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一天,她独自上街去买了些脂粉回来。她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太久没有认真梳妆过了。
走到院子门口,灯笼好像比以往要更亮堂些。
院子里安静得没有声音,以往总能看见何婆婆坐在院子里做些针线活。
房中点着灯,一个人影落在窗户纸上。
执柔定定地看了良久,只怕自己看花了眼。
不知是如何挪动脚步到房门口的,她拉开门,降真香的味道迎面涌来。
那个身量挺拔的男人背对着门口站着,手里翻动着她白日里临过的字帖。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应知此情无处诉?”他笑,“若我不来,倒不知你的心意要诉在哪里。”
唯他身旁那盏灯是亮的,照得他仿若披着黄昏的霞光。
眼底的笑容细碎疏朗,清风明月。
执柔眼前氤氲起一阵雾气,只是唇边笑意不减,她盈盈道:“自然是诉在心里,给心里的人听了。”
暂别三月,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
她鼻尖泛红,齐楹缓缓上前来,将她轻轻纳入怀中。
“执柔瘦了。”他将下颌轻轻放在她的发顶,“想你想得厉害,专程取道江陵来看你。待不久,明日一早还要动身南下。”
执柔抬手环住他的腰身:“有要紧事?”
“嗯。”齐楹并不瞒着她,“取蜀中的兵权。”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两回:“只是肯不肯让我留宿,还得小娘子点头。”
齐楹语气揶揄,执柔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若不肯呢?”
“便在你门外站一夜。”齐楹望着她,“让全江陵的人都知道,住在这里的小娘子好狠的心,连夫君都要拒之门外。”
外面下着雨,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水汽,执柔垂着眼笑:“好不正经的话。”
齐楹拉着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什么是正经话呢,我喜欢你,算不算?”
摇曳的火烛照得他五官依稀,唯独那双眼平湖秋月般安宁。
“最多到秋天,一定接你回去。”他轻轻托着执柔的脸,让她和自己平视,“信我。”
离得这般近,几乎是清楚地看见自己在齐楹眼底的倒影。
执柔想错开目光,齐楹却不准:“说准了,不许忘的。”
难得见他霸道的一面,执柔只能点头:“好,我记下了。”
要说得话太多了,细思下来,又觉得尽在不言中。
细雨像是雾气一样,落在耳中沙沙作响,像是一阵穿林过叶的风声。
齐楹凝神听了片刻,才道:“果真这南面的雨是和北方不一样的。”
雨水落在窗上,再顺着窗棂流下来,在窗沿上积了浅浅一汪。
细密得如同银丝一般,温婉又缠绵。
他起身来想去吹灯,执柔不肯:“还太早。”
天才黑,晚饭也没有吃,就这么熄了灯实在是不像样。
齐楹当真不去灭灯了。
“想亲你,”他笑,“好吗?”
执柔红着脸不看他,齐楹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唇。
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细细地从唇齿吻到耳后,明明不是什么急风骤雨,却叫人难以招架。
“多少回,我都想着,就此丢下这一切,来江陵同你做一对平常夫妻。”他半闭着眼,像是在感受着她的寸寸柔情,“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太奢侈。”
他们本就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只不过那时在长安,有着不可言说的身份阻隔着。
执柔躺在床上,齐楹耐心地解开她的衣服。
她的目光望着窗下的红烛。
在未央宫时也燃着高烛,比这里气派也比这里辉煌。
他们的新婚之夜并不甜蜜,彼时阻隔着家仇国恨。
现下,在江陵,在她生长的土地上。
孤灯夜雨,青砖黛瓦。
他们缠绕在一起,在这无人的长夜里。
“我很喜欢这。”执柔弯唇,“谢谢你。”
“我也是头一回来。”他轻道,“元享给我看过烫样,每一间房子都有安排。楼上那两间,是留给孩子的。”
孩子。
执柔垂下眼睫,咬着唇。
“江陵有座长生寺,我为你求了符,临走时记得带在身上。”她小声说。
“求什么?”
