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将房间里的火烛点亮。
他的影子落在墙上,随着灯火轻摇慢晃,最终消失在月光下。
*
齐楹的书桌上摆着几张才写完的字,云山笔架上面几根狼毫笔次第摆放整齐。
降真香的味道并不浓郁,混着墨香颇有几分情致。
高慕坐了片刻又站起身来,他的手每过片刻都要重新落在自己的刀鞘上。
握住再松开。
外面的雪小了些,齐楹走进来时身上沾了雪。
高慕转过身,目光与齐楹相碰。
看着他深邃冷寂的眼睛,他神色微变:“汝宁王……”
“嗯。”齐楹缓缓走至案席前,跽坐下来,“如你所见。”
他别有所指,高慕收回目光,最终停在自己鞋前一寸处。
齐楹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带着迫人的威压:“你可知道,行刺主君,这是诛九族的罪。”
第73章
话音飘飘落地, 高慕沉默良久。
“陛下要许她去乌桓和亲。”他声线平平道。
博山炉里的香气时浓时淡,一线稀薄的烟徐徐升起。
高慕是孤儿,在街上与人抢夺残羹冷炙时被右都侯看中, 自此带在身边教养,他那时的名字叫燕七。一同来的孩子有十七八个, 整日里在同一片院子里摔打厮杀,活到最后的三个人, 被右都侯献给了齐桓,他自此改名为高慕。
起初是做齐桓的眼线密报, 周旋于各处, 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
记忆里的每一天, 都是举起剑再落下,高慕不通人的情意, 甚至对人的一切情感都分外漠视, 他不懂兵法,更不懂计谋权略, 他所知道的只有举起自己的刀, 指向每一个要他杀死的人。这些年他杀了太多人, 真假是非、善恶忠奸,无不成了他的刀下亡魂。他不需要明辨正邪,杀人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后来齐桓召他来益州,说是有一件特殊的事要他来做。
便是那个夏天, 他第一次见到了阳陵翁主。那个看上去有些憔悴,眼中依然带着骄傲的年轻女人。
“你叫高慕。”她笑,“听着是个凌云自惜的名字, 好听。”
自此之后,阳陵翁主的存在, 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例外。
守护她成了他这些年来最重要的一件事。
渐渐成了习惯,让他生出错觉,以为如此便是一生。
他不懂为什么要送她去乌桓,他只知道,杀了齐桓,就不会有人强迫她。
高慕看着齐楹,一字一句:“我没有父母,我今日来也不是想要避祸。只求汝宁王想个法子,不要将我的事牵连到她。”
全城都在戒严,早晚会查到他身上。而到了那时候,阳陵翁主必首当其冲受到刑讯。高慕此刻走投无路,也不敢回到她身边。左思右想,整个益州也只有汝宁王能有庇佑她的本事。
“我不能帮你。”齐楹道,“但是我能帮你想个主意。”
他微微倾身:“你去打昏她,将她的钱财窃取,作出谋财害命不成的样子,暂且能让她消除些嫌疑。”
高慕认真思索了一下可行性,随即站起身:“好,我这就去。”
他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认认真真问:“汝宁王,我不懂政治,所以还想多问一句,如此一来,是不是她就不用和亲了?”
