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直直白白取人性命的事, 看了一次便像是被梦魇住了了一般,画面总会反反复复地重现在眼前。执柔走进房间里, 找了个八仙榻坐着,喝了两杯茶才觉得心静下来。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 外头才传话来,说齐楹回来了。
此刻外头零零星星地飘着雨点, 落在地上就看不见了, 沾在人的鬓角衣袖间。灯火将斜飞的雨丝打得朦朦胧胧。
执柔起身走到门口, 没先见到齐楹的人,便听见元享的声音。
他手里拿着马鞭, 劈头盖脸地训斥今日为她套车出去的车夫。
“元享。”执柔叫他, “是我让他去的,你别怪他。”
听她说话, 元享对着她笑了一下:“是。”
回身又踹了车夫一脚:“下回再惊着王妃娘娘, 让你提头来见。”
那车夫忙不迭地走了, 元享才上前来,执柔往他身后望:“微明呢?”
“主子去沐盥了,一会儿就来。”
才掌灯,现在就沐盥……
见她眼中有忧色, 元享怕她多想:“今日见血了,主子怕冲撞了娘娘。”
“见血?”执柔低低重复。
“是。”元享小声答,“季先生死了, 总得有人要偿命。”说完了他又觉得失言:“娘娘别怕,这都……”
执柔摇头:“没事的, 我知道了。”
奴才们正次第将府宅里的风灯点燃,四周亮堂堂的,人脸都被染上一层暖软的橙黄。
“微明可受伤了?”执柔又问。
“没有。”元享的声音也低,像是怕人听见,“齐桓去了鸣山舍。”
三言两语间,执柔渐渐串联出了全局。
昨夜必然是齐楹的人探听出了什么风声,才紧着叫齐楹过去。只是等齐楹到了鸣山舍,坐在屋子里的人不是季则昌,而是齐桓。
另一边,季则昌知道齐桓在,必然不敢再入内,最终命丧街头。
他们兄弟二人终是有了短兵相接的时候,虽然没有彻底撕破脸,许多事却也心知肚明起来。
“王妃不要担心,就算有了这回,齐桓也不敢如何。”元享说得平静,“主子不是任由他捏圆捏扁的。”
齐桓对齐楹有忌惮,哪怕他如今在益州登基做了主君,也不能明着对着齐楹下手。
她如何不知他的本事,从长安到益州,齐楹总是能把一切都顾及得很好。
只是流血和死人这样的事,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情义二字。
何况是始终只为他一人效忠的季则昌。
以命相酬。
齐楹此人,世人都说他薄情,执柔却知道,他最是重情重义不过。
垂花门外响起脚步声,执柔循声望去,垂花门上的灯笼照得人影幢幢,齐楹立在门口,领子敞开着,头发还没干透,半干不干地披在身上。这样的秋日里,光在院子里站着都冒着寒意。
那双深色的眼睛倒映着一点烛光,星星点点的。
无尽灯火深处,他像是飘飘荡荡许久才回来的远行客。
他的缎头靴踩着沙沙的落叶,一步一步地走来,一直走到廊下,他抬手摘掉了她发上的一片黄叶。何时掉在上面的,她竟都不知道。齐楹摊开掌心来给她看:“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他笑:“倒不知何日能与我们执柔共白首。”
执柔去拉他的手,果真冷得像是一块冰。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等真到了嘴边,只剩一句:“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厨房里的菜都还在灶火上煨着,要吃什么都是有的。
齐楹抬步向房中走:“你吃过了吗?”
