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看不见他的眼睛, 却知道丝绦后面的那双眼睛必然藏着笑意。
执柔将酒壶放在桌上,铛的一声响。
声音不高,却被周围几个大人捕捉到了, 他们循声望来,齐楹在众目睽睽下对着执柔笑:“这回是不是要罚我睡书房了?这天寒地冻, 我若是病倒,是不是也讨不到你心疼了?”
他这话说得旁若无人, 执柔却被他说得脸红耳热,小声啐他:“哪里学来的这许多昏话。”
“昏话?”他重复一次, 头靠在她胳膊上, “色令智昏, 算不算?”
众人都笑起来,有人借着酒意对执柔说:“王妃别生气, 这酒不烈, 喝不醉人的。”
齐楹对着那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他公然护着她, 又在人前毫无顾忌地显露出对她的偏宠。周淮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不自觉又多喝了几杯。
执柔看着齐楹的发顶, 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和过去当真是不一样了。
住在未央宫里时,只记得他清朗疏淡,不像是个近人情的。
如今疏离成了他的底色, 风流倒像是他的面具了。
齐楹活得比以往张扬,却又更多了几分对时局的把控,果然如当年尚存说的, 他缺的只是一双眼睛。如今他缺失的东西已经弥补了,齐楹在这宦海中, 岂不如鱼得水?
她不知道他心里的念头,齐楹不提她也不问。
那夜宴席收尾时,周淮阳举起酒樽与众人同饮。执柔的樽中倒的是茶,还热着。
临别前,他同齐楹拱手作别,别有所指道:“但愿汝宁王能万事如愿。”
齐楹握着执柔的手,笑:“齐楹如今还有什么不如愿的。”
周淮阳的目光顺着齐楹望向执柔:“若是王妃不嫌弃,倒是可以常来府上坐坐。拙荆平日里也没什么说话的朋友。”
“这是自然。”执柔福身作答。
离开冠英将军的府邸,他们二人前后上了马车。
齐楹将眼上的丝带取下来,靠着车厢半躺着,他微微仰着头,看样子有几分酒意上涌。
执柔倒了茶给他,他就着执柔的手喝了半杯。执柔把一旁挂着的氅子盖在他身上,齐楹伸手去拉她:“别走。”
横竖一辆马车,再走又能走去哪。
执柔在他身侧坐下来,齐楹枕着她的腿,眯着眼笑:“晕得厉害,叫我靠一靠。”
这话有撒娇的嫌疑。
执柔的脸拉着,齐楹抬手捏了捏:“我睡书房就是了,别苦着脸。”
他最近很爱笑,笑起来唇边一个梨涡,最新婆婆纹海棠文废文耽美文言情文都.在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素来冷淡薄性的人,鲜少有这不甚设防的样子,眼底倒映着一点月光,万千璀璨尽入君怀。
一连走了一个时辰才回到他们的宅邸。
齐楹靠着执柔睡着了,元享掀开车帘时执柔轻轻摆手,想让他再多睡会。
就这一开一关的功夫,微风吹进来,齐楹便醒了。
他坐起身来喝了口茶,拿着一旁的狐尾围领,一点一点替执柔围在脖颈上。
这个动作他做得分外旖旎细致:“下回叫醒我。”
他率先下了车,回身又来扶她。进了院子,微冷的夜风一吹,他脚步趔趄了一下。
执柔上前来挽着他,齐楹顺势倚过来,轻轻亲她的耳朵。
哪里会真的叫他睡去书房,一路走到房门口,执柔掀开帘子进门将烛台点燃。
灯影如豆,二人眼中都是星波荡漾的模样。
齐楹在桌案后面坐下,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执柔坐过来。
暗红的地衣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执柔偎在他身边,齐楹的手松松地搭在她肩上。
“周夫人是不是说了什么?”齐楹觉得她有些低落,率先开口问道。
“没。”执柔小声答。
齐楹落在她肩上的手挪到她下颌处,微微用力,迫她抬起头来:“不许瞒我,嗯?”
四目相对,齐楹眼眸深邃,虽没有笑,语调却仍带着诱哄的低柔。
执柔架不住他这样的表情,在他注视下缓缓说:“周夫人心灰意冷,也大多是因为冠英将军的缘故。”
她如此这般地讲了讲今日听来的话,齐楹用指节在她额上轻敲了记:“不必什么话都过耳,也不必什么话都进心。”
“周淮阳心里不是没有周夫人。”齐楹淡淡道,“是他自己爱不自知。”
“这又从何说起?”