“自然是求长生。”
齐楹的手指顺着她的腰向下滑去,一个吻从耳际流连至肩头:“得成比目何辞死。”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执柔嫌这话不吉利,拿手来推他。
下一瞬,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轻哼。
帐子没落下,外面的光就这样亮堂堂地照进来。
乌发朱颜,满堂花醉。
窗外春雨萧疏。
他有意克制着,如同外面那场淋漓潮湿的雨,细致地将无限情意研磨破碎。
时近时远,时急时缓。
此刻那盏昏黄的灯又太亮了。
将帐子里照得通亮,眼前男人眼底烽火燎原。
“适才不是你说的,别灭灯。”他额上有汗,眼睛却亮,“现在羞,怕是来不及。”
她回抱着他,寸寸抚过他的皮肤,他身上又添了伤,执柔的眉心蹙起,他便用了几分心思,将她重新拉回床笫之间。
鱼水一场,酣畅之余,人便困倦得很厉害。
红烛已经随着时间,烧到了尽头。
“将床放在这,是有讲头的。”齐楹找来一件衣裳给她披着,他指着窗户说,“来瞧。”
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正挂在树梢上。
大得惊人,像是玉盘一般,白中透着一丝暗黄。
照亮着周围的云雾,像是墨汁渗透在宣纸细微的纹理深处。
“江陵的月亮,当真是比别处更大些。”
靠着这床头,恰好能看见入夜时的月亮,执柔静静地看了良久,齐楹下地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一张红色的纸,上头写着两行字。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葳蕤繁祉,白首永偕。
落款是:薛执柔、齐楹同鉴。
他盖了自己的印,墨迹才干不久。
“入城时听人说,这边嫁娶是要写婚书的。”齐楹将纸摺好,“当年在长安,不懂这个。今天给你补上,寒酸了些,还请你勿怪。”
字写得端正,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来学,执柔的指尖轻轻落在这上头:“你写的?”
“是。”齐楹笑,“献丑了。”
情意深时,自然什么都看重。
执柔将这纸放在床边的桌上,依偎在齐楹的怀里:“好自珍重。”
哪怕才见面,便生出了惜别之感,齐楹唇边的笑窝一闪而过:“好。”
外头的月亮仍高悬着,执柔靠着他,已经渐渐睡熟了。
齐楹摸了摸她的头发,而后是眉眼,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如何也舍不下。
天亮后执柔醒来时,身侧的人已经不在了。
房中有些昏暗,四处一片朦胧。
枕头微微凹陷着,被子掀开了一角,这一切都还维持着那男人刚走时的样子。
她的手轻轻贴在枕头上,已经冷透了,显然齐楹已经走了很久。
若不是婚书还留在桌上,执柔怕是要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空留遗憾的梦。
她起身,披着衣服下了地。
书桌上,她为他求的符已经不见了。
余下一对东珠做的耳环。
精致璀璨,在熹微的晨光下,光润明亮。
在她临字的纸下,齐楹留了一首诗。
是他与她长厢厮守的心愿。
脉脉花疏天淡,
云来去、数枝雪。
惟有两行低雁,
知人倚、画楼月。
第78章
执柔在榻上略躺了躺, 到底是睡不实了,索性换了衣服走出了门。
何婆婆已经在张罗做早饭了,东侧石砖垒砌的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
执柔的菜都是单独做好的, 何婆婆自己会在厨房里另吃。
见她收拾停当出了门,何婆婆拿围裙来擦手:“夫人……”
她面前放着一个装菜的盆子, 看样子正在洗菜。
何婆婆看执柔的目光已经变了。自昨夜齐楹来过后,她便把执柔当作哪个官宦人家养在外头、见不得光的外室。
毕竟她从没见过这么有权势的男人, 院子外面明里暗里都是护卫他的人。
执柔生得精致漂亮,说起话来轻声慢语, 的确是那些男人喜欢的样子。何婆婆已经在心中下了定论, 昨夜那男人家里一定有位不好相与的主母, 他怕自己喜欢的女郎受委屈,才在这里金屋藏娇。只可惜, 男人也像是个惧内的主, 这么几个月只来过这一回,天不亮还就走了。
对着执柔, 她既觉得同情, 又觉得怜悯。
又忍不住站在父母的角度去揣测, 这个女郎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可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别人这般私奔。
“还不饿,晚些吃吧。”执柔笑,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他……是几时走的?”
