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含章靠着八仙榻,目光落在半开的窗上。
齐桓也不是傻的,纵然执柔逃脱的事一时半会不会归罪给她,但私自去见执柔,本也犯了齐桓的忌讳。他的怨怼,本就在王含章的意料之中。
“不妨事。”她笑了一下,“太后和太皇太后醒了吗,一会儿我去给两位娘娘请安。”
犹豫了一下,侍女还是小声说:“早上太皇太后派人传过话来了,说是两个娘娘身子不安适,这两日的请安叫免了。”
若说一位娘娘身子偶尔不好也是常事,两位娘娘一起不愿见她,必然不是像说得那么简单。
这些弯弯绕绕,王含章也不是一日两日才领悟的。靠的无非是在这瀚海深处泅渡得久了,才渐渐品出那么一二分道理来。
皇家儿媳难做,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了。
见她默默不语,侍女气不过,忍不住又分辩:“主子们也是,天天把薛氏挂在嘴边,好像多离不得她一样。可原本,百般刁难薛氏的也是她们,容不下薛氏的也是她们。怎么如今,一边为难着娘娘,一边把薛氏吹得何等天花乱坠。”
“好了。”王含章抬手示意她停下,“议论主子,掌嘴二十。”
侍女在她面前跪下,左右开弓地自己掌嘴。
满了二十,王含章才许她起身:“有些话,搁在心里就是了。说出口就会给自己惹祸上身。我不是真的想罚你,只是希望你稳重些,别太毛躁了。”
原本受了罚,侍女尚不觉如何。听王含章说了这句,眼圈蓦地红了:“奴婢眼见着娘娘一步步在刀尖上走到今天,过去那般鲜艳活泼,如今……可见这富贵窝儿里不光是金山银山,还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委屈。”
是啊,是有受不完的委屈。
只是再如何委屈,还是得咬着牙关走下去。
她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
吃过早饭后,太皇太后身边的人过来,说主子娘娘身子不安康,请皇后抄两卷经来祈福。
明着是祈福,背地里是惩戒。这种事王含章经得多了,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
晨间的薄雾才刚散去,齐楹出门时如履平地的样子几乎把元享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错愕地在廊庑前占了良久,直到齐楹缓缓走到他面前。
“元享啊。”他叫了他的名字,“跟着我这么多年,我竟连知道你长相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从很小时便待在一起,元享那时只是个爱争高低的少年郎。
他护着齐楹,也会因为齐楹和旁人打架。
许多年来,他们的身份虽是主仆,齐楹却从没有把他真的当作奴才。
元享的脸上,伤痕斑驳,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貌,只有眼睛炯炯的,格外明亮。
“主子。”元享笑,“奴才站在这,就是千千万万个追随主子的人站在这。他们长什么样子,奴才就长什么样子。”
这话轻描淡写地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又是如此地叫人动容。
永熙十二年,齐楹失去了曾经属于自己的江山。
留在他手中的,只有执柔与元享。
可奇怪的是,他竟丝毫感觉不到遗憾。
执柔醒得迟,待睁开眼看见全然陌生的环境,还迟疑了一瞬。
直至看见床幔上的金钩,堆着烛泪的灯座,意识才渐渐回拢。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天光恰好从云里照下来,照得一地金黄。
齐楹不在,她随手挽起头发,一路趿着鞋走到门口。
院子里也是安静的,只有一个粗壮的梧桐擎着绿伞般的树冠。
空气湿淋淋的,满是雨后轻盈的露水,她微微眯着眼,看向那个披着霞光向自己走来的年轻男人。
他还是这样瘦削,太阳穴微微凹陷着,脸色仍有些苍白。
淡色的薄唇轻轻抿着,唯独眸光深处,笑意隐隐。
“来,过来抱抱。”他对着她打开怀抱。
执柔拎着裙摆向他奔去,二人抱了个满怀。
齐楹被她撞得倒退两步,又把她横抱起:“醒这么早?”
窝在齐楹胸前,执柔目光莹然:“你去哪了?”