“当年,他的官路因为周夫人是罪臣之女的缘故受到阻碍,他宁可挂印辞官也不曾休妻另娶。如今齐桓几次请他出山,他皆不愿,也是因为周夫人。一来她不愿入世,二来也为让她静心养病。只是他们早年间有所积怨,情愈切反而很多事更容不下,所以才会如此不亲不疏的样子。”
执柔听罢有些似懂非懂,齐楹从袖中取出一个瓶子,推到执柔面前:“明日,你把这个拿去给周夫人。”
室内熏香有些重,齐楹起身将窗户推开。
此时,明月高悬,照得院子里都亮堂堂的,他倚着窗框回眸望来,看不清眼底神色,只见他唇畔笑意依稀:“若没有你,还不知要如何破这局。”
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深色的天幕像是笼罩旷野的伞盖。
“微明。”执柔在原地坐着,手肘撑着桌案,掌心托着自己的下巴,“你……是在帮齐桓吗?”
齐楹低下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扬起的唇角:“小姑娘,你觉得呢?”
他的目光如水:“若说是帮我自己,你信还是不信?”
执柔早习惯了他说话真真假假,不是他不肯向她吐实情,而是总要引得她来猜他的动机。
齐楹那双雾霭沉沉的眼睛,跨越着千山万水般望着他。
执柔眸光莹然,小声回答:“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不是帮齐桓,而是帮自己。
这短短一句话的后头,意味着太多东西。
齐楹听她这么说,微微仰起头。
月色浇衣,他的喉结随着言语,起伏出旖旎的轮廓。
“无非是,成王败寇。”轻描淡写七个字,他说得格外平淡。
执柔抬起头,窗外星垂平野,更漏声声,漫漫长夜,好似长得永远都过不完。
*
翌日清早,执柔起身时,齐楹已经走了许久了。
他每日里邀约很多,她也渐渐习以为常。
桌上摆着的小瓶子还在原地,执柔想起昨夜他说过的话,叫人来套了车,再去一趟冠英将军的府邸。
因为她才来过,门口的童仆都认得她。很快便把她迎了进去。
“将军在后院练拳,奴才不便去打扰,先带着王妃在花厅稍坐,容奴才回禀夫人。”
执柔在花厅坐了一盏茶,童仆便请她去了昨夜才去过的竹楼。
周夫人还是老样子,安静地躺着。女使才服侍她吃过早饭,今日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精神。见了执柔,她还勉强露出个笑容来。
“可同将军说过了?”周夫人望向执柔身边的童仆。
“说过了。”童仆答。
周夫人轻轻点头,女使搬来个杌子叫执柔坐,而后带着人都退了出去。
金光簇簇,两寸宽窄,顺着窗棂照进来。
执柔照旧来给她摸脉,周夫人说:“昨儿你开了药,我叫人倒了。”
她声音轻,语气也平淡:“其实我活着,反倒是拖累。”
她久居病榻,却不是愚拙的人:“我比你大几岁,腆称你一声妹妹。往后别来了,若真要来,就给姐姐带瓶毒/药来。不是在同你闹性子,我是当真的。”
怕她不信,周夫人指着屋子里的东西:“你瞧瞧,为了怕我寻短见,这房中连个锐器都不得见。可又何必强留我在这世上。”
她这般说着,执柔却莫名想到了齐楹。
他彼时也这般生机全无,是她流着泪求他,求他再多贪恋一番这个红尘。
执柔从怀中拿出齐楹昨夜留下的瓶子:“这里头有夫人想要的东西。服下之后发作的很快,也没有什么痛苦。夫人若是想得清楚了,也确实能靠这东西一了百了。”
这套说辞都是昨夜齐楹教的,执柔照本宣科地说给周夫人听。
这话说得她眼前微微一亮,当即撑着身子坐起来。执柔拿了软枕来给她靠着,周夫人接过这瓶子,拔开木塞细细地看了一番:“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执柔颔首,“提纯过,很好用,一刻钟之内便会发作。”
话才说到这,门就被人从外头撞开了。周淮阳脸色铁青地望着她:“汝宁王口口声声说让王妃来为内人诊脉,你却借此机会谋她性命,你……”
周淮阳是万军丛中取人首级的人,眉梢眼底全然是刀锋般冷冽的神情。
他怒气冲冲,大步向她们二人走来,想要夺去周夫人手中的药瓶。
周夫人怕他当真夺走,几乎没有犹豫,便将瓶中的药汁一饮而尽。
啪嗒的一声响,药瓶掉在了地上。
周夫人眼中满是如负释重:“淮阳,是我一心求死,你不要怪她。”
而这一边,周淮阳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瞬息之后,他几乎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周夫人床边:“其真,其真……”他接连唤了两声周夫人的闺名。
