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楹听罢, 神情平静:“我不会替任何人做原谅, 包括执柔。”
“至于我自己,”他的目光沉静,“原不原谅,是我的私事。”
料到他会拒绝, 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齐桓轻轻摆手:“我一说你一听便罢了,能听进去几分, 全靠你自己。”
他们并没有说很久的话,原本就没什么情分的人, 到了此刻更是相顾无言。
“我回去了。”齐楹起身告辞。
一直到他走到门边,齐桓突然开口:“齐楹。”
齐楹转身。
齐桓撑着身子坐直,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恭喜你。”
这是一个出自真心的笑容,齐楹与他四目相对,亦轻轻弯唇:“多谢。”
门轴开合时吹进来的一缕风,将博山炉上升起的白烟吹得四散,齐桓靠着迎枕微微喘着气,他的目光越过香炉,转而看向案桌上的红梅,颜色依然浓郁,却隐隐带着枯萎垂败之意。
像极了他的人生。
在最茂盛之际,被人溘然折下。
他的人生,他的江山,还有他尚未完成的梦想。
太皇太后告诉他,行刺的人名叫高慕。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错觉。
很多事,早已命定。
高慕被带到他面前,齐桓问他行刺的缘由,高慕闭口不答。
再问他背后主使,高慕亦不肯说话。
齐桓命人上刑,流水般的刑罚将高慕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从始至终都不肯开口。
“别以为朕不知道。”他笑,“你为的是阳陵翁主。”
高慕眼中骤然变色,齐桓收回目光:“还有什么想说的?”
那个数日不曾开口的男人,嘶声说:“只求速死。”
齐桓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高慕被人架走了,廷尉丞过来请旨,齐桓平淡说:“车裂吧。”
当了这么久的天子,齐桓早已经习惯了左右别人的性命,生杀大权在握的感觉除了一开始叫人血脉贲张外,渐渐失了兴味。
他觉得自己没学会当好一个天子。肉/身上的疼痛不曾将他击溃,可难以遏制地对阿芙蓉的依赖,让他异常地恐惧。这阵子,他想了太多自己过去没有想过的事,包括自己、包括齐楹,包括朝廷中的大臣,包括执柔和王含章。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心中有愧,愧对执柔,更愧对了王含章。
齐桓不是不知道王含章如何在宫掖深处苦苦泅渡,他不想过问,何尝不是另一种作壁上观。
王含章比不上薛执柔,不单单是太皇太后心里的一根刺,何尝不是令他如鲠在喉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出了这些事,他终于能抛开国事,好好地想一想自己。
齐桓的手有些抖,他知道这是自己发病的征兆,太皇太后说过,只要他有求,必倾举国之力为他寻医问药。只是他不肯,觉得如此一来便输给了齐楹。
一个女使仓皇地从外面冲进来,在他脚踏前猛的跪下。
“陛下。”她颤声说,“皇后娘娘……投水了。”
益州许久都未曾有这样冷的天气了,满城风雪,银装素裹。
哪怕是引了活水的池塘亦结了一层薄冰。
据说王皇后说是想要独自去外面逛逛,把小太子交给了乳母便走了。
临走前,抱着孩子细细端详了良久。
那时四野俱黑,听见水声时,下人们还以为是听错了。
皇后娘娘的遗体停在了偏院里,隔了两道门,只听见齐桓的声音响起:“为何你们一个个的,都情愿去死?”他的声音并不歇斯底里,却能让人听出无尽的伤悲。
“悬梁子的悬梁子,投水的投水。难不成就为了旁人的话活着,活了半辈子,还不曾活通透吗?”
他甚至不敢深思,王含章究竟是想不开,还是想开了。
夜色安静得近乎死寂:“死都不怕,还能怕活着么。”
不知他说的人到底是王含章还是薛执柔。
徐太后在门外守着,几次想推门进去又不敢,小声问自己身边的女使:“这淹死的人是不是有戾气,会不会来缠着哀家?”
女使在她的注视下,只好硬着头皮小声答:“哪能呢,娘娘又没做错什么,哪能来纠缠娘娘呢。”
她的话音才落,门便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了,徐太后刚想对着齐桓说什么,齐桓便指着方才说话的女使说:“掌嘴一百,打不完不准走。”
巴掌哪里是打在女使的身上,分明是打在徐太后的脸上。
徐太后的脸色青白交加,迟疑着说:“舒让,我……”
“朕是个窝囊皇帝。”他淡淡说,“护不住自己的女人。母后和皇祖母是最有本事的人,看样子是想要朕只做一个孤家寡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并不回头:“太子已经有了,还请母后和皇祖母给朕这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留几天安生的日子。”
寒鸦都沉寂下来,四野岑静,除了女使的掌嘴声,只有齐桓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传过来。
徐太后又去找太皇太后哭诉:“谁知道她这么禁不住话,三两语地就寻死觅活。这丫头必然是故意的,想要离间我们母子。她的心肠当真是太硬了,就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撇下,当初就不该选她作舒让的皇后。”
太皇太后听她哭得心烦:“住口吧,都到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舒让是你儿子,就算是再生气,还能不认你不成?”