齐楹抱着她走回房中,把她放回在榻上:“见了大臣,一会儿要带人去看西边的私矿。”
“要查应清家的事了吗?”
“嗯。”齐楹摸了摸她的头发,“你随我去。”
执柔明白他并不想在此刻暴露自己眼睛好转的消息,所以轻轻点头:“好。”
这样的事或许并不旖旎,甚至会直面淋漓的鲜血。齐楹知道执柔不会害怕,他也相信她能做得很好。
二人安静地坐在一起,执柔小声问:“会给应清一个真相吗?”
“会。”齐楹平静答,“会给所有人该有的真相。”
第65章
十日之后, 应峰家的地窖被人打开。
一层松松的覆土之下,是一具早已腐坏的尸体。
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唯独应清泪眼潸然。
“你早便知道他死了, 是吗?”执柔轻声问。
应清哽咽着喉咙,眼泪顺着雪腮一路流进领口:“是, 我早知道他死了。他们说他失踪了,还有人说他和妓子私奔了, 我和他年少便相识,感情极好, 我不信他死了。”
“于是我便亲自去了矿上……”
她沿着颓圮的碎石瓦砾没日没夜地挖了两天, 磨破了双手, 终于挖到了袁二郎的尸身。
应清如遭雷击,几乎站立不稳。
她把他背在肩上, 想要去讨一个说法。
没料到还没走出一里路, 就被人追了上来。
她不认得那些人,那些人一个个宛若青面獠牙, 他们逼她写下文书, 说袁二郎的尸体并不是在矿中, 而是从悬崖下找到的。此外,还不许她发丧,更不许声张出去。如若不然,他们兄妹两人, 都会性命不保。
应峰不过是个出卖体力的侍卫,应清也只是个府宅妇人。
她心中悲愤,却求诉无门。
只好含着泪按下了手印。事后,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把袁二郎的尸体拖回了家,又不甘心就此草草掩埋, 于是便把他藏在了废弃的地窖里。
应峰是个急性子,她怕他知道真相后会惹出祸事来,于是就连他也未曾说起。
许多事压在一起,急痛攻心,以至于她大病了一场,险些死去,直到遇到了执柔。
“我心里当真是怨他的。”应清呜呜咽咽地哭,“我与他情深至此,他走后,竟一次都不肯来见我。唯独我与那些男人不清不楚时,他才入过我的梦里,他在梦里不说话,对着我落泪,说这样也好。为了能多见他两回,我才屡屡和别的男人纠缠在一起……”
人命危浅,离百姓越近,听到的惨剧便越多。
在矿上做工的许多人都聚集在应峰家门口,听说有官府的人来替他们撑腰,一个个都跪下来高呼万岁。
齐楹在鸣山舍收了钱疏的银子,这件事确实没有了结在他身上。
但他却在几日后,暴毙于家中。
这半个月的功夫,齐楹与齐桓都不曾见面,大乌山的事情了结之后,齐桓终于又在家中召见了齐楹一回。
“尚令嘉生了一个男孩。”齐桓把一封奏折推到齐楹的手边,“薛则简已经立这个不足月龄的孩子为皇帝了,又尊尚令嘉为太后。”他似笑非笑,“你如何看?”
齐楹静静地坐在他对面,脸上依旧覆着丝绦:“她的孩子,并不是我的。”
“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是如何以为的。”齐桓说完顿了顿,“你如今是正经的王侯之尊,安江王几次来问过朕,阳陵翁主的事你打算如何做?安江王宝贝自己的女儿,害怕她会受委屈,一日三次地求朕为他做主呢。”
齐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徐徐推到齐桓面前。
这是一封和离书。
“你这是何意?”
“是我心有所属,不能成人之美。”齐楹指着和离书,淡淡说,“这是替阳陵翁主写的,我已盖过印,届时只需她昭告天下,说我齐楹是负心之人便是。”
“你就不怕旁人说你冠冕堂皇?”
齐楹的唇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是又如何?”