周夫人定定地看着他,又像是隔着他的脸看到了旁人:“好些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她的声音低,周淮阳一瞬间便红了眼睛。
“其真,我……”他素来不善言辞,千言万语涌在喉边,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是我周淮阳……”他哽着嗓子说了这一句,“是我不知该如何待你,我心中有怨,却也无论如何割舍不下你。我……”他连说了三个我,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我前半辈子只会打仗,不懂如何说才叫你宽心。”他说得涕泪齐下,“我知错了,其真你不要离我而去。”
周夫人娘家获罪时,周淮阳还在边关打仗,受故人之托,救下了吴其真的性命。养在身边久了养出了真情,也曾山盟海誓,天地为鉴,约为夫妻。此后,他的官路便开始处处掣肘,起先他不知其意,后来才明白,为官比打仗难得多了,身边的人只会处处盯着你的弱点不放,只恨不能拉你下水。
他为人忠心赤胆,何尝体会过宦海沉浮,偶尔心结难解,难免与夫人争执。吴其真是有心性的女人,眼见周淮阳因此心生怨恨,亦悲痛欲绝,两人渐渐形同陌路。
话本中的天长地久是假的,人可以相信真心,但真心瞬息万变。
她静静地看着哭诉的周淮阳,轻轻摆手:“不必说了,如此一生便罢了。”
她眼角渗出一滴泪:“我死了,便干净了。”
周淮阳大恸,回身猛地给执柔跪了下来:“你救救她,我求你救她。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他泣涕潸然,语无伦次。
执柔并不扶他:“冠英将军说得可都是实话?”
“是。”他顾不得别的,只点头,“求王妃救她。”
执柔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瓶子,眼中似有秋水在眶:“解药需得用人血做引子。”
金色的阳光照得她指尖莹然:“冠英将军,舍不舍得?”
*
十日后。
花厅角落里的睃猊兽香炉里燃着香料,兑着茉莉花汁子,颇有几分情致。桌上摆着一只双耳陶瓶,里头是一束秋百合,开得娇柔动人。
齐楹静静地坐在案席后面,腰间的松涛纹青带上挂着青玉做的双环,眉下的丝绦绣着云纹,整个人像是露水般清淡。
脚步声响起在门外,周淮阳高大挺拔的身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外面才下过雨,他的官靴踩在地上,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汝宁王。”他抱拳行礼,态度比以往恭敬了许多。
齐楹做出一个免礼的手势。
“内人如今好多了,适才我才陪她在院子里走了走,来得迟了。”他在解释自己迟来的原因。博衣宽袖随着他的一番动作,露出腕上才包好的伤痕。
“家国么,自然是家在先。”齐楹虽在笑,咬字却落在了国上。
周淮阳并不是个傻子,淡淡一哂:“我知道汝宁王的来意,只是我周某早年间宦游得久了,对尔虞我诈之事深恶痛绝,早就断了入仕的心思,汝宁王怕是要失望了。”
他素来喜欢打太极,这一席话难得坦诚,显然他已将齐楹划入自己人的阵营里。
“如今内人病体初愈,周某感激王妃近来为内人诊病的心意,愿赠重金与汝宁王。”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上头是十数万两白银。
齐楹没有接这张银票。
“乱世中,明哲保身是正举。”他握着茶杯却不喝,“举国之内,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将军纵横捭阖,一统江山。将军若不为自己而战,也当为后人一战。”
他凝然默默良久,终叹息一声:“不是我不为后人,只是在我心中,齐桓并非是明主。”
“河西之外,临潼关前。他坑杀数千战俘,其间大多是妇孺。我读过两句兵书,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此人年轻狠辣,仁义不足,乌桓、北狄都对他恨之入骨。虽然大长公主和亲与尉迟明德,只怕也不能化干戈为玉帛。我周淮阳一介武夫,从不畏惧上阵杀敌,但我已年过不惑,并不想再为昏庸之主打昏庸之仗。”他望向齐楹眉骨下的丝带,轻声说,“若主君是汝宁王,周淮阳未必不敢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