走进来,附在齐楹耳边说了什么,齐楹敲桌案的手轻轻一顿,微微颔首:“我一会就到。”
元享走出去之后,赵延年忍不住同齐楹玩笑:“汝宁王如今怕是门槛都要被官员们踩破,亦或是有红粉佳人,要对王爷一见倾心。”
齐楹听罢微微一哂,却不作答。赵延年见他默认,心中也忍不住浮想联翩。
人人都道汝宁王视财如命,但凡以金钱相邀,他无不答允。却不知这样的男人心中,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或是风情万种,或是娇花照水,总得是百媚千娇、倾国倾城才是。
带着这个念头,离去时他向走廊尽处多望了一眼。
恰好看见一个纤细的侧影,那个女人风尘仆仆,衣衫有些凌乱,却几乎叫人忽视她的衣着,只记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紧跟着,他又看见了元享按着佩剑的手,心中有些打鼓,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今日要见的人还没有见完,齐楹按捺着,又坐了快两个时辰。
时间也过了黄昏,天地间只余下残阳吞吐出的巨大光辉。
鸣山舍的堂倌挎着竹篮,轮番给各个雅间的贵客们送上热毛巾,外头丝竹声时远时近,像是个将醒未醒的梦。
齐楹没有接他递来的毛巾。
而是向着隔壁那一间空着的雅室走去。
推开门,室内独属于执柔的气味便藏不住了。
混着花果香与木质的冷香,柔和清冷。
齐楹没往里走,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门口站着。
直到听着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自己,他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原本还有话想说,譬如若齐桓真有心,跟着齐桓大概过得也不会差。再譬如,他不是不去搭救她,齐桓的院子里自然也有他安插的眼线,就算执柔不逃,他今晚也会把她救出来。这样的话说出口,都像是人穷志短,于是他到底没有一一明说。
执柔的手从他臂下穿过,松松环着他的腰。
这两间雅室只隔着薄薄一面墙,墙是木板做的,根本隔不住声音。
齐楹也没想瞒她,他说的每句话、见的每一个人,都一丝不漏地落进了执柔的耳朵里。
他不解释,执柔也不追问。
隔了数日不见,执柔却看得出齐楹的疲惫,他像是几个昼夜都没有合过眼,下颌泛起一层青色的胡茬。她抬手轻轻摸了摸,齐楹便笑了。
这个笑意比先前真切太多。
“叫你见笑了。”他道,“让你看到如今我也有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
“很缺钱么?”她轻声问。
“是啊。”齐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只是这样谋财的法子也是釜底抽薪,不是长久之计。”
“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买耕地。”齐楹没在这件事上有隐瞒,“许多百姓在灾年卖了地,如今没了生计只能饿死。豪强们囤积居奇,不论是土地还是种子。这样的事我若不做,明年就会有大量的生民饿死。”
他的前半生,都踏在浓云之中。所有人都怜悯他眼盲病弱,只盼着他无病无灾地多活些年岁。既不奢求他读书认字,也不求他可以有什么建树。他像是旁人豢养着的走兽,从未被寄予厚望。
而今,凛凛白骨生出血肉,茫茫荒草中开出花朵。
齐楹靠着自己的意志,于无尽混沌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在益州,只要他活着、一息尚存,便总要挣扎着站起来。
进一寸便是一寸欢喜。
他没奢望执柔能懂。
她将头靠在他胸前,两个人安静地站着。
“我与你,是发愿要同路的人。”她轻声说道。
齐楹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头。
“到底是这尘世间牵绊我的东西太多太多。”他笑,“我们执柔便是头一个。”
说完这句话,他呼吸得不甚通畅,于是抬手挑开自己的领口。
他脸色变得更苍白了,这几日齐楹几乎不曾合眼,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鸣山舍的这一层今日都被齐楹包下来,并没有别的外人在。
执柔扶着他落座,慌忙翻他的衣袋:“药在不在身上?”
齐楹说不出话,手握成拳,用了十足的力气,几乎整个手背都成了青白色。
执柔挑开他身上的荷包,里头没有装药丸,赫然放着的是一条五彩绳。
还是去年年底时,她随手编来玩的,赶着齐楹过来,她便送了他一根。
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偏叫他好生保管着,颜色有些褪了,纽结系得很紧,一点都没乱。
元享听见动静,猛地推门进来,他怀中放着药,立时喂给齐楹。
执柔眼里含着泪,不忍见他痛楚,只好半跪着身子,轻轻拍他的背。
混乱中,齐楹眼上系着的丝绦却松了,飘飘似烟般掉在地上。
而他那双蒙着雾的眼,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缓缓落在了执柔的脸上。
宛若平原春火。
第63章
黄昏时人的视力最差, 昏与晦交织在一起,万物都像是隔着一层霜。
唯有眼前人色彩鲜焕,几乎能将一整个房间照亮。
执柔抬起眼, 恰好看见齐楹眼底氤氲开的水汽。
她让自己靠得更近些,好让他能伏在自己肩头:“我晓得你不大舒服, 马上就好了。”她这般细声细气的说话,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安抚。
齐楹的头轻轻靠着她的肩, 他安静地抬起眼,看到的是半开的轩窗, 窗外攀着墙壁爬上来的凌霄花, 开得如云如火, 再往远看,残阳如血。
肺腑间有一股横冲直撞的血气, 屡次叫他喉口腥甜, 他说不出话,害怕涌上来的鲜血吓坏执柔。世界骤然一片通亮, 哪怕是黄昏里微弱的光线, 都叫他眼睛刺痛得厉害。
齐楹用尽了力气, 仰起头看向执柔的脸。
眉如远山,盈盈秋波。
风髻露鬓,神清骨秀。
看过了便再也舍不得移开眼去。
只盼着一瞬间便是千年万年、生生世世。
执柔忙着去摸他的脉,并不曾留意着他眼神中的变化。
才给他服过的药起了效, 他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
齐楹比过去还要瘦些,这日日夜夜不曾止歇的痛苦,也是这来之不易生命的报偿。
元享见他的身子松缓了, 带人从房中退了出去。
天气刚过立秋,竹帘子被风吹得轻摇慢晃, 落在窗台上,便是一声又一声的响。
雅室里有一张矮榻,看样子是供人临时休憩的地方。
执柔扶着齐楹坐下,将那根五彩绳重新放进荷包里。
“都说这样的东西能保平安,都是假的。”执柔低声说,“何苦留着这样的东西。”
齐楹隔着荷包捏着五彩绳,里面装着的除了这根绳子,还有一根执柔的青丝。
他无法向执柔解释,去岁年底那日,隔着一道帘子听见执柔一边编彩绳,一边和侍女玩笑时,自己内心的宽慰。
轻声慢语,嫣然无方。
像是能消融冬日里的雪。
她用着虔诚的语气祝祷说: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他看着她的脸,却想象不出那一日她说话时的神情。
执柔站起身想要去拿桌上的茶壶,面前的一个杌子陡然绊了她的腿。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要跌倒。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空气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执柔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只经络分明的手臂上,而后顺着他的手臂静静看向他的脸。
四目相对。
望着她满眼惊诧,齐楹弯唇而笑:“多少回,想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为你搭一把手。”
“这回,终于能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