灯火轻轻摇荡,齐楹淡淡说:“大概吧。”
笑意闪烁在高慕的眼底,他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退后半步,他对着齐楹行礼:“多谢。”说罢毫不迟疑地走出了书房,身影幢幢,最终消失在了夜色里。
齐楹起身走到灯座旁,看着小山般堆积在铜鹤下的烛泪。
窗外风声如涛,像是寒鸦哀鸣。
雪又下起来,很快掩埋了高慕留下的一行脚印。
*
夹着雪末的风吹灭了屏榻前的一盏灯。
阳陵翁主站起身,想要拿火石将它重新点燃。
耳后一阵破空之声,她下意识回头,一个掌刀恰好劈在她颈侧。
高慕将女人软倒的身子抱在怀中,柔软温热的触觉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缓缓将她平放在床上,脚边散落的是她还没看完的一本书。
高慕不认字,他所认识的有限几个字,还是阳陵翁主教他的。
他轻轻把书捡起,放在她枕边。
女子青丝散乱,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拂至耳后。
高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静静地看了良久。
最终,他收回目光,走到了阳陵翁主的妆台前。
这里有很多首饰,除了早年间安江王夫妇给她置办的,还有宫里赏的、她自己买的。她喜欢奢华热闹,首饰也以金玉玛瑙为主,富丽堂皇地摆着,看上去光华璀璨,亮亮堂堂。
其中任何一样的价格,都是他一辈子买不起的天价。
高慕一样一样拿起,又一样一样放回去。
他想,这些东西都是她珍视得不能再珍视的东西,若是丢了,必然要难过许久。
这枚红玉耳坠高慕有些印象,是他陪着阳陵翁主赴牡丹宴时她亲自戴在耳垂上的。
那日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耳下的这对耳坠上,这一切都像是在昨天一样。
还有这只凤口衔丹的金钗,外观太过雍容庄重,她只在入宫见太皇太后时戴过一次,那天她出宫时夕阳恰好打落在这根金钗上,靡丽煊赫,让人挪不开眼来。
高慕的目光从每一件首饰上划过,心中异常酸涩。
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柔地自他背后响起:“除了这盒子首饰,抽屉里还有一张银票。都是我给你备下的,记得全拿上。”
他猛然转过身去,沉浸在回忆里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良久,而他竟然连她醒来都未发觉。
阳陵翁主仍维持着他为她摆好的姿势,目光如水一般平静。
四目相对之际,她又笑:“马也备好了,拴在角门外的树上。”
桌上的茶壶边放了两只杯子。
像是早知道他要来,她已在这安静的雪夜里等了他很久。
高慕不善言辞,此刻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阳陵翁主的目光像是一束光:“你是为了我,是吗?”
许久之后,高慕摇头,哑着嗓子:“不是。”
阳陵翁主笑了:“骗人。”
她生得美,这一笑中眼里含着泪,说不出的动人。
“高慕,就算杀了齐桓也不能保我一世太平。你若真想护着我,救该变得更强,强到没人能左右你。”眼泪如同珍珠滚落,“而不是去杀人,你若是只会杀人……”
后面的话她不曾说出口,咬着下唇不肯让哽咽声从唇边溢出。
流泪的眼睛,涂了口脂的红唇,灯下的阳陵翁主美艳又脆弱。
高慕走到她床边,腰间的佩刀有些紧,他解开带子将刀放在她枕侧,而后轻轻蹲下来。
“翁主……”声音低沉。
“我没有名字吗?”阳陵翁主哽咽,“还是说,你只拿我当主子?”
高慕的眼中仍是一派沉寂,只是他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袖口,他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要将她的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
压抑、克制又带着绝望。
他没有说话,最终又站起身重新走到妆台前。他没有动抽屉里的银票,只是拿走了桌上的金玉首饰,从始至终头都不曾回一下,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阳陵翁主赤着脚一路追出去,檐下空无一人,雪地中就连一行脚印都未曾留下。
那一夜,他没有去骑角门外的马,而是一路迎着北风走向了城门。
大雪压城,守城的官员呵着手斥问他:“你是何人?”
高慕掀开兜帽,冷淡说:“我要出城。”
守卫冷笑:“你不知道城门全关了吗?我看你鬼鬼祟祟,不像什么好人,来人,搜一搜他身上。”
高慕没说话,他的手指轻轻在自己腰间停了停。
他知道自己的佩刀留不住,所以方才解下来放在了阳陵翁主的身边。
这把刀随着他出生入死,已经二十多年了,是唯一属于他的家当。
守备们很快摸到了他怀中的包裹,就在雪地里抖开,那些美丽珍贵的首饰便如此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高慕的目光落在上面,心里想的是,如此美丽的珠翠若没有供在灯下锦盒中,便像是没了生命的破铜烂铁。
同样,如花朵般娇艳欲滴的女人,若被他折于掌心,也会迅速凋零枯萎。
思及至此,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呼出的雾气散开在黑夜里,将他的五官都遮掩了七八分,唯独那双比寒夜更黑的眼睛,泄露出微不可见的柔情。
翌日清早,昨夜被高慕带走的首饰又重新回到了阳陵翁主的手里。
它们被粗布包着,卫尉丞手中拿着一张单子,逐一与阳陵翁主核对。
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里,阳陵翁主看见,那根凤口衔丹的金钗上隐隐挂着一滴早已干涸的血痕。
“现下贼人已经抓住了,翁主瞧瞧东西可有哪里有缺漏?”