执柔摇头:“没。”
齐楹率先掀了帘子,让她先进去:“你想吃什么,我随你吃。”
执柔叫了份咸笋蒸鹅、水晶冬瓜饺、丝瓜蒸黄鱼和光明虾炙。
几个碟子摆在桌上,额外再上了一道汤。齐楹吃了两只冬瓜饺便停下来。
倒是茶又喝了两三杯。
他头发没干,执柔叫人来给炭盆填炭火,细密的火星子一颗颗地爆开来,这顿饭到底吃得食不知味。执柔知道他心里难过,却又深觉言语苍白,无法弥补万一。待女使们将盘子都撤下去,她才想着要同他说点什么。
“今日……”她才开了头,又顿了顿,觉得这样的话怎么说都不得宜。
“明日天气好,带你出去走走?”他微微弯唇,“做两只风筝拿出去放,当是散心。”
他不想提白天的事。
没料理好自己的情绪,他便喜欢将心事藏着。
执柔点头:“好。”
于是齐楹叫来元享,嘱咐了两句,片刻后,元享拿了些颜料水粉、白绢纱线来。
“喜欢什么,咱们自己画。”他在桌前摊开白绢,找了炭笔出来给执柔,“我不擅长这些,还得仰赖着你来动手。”
他不会作画,连写字都是近来慢慢在学的。执柔握着炭笔,齐楹走到她背后,环住了她的腰:“你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执柔咬着唇,拿炭笔打了个稿。是一尾金光璀璨的鲤鱼。
“虽惭锦鲤成穿额,忝获骊龙不寐珠。”齐楹笑说,“《列仙传》里说,鲤鱼是仙人的坐骑,能驮着人成仙去的,可见是好意头。”
颜料都是现成的,执柔蘸着颜料来上色,不知不觉就用去了近一个时辰。
先前齐楹的那把旧琴被他寻了出来,之前为了给应清修琴,已经将琴轸拆去补给了应清的那一把。如今这把琴早就不能弹了,只是一直保护得好,擦了棕油装在盒子里。齐楹找来工具,要将琴弦拆下来。
“拿这个给你做风筝线。”他笑,“更结实些,不至于被风吹断了。”
执柔的目光落在那把琴上,有些不舍。
“找根别的什么线也成。”她小声说,“把琴弄坏了,有点可惜。”
她始终还记得齐楹弹琴的样子,像是从哪个钟灵毓秀之地走出来的清隽文人。
手上拿的就是这把琴。
“不可惜。你喜欢听,往后还会给你弹。”他的指尖抚过每一根弦,“我们执柔的笔墨才是无价之宝,丢了就可惜了。”
风筝做好了放在西窗下晾着,齐楹说:“灭灯吧,不然总是要听元享的絮叨。”
说罢他抚额又笑:“早些年他不这样,怎么年岁长了,反倒琐碎起来。”
执柔将灯烛吹灭,与齐楹一道在屏榻上躺下。
窗外是漫长的风声,两人躺在枕头上,却又像是枕着风声在入睡一般。
那一晚前半夜时,执柔睡得不踏实。许久没见这样流血的事了,梦中又像是回到了江陵,回到了那个纠缠她许久的梦境里。她艰难地呼吸着,举目四望,满眼火光冲天,不知自己该逃往何处。
这一回却和以往不同,一个高大清癯的身影自烈焰深处向她缓步走来,拨开浓雾,唯独能见他一双深色的眼眸。
“执柔。”他对着她伸出手,“和我走吧。”
那双眼睛藏着千山万水:“不要怕。”
她骤然睁开眼,额上全是汗。
四野一片昏暗,只听见身旁有人轻笑:“梦醒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执柔却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借着依稀的月光看向齐楹。他半靠着床头,闭着眼睛,人像是在假寐,脸色却白得像纸一样,执柔彻底醒过来,一面去摸他的手腕,一面问:“你不舒服吗?”
“有一点。”他笑道。
这男人总是把不妨事挂在嘴边,能坦言说有一点,只怕已经难受许久了。
他许久不曾发病,药都比以往少吃了许多。执柔下地去找药,心里也异常地酸涩。
白日里的事情他纵然不说,也成了他生病的诱因。
齐楹的药还有剩余,不至于叫人手忙脚乱,执柔倒了温水来给他喝,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渐渐好了些。执柔拿巾栉来擦他额上的汗,被齐楹按住了手。
“原以为过去处处掣肘,为的是这双眼睛。”他半闭着眼,“如今才知道,不得已的事太多太多。”
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齐楹拍了拍自己身边:“躺着说。”
执柔偎在他身旁,慢慢用手搂他清瘦的腰身,这动作她做得生疏,脸上不由得微微发烫。
“没有人会是白死的,你不会辜负他们。”她轻声说,“就像你过去说的,所有人都是会死的。”她心里也为着季则昌的事伤心,却还是得宽慰他,怕他沉溺在这件事里头,钻了牛角尖。
齐楹笑了一下,全当是作答。
已经过了后半夜,外面静得不像话。
执柔心里不踏实,总也睡不着。齐楹便侧过身来,把自己的手指搭在她的眼皮上,迫使她合上眼。
她纤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里眨啊眨,被他轻轻在臀上拍了一记:“要睡了,小姑娘。”
他在让她不要多想。
指尖有些冷,指腹已经有了些回温。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执柔脑子里胡乱的想着,是不是睡前他练字时沾上的。
除了墨香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很淡也很踏实,当真是能催人入梦的。
她在他身边应了声,打算先佯装入睡,再瞧瞧他是不是当真都大好了。
可不知不觉间,伴着他指缝间露出来的、独属于他的味道,她竟渐渐睡实了。
听着身边的呼吸声变得匀长,齐楹缓缓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随着动作牵动了里衣,他低头看去,是执柔的手在轻轻拉着他的衣摆。
她秀气地微微拧着眉,宛若梅花上的一捧春日白雪。
齐楹静静地看了良久,用手指将她的眉心熨平,轻轻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第70章
翌日是一个晴天, 执柔睁眼时,难得枕边那男人不曾先行离去。
他侧身卧着,一手枕在脑后, 安静地看着她。
执柔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用手来推他:“这是瞧什么呢?”