何婆婆知道她说的是谁:“天还不亮就走了,最多三更刚过。”
那时街上肯定冷清得厉害, 他独自出门,只怕四野都还黑着。
跨过这间院子的门槛, 外头是那条窄窄的、容不下马车的巷子。
他走过这条巷子时,可会抬起头,看一看月亮。
今日想得比以往多,执柔知道这样不大好。何婆婆眼中有疑惑,却也不敢当面来问,执柔也继续装聋作哑。
这一日,执柔有着旁的安排。
吃过早饭后,她披着氅子出了门。
绕过喧闹的前街,迎着酒肆与茶楼的招徕声,她没有过多停留。
此行的终点是一间简陋的民房,她敲过两遍门。
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睁着昏花的眼睛问:“你是谁啊?”
“刘伯,是我。”她才开口眼睛就红了。
那个叫刘伯的老头愣在原地,踟蹰良久终于喊了一声:“是……是大小姐?”
执柔拿鼻子吸气,轻轻点头。
刘伯老泪纵横,忙迎她进门:“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有再见到大小姐的一天。”
这位是早年间将军府里的管家,她母亲临终前知道自己一旦与世长辞,偌大的家业无论如何都是执柔一个孤女攥不住的。所以她秘密将几处田庄铺子的地契交给了刘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金银,古玩字画也全部典当了干净,说是为了给她日后留个依傍,也是为了不时之需。
因此最后被叔伯们瓜分的,只有住着的房子和几亩薄田。
刘伯一面擦泪,一面将一个木匣捧出:“这些都是夫人留下的,这么多年一直收在这里,还请大小姐查点一下数目。”说完这句,他的背都更直了几分,好像这些年来始终坚守的事,终于有了结果。
他住在这间破旧的民房里,四角漏风。却日日夜夜揣着这一笔巨款,执柔将盒子打开,取出一锭金子塞给他,刘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这些年,老朽日夜悬心,生怕自己没完成夫人的嘱托先一步撒手人寰。能将这些东西全头全尾地交到大小姐手里,老朽已经老怀安慰。”
看着眼前出落亭亭的执柔,他的声音愈发哽咽:“若夫人能知道小姐如今过得好,便是在地下也能瞑目了。若我有朝一日,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能给夫人一个安慰了。”
执柔的身份微妙,刘伯深知此事,只一口一个大小姐的称呼她。
临别时,刘伯还像小时候那样称呼她:“大小姐,日子再难过,也记得好好吃饭,天冷多加衣服。”
这般殷切的叮咛,已经太久没有听过了。执柔红着眼点头,趁其不备时到底将那一锭金子藏在了灶台旁边。
出了门,迎风一路走到巷子尽头时回头看,他仍佝偻着身子,如秋叶般瑟瑟地站在原地。
盒子里的东西,执柔把铺子和田庄一并都卖了折成现银,加上母亲留给她的银票,前前后后凑了近百万两白银。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将银票夹了进去。院子周边有不少齐楹的人,执柔找了个眼熟的,托他将东西送到益州去。
于银钱上,齐楹从不曾对她有所短缺。
只是她也知道,他用钱的地方很多。
昨夜入睡前,他们躺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在益州开了间太平庄。”他道,“教女人识字,还有织布纺纱之类的技能。我想着,能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不仰赖男人过活。”
执柔轻轻嗯了一声:“因为王含章吗?”
齐楹摇头:“是因为你。”
“执柔,人活着,是一件何其不容易的事情。”他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又缓缓松开,“就连我自己,过去也总是轻易被打倒。往后,我还想办两间学社,能让学有所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