阳陵翁主轻轻摇头,卫尉丞松了一口气。
“那贼人……现下如何了?”阳陵翁主轻声问。
“此人不光偷东西,而且还牵扯进另外一桩要紧事。不方便同翁主详说,但我保证,他必然会得到应有的惩处。”
卫尉丞带着人走了很久,阳陵翁主仍坐在原地,阳光已经穿过半开的直棂窗泼洒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这些金光璀璨的珠宝倒映着日光,阳陵翁主把那根金钗取出来,定定地看了良久。最后拉开抽屉,将金钗放了进去。在这柄金钗旁,还放着一把带着刀鞘的短刀。
她葱白的手指轻轻落在刀鞘上,用了几分力气把刀抽出。
吹发可断,寒光凛凛。
一张纸从刀鞘中掉落出来,她弯腰捡起,竟然是一张房契。
位置不在益州,而在岭南。
房屋的主人不是高慕,而是一个叫燕七的人,右下角印着一枚鲜红的指印。
另附了一张字条,却是高慕亲笔写的。
“院中种有荔枝树,每年都结很多果子,希望你喜欢。”
高慕的字写得不大好,是她一点点教的,这两行字只能勉强算是横平竖直。
他还记得她一心想要到南面去,所以在岭南悄悄置了一处宅子。
这个男人从未开口说过半分他的情意,比起普通男人,他太过刻板冰冷。
阳陵翁主试图勾勒出他写下这行字时的神情,却只像是碰触到一个模糊又朦胧的影子。
恰如他的身份,一个永远躲在暗处的影子。
眼中有泪,泫然欲落,她抬起手匆匆抹掉,不叫任何人发觉。
第74章
执柔两日未曾出门。
赶上一个晴天, 她坐在廊下晒太阳。
下人们将院子里的雪一点点扫开,堆在墙角树下,将当中的青砖地露出来, 方便供人行走。有个女使长得像却玉,执柔看了她良久才收回目光。
她不想和齐楹提起长安, 也害怕她的几番抱怨惹得他忧虑。
故国如一梦,到底是在长安度过了近十年, 哪里能没有一丝感情呢。
却玉、张通、徐平、方懿和还有许许多多在她心中留下过名字的人。
甚至还有尚令嘉。
她知道他们可能过得不太好,却又不敢深思有多不好。
头顶传来孤雁的长鸣, 执柔抬起眼, 静静地看着它飞过天空时留下的残痕。
几个年轻的小女使做了一盘冰糖葫芦, 用红艳艳的山楂裹了一层麦芽糖,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你推我推地凑上前来给她。执柔性子温和, 府里买来的这些女孩子都很喜欢她。
执柔笑了笑,接过来放在手边。
“这山楂还是一早出去买的。”其中一个女使笑说, “今天城门开了, 咱们终于能买些新鲜玩意儿了。”
益州是重镇, 长久地关着的确不通情理。
只是不知齐桓现下如何。齐楹赋闲了两日,最近又开始忙碌起来,别院那边的口风紧,等闲不会有消息泄露出来。唯一传出来的消息便是王含章昨夜生了一位皇子。
这是齐桓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久违的一个喜讯。
一出生就被立为了太子。
过去多少年来,就算想要立哪个孩子为太子,总也得等到三五岁之后再做打算。
如此迫不及待, 只怕是齐桓的身子依旧不好。
正午后,冠英将军夫人来过一次, 在这个档口实在不是好时机,因为肯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住处。但吴其真并不在意这些,她摘了帽子,茶也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告诉执柔:“淮阳既然决定了跟随王爷,就算没有明着往来,也迟早是要叫人知道的。”
她身子已经好了很多,人也展露出几分年轻时的聪颖沉着:“今日来,我是想让妹妹替淮阳转告一句,若陛下真有个万一,老周势必是要和王爷站在一起的。王爷是天家正统,若真拥立了小太子,只怕江山要落入外戚之手。现下正是一统江山的要紧关头,不能出岔子。”
说完这一席话,她才想起执柔也曾是外戚家的女孩,又忙补充:“我没有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