他把玩着手边的茶盏,指腹上的白玉扳指轻轻叩击着杯盖:“到底是安江王的女儿,闹得更难看也不成。这阵子,我带着旁的女子出行已经人尽皆知,这事再不了结,于情于理都不好。我心有所属,她不是不知道。看不开的人,只有老安江王一人罢了。他舍不得攀上皇亲,所以屡次三番拿自己女儿的姻缘做文章。甚至不惜让她守活寡,也要维持着表面上的太平。”
“这和离书里写了,是我身子不好,没有儿女上的缘分。如今和离,也不算是撕破脸不体面。她是安江王嫡女,若不嫁给齐家人,满朝文武也是轮得上她好好挑一挑的。”
他思维缜密,到了这时候,依然替阳陵翁主思虑周全:“她帮过我,我感念她的情意。只是她本也不属意我,何苦在我这蹉跎岁月、浪费青春。”
桩桩件件,入情入理。
齐桓抿平了嘴唇:“你所说的旁人……”
“你认得的。”齐楹笑,“薛执柔。”
他没有提起齐桓背后的几番动作,语气平静:“她本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还得请陛下,赏我这个恩典。”这是他头一次用陛下称呼齐桓,为的是能给执柔一个名分。
一个准字压抑在齐桓喉咙里。
他喝了一口茶,片刻后说:“齐楹,我知道自己输在哪了。”
输在识人不明,也输在他一直汲汲于富贵钻营。
齐楹却笑了:“陛下坐拥万里江山,怎么会输,分明是赢了。”
这话出口,齐桓蓦地一笑。
齐桓说:“这回,我是真的要放下了。只盼着,你不要给朕反悔的机会。”
齐楹将茶盏端起:“我敬陛下。”
他们兄弟二人很少有能如此把酒言欢的时候,以茶代酒,只此一杯。
*
齐楹比过去要忙了许多。一整日一整日的出门去,待到回来时,星星都挂满了穹庐。
执柔缩在床帐深处睡着,蜷缩着身子,像是个小孩儿。
她看上去瘦了些,丰润的脸盘挂不住肉。齐楹自她身旁躺下时,她不知呜哝了一句什么,便往他怀中缩了缩。
齐楹忙了一整日,身子和精神都倦得厉害,却在此时舍不得睡。他侧着身子,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秋日一天一天的近了,落叶都铺了一地,只是她身子是暖的,叫人心里熨帖。
她那头乌发落在枕上,钻进他领口,说是绕指柔也不为过。
他便用手,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背。情至极处,反而带着怯。
齐楹从不敢说自己在哪里胜过了齐桓,因为他说自己输了,齐楹只当作云烟过眼。
比起齐桓,他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那个人。去留随意,那是给外人看的。内里只有齐楹自己明白,他是输不起的。输了执柔,便当真成了孤家寡人、一无所有。
怀里的人醒了,只是尚睡眼惺忪。她哑着嗓子问他:“才回来吗,饿不饿?”
齐楹刮了刮她的脸:“有一会儿了,不饿。”
整日里见人,一壶又一壶的茶喝进去,像是在喝中药,吃什么都败了味道。
执柔嗯了一声,又迷糊着去摸他的脉息。
这像是养成了习惯,不摸一回她的心思就不踏实。
齐楹摊开手掌给她把脉,执柔原本睡得酣然,领口开了也不自知,借着依稀的月色看去,只能看见樱粉色的小衣带子横在她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上。
“你身子没好全,这几日休息得不大好,我得给你重新写个方子。”她说话的功夫就要下地,齐楹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堵在榻上。
捉来她的手指,细细地吻过一遍:“我还好,你躺着。”
他的眼睛很亮,执柔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
“这是几?”她用手指比了个三。
齐楹忍不住笑:“看不清。”
他是在逗她,执柔却信以为真了,一面起身一面说:“怎么回事?”
她倾身过来想要检查他的眼睛,齐楹却将她回身压下,他一手将她两只手掌牢牢扣住,缓缓举过头顶,而后低头来吻她。执柔这才明白过来是他有意同她玩笑,忍不住用膝盖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