外头天还没亮透, 执柔素来是这时辰起床的。
影影绰绰的光线里,齐楹的侧脸像是用工笔画出来的一般。
挺直的鼻骨, 深邃的眼睛,还有那总是似笑非笑的唇。
“周淮阳答允领兵了, 昨日夜里得到的消息。”他从容道。
夜里?
执柔拧着眉, 齐楹不打自招:“你睡得沉, 我没叫你。”
才生过病就这样不眠不休,执柔不赞成却知他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
“若他知道我给他夫人的那瓶药, 本就是无毒的, 不知他会不会怪我。”执柔笑,“还骗他划腕取血。”
齐楹莞尔:“就算一时没想明白, 现在他只怕早就猜穿了。如今他与夫人重修旧好, 高兴还来不及, 哪里能怪你。”
外面的人听见屋内的说话声,问要不要传水来,齐楹嗯了声,便有女使们端着铜盆走进来。
“带你去放风筝。”齐楹披着外衣站起身, 靠着窗框看执柔换衣服。
藕粉色的曲裾穿在她身上,衬得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她闻声望来, 声音却又带着迟疑:“这样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齐楹没答她这话, 目光落在她领口处那一枚没系上的衣带处。
肤如凝脂,锁骨像是玲珑的山脉,横亘在白玉无瑕的肌肤上。
他施施然上前来,替她将最后一根带子系紧。
“过去不敢许的诺,如今我倒是敢说上三分。”他微微仰着脸,阳光落在他苍瘦的鼻骨上,“跟着我,必不叫你再受委屈。”
吞山填海般的胸襟自字里行间倾泻而出,半开的窗有清风吹过,风盈满袖。
他唇畔笑容时隐时现,对着执柔摊开手掌:“说准了,一言九鼎。”
执柔轻轻将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齐楹拉过她,将她扣在怀里。
先吻发顶,再吻额头。
不似男女缠绵,而是怜爱中带着疼惜。
*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秋天渐渐到了尾声,待到梧桐树的叶子全掉光了,执柔才惊觉已经入了冬。
她平日里很少出门,偶尔去冠英将军家略坐坐便回来。
途径街上时,车夫小声同她说:“前面是阳陵翁主的马车。”
执柔顺着车帘的缝隙看去,高慕坐在车辕上驾车。
偶尔回身同车里的人在说些什么,片刻后,马车中深处一双纤纤柔荑,拿着一个手炉,看样子非要高慕收下。高慕推脱不过,只好接过来放在腿上。
自执柔这个角度看得分明,高慕那张素来冷肃不苟言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红。
“主子同阳陵翁主和离之后,翁主还住在过去那个宅子里。也还是由高慕服侍左右,不假旁人之手。”这句话说得大有深意,车夫略停了停,“王妃还不知道吧,这高慕其实是齐桓的人,安插在阳陵翁主身边的眼线而已。”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旁若观火的怜悯:“阳陵翁主不光被蒙在鼓里,看样子还动了几分凡心。”
执柔听得心中一紧:“这事,安江王不知道吗?”
“一个女儿而已。”车夫啧了一声,“就凭安江王卖女求荣的劲头就知道,他从心里没拿这个女儿当回事,听说安江王已经在和齐桓商议,将阳陵翁主另嫁出去。阳陵翁主也确实是命不好,亲缘与姻缘屡屡受挫,难怪是会对高慕另眼相待。”
受尽委屈的人,得到些许真心便甘愿飞蛾扑火、作茧自缚。
只可惜,假的成不了真的。
高慕待阳陵翁主的情谊,便如同掌上飞花,到底是要零落成泥的,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阳陵翁主耽溺其中,难逃镜花水月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