徐太后听罢心有戚戚:“说到底,错也不在我。”
这阵子出了这么多事,听得太皇太后头疼得厉害:“我不是叫你服低做小,只劝你一句,若不想和舒让的关系更难看,你这个做婆婆的,还是不能太由着性子。”
一通夹枪带棒,听得徐太后心里也不大痛快,却也只好强按捺下来。
*
问斩犯人的事,向来也是留不到年后的。
益州的雪停了两日,只因天气冷,依然没有化尽。
街上的主路上,积雪已经被人扫去,而余下擢发难数的小路上,残雪已经被冻成了厚厚的硬壳,嶙峋的枝桠土砾在其中若隐若现,一派隆冬萧索的气象。
高慕依然穿着不可蔽体的单薄囚服,上头已经被新旧血痕染成暗红,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手上、脚上都带着锁枷,每走一步,身上生了锈的锁链便当啷作响。
车裂之刑勒令全城百姓观斩。
他双目平静,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在冰天雪地里。
回想起自己的这一生,高慕竟不知自己这许多年来到底为什么活着。
只记得千百次,他高高地举起自己的刀,刺向那些面露恐惧的面孔。
有所谓的好人,自然也有坏人。忠奸正邪往往只在一念之间,高慕很少去想自己的刀下亡魂是善是恶。因为善恶并不是黑白两面,他只需要杀人,不需要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人群里有个孩子对着他大声道:“你这十恶不赦的混蛋,杀了你才是真的大快人心。”
此言一出,人群中不乏有附和之声。
高慕抬起头缓缓看去,说话的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和他当时一般年岁。
那一刻,高慕突然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因为夺取别人的性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笑了一下:“有人教你是非对错,你比我幸运。只希望全天下的年轻人都能如你一样,心中有自己的道义。”
他已经许久没开口了,说出口的声音嘶哑得很厉害,被风一吹几乎听不见。
不知这句话有多少落入那个少年的耳中,他明显愣了一下。
刑场前,刀斧手给他端来一碗椒柏酒。
高慕一口喝完,辛辣从喉咙一直弥漫到四肢百骸。
摧枯拉朽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动着他破旧的囚衣。
准备行刑地战马不安地刨动着前蹄,打了一个响鼻。
高慕望向周围的人群,蓦地在一处停下了视线。
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粗布衣,含泪望着他。
二人视线碰撞在一起,便再也舍不得分开。
最后高慕对着她做出一个唇形。
别看。
怕她害怕,也想给自己留一分可悲的体面。
阳陵翁主泪如泉涌。
行刑时间已到,刀斧手将麻绳套在高慕的四肢与颈下。他艰难地仰起头,继续望向阳陵翁主的方向。
他笑了一下,继续无声地对她说:
走啊。
高慕不年轻了,单从外貌上也能分辨出,他早已不是气血方刚的年纪。
他的眼睛像是永远没有波澜的湖水,压抑中带着死气沉沉。
这一笑,眼角的纹路依稀可见,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清澈又干净的赤诚。
于是阳陵翁主转过身,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外走。
一声响亮的马鞭声自背后响起,马蹄踏起滚滚黄尘。
喝彩的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古今兴亡,朝代林立。
太多的人还没明白自己该如何活着,就已经死了。
不论王朝的疆域版图将会扩张到哪里,总有人饥困交加,死在没有光明的长夜里。
错的究竟是谁,阳陵翁主始终没有想明白。
第77章
执柔推开窗, 空山新雨,满目苍翠。
正面对着的是一座青山,烟霭缭绕在半山中, 云遮雾绕。
站在这栋木质小楼的第二层,她静静望向空山良久。
看管这座院子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 姓何。她不知道执柔的身份,人朴实又勤快。
“这座院子空了半年了, 我没见过买院子的主家。”她的头发梳拢在脑后,“家里面的东西都是现成的, 夫人住着就是了。咱们江陵安稳富庶, 战乱也波及不到这里。”
江陵。
执柔做梦都没有想到, 自己竟还能有回到江陵的那一天。
这里离她旧日的将军府还有一段距离,站在窗前极目远眺, 能看见将军府的一片檐角。
自母亲亡故后, 将军府就已经散了,几家叔伯瓜分了家里的房屋土地, 不知如今变卖给了何人。她怀念的人皆已亡故, 能站在故乡的土地上, 已足以疗愈她十年来的思乡之情。
若算下时辰,这个宅子是齐楹到益州后不久才买的。
那时他们南北相隔,不知什么年岁才能相见。而那个男人依旧执意买下一处她故乡的宅子,为的也是早在长安时, 向她许下的承诺。
他缠绵于病榻间,心思仍只在她身上。
他说早晚要送她到江陵去,还说以后老了就在江陵生活。
执柔仰着头, 细细端详着这套宅院,房间不大, 有宽阔的院子,可以种点花草。
太平缸是前朝的旧样式,泛起一丝细微的铜绿。
江陵的冬天并不算冷,只是雨水多。围着一个围领坐在檐下,不论是烹茶还是煮酒,总归是惬意的。
他什么都记得。
不单记得,还总想着做到尽善尽美。
他把她留在这,只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而齐楹要面对的,是更为残酷的人间。
又过了一个月,执柔得到了王含章的死讯。
宫里喜欢遮掩,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那时的执柔正站在西窗下临字,听到消息时手腕悬得太久,滴下两滴墨在纸上。
她一直觉得,王含章便是另一个她自己。
她们曾同样挣扎在高墙青瓦之间。
闻听她的死讯,执柔也叫人买了香烛纸钱来烧。
齐楹没有送信过来,为的也是保护她。
执柔不刻意去问他的去向,也不会推测未来要怎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