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满城青瓦。
空气中满是潮湿与淋漓的水汽。
齐楹抬起手,轻轻摘掉自己覆面的丝绦。
花厅里的数盏风灯被吹得左奔右突,香雾缱绻,花影簌簌。
灯下那人抬起眼来,与周淮阳目光相对。
“冠英将军敢不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唇边含笑,“对着我一个人。”
那双深眸隔岸观火,世事洞察,像是能照亮一整个长安城。
齐楹抬起手:“齐楹愿与冠英将军击掌为誓。”
第68章
秋意一天浓过一天。
因为冠英将军夫人吴其真的缘故, 执柔在益州也算是多了个能说话的人。
她的杏林圣手之名也得以广扬出去。
想请她看诊的人多了,却又碍着她王妃之尊,不好劳烦。其间也有几个高门妻眷, 借着请执柔上门治病的由头,来与她攀附结交。
邀她过府的人多了, 执柔才渐渐品味出来,如今的齐楹早已今非昔比。
那些女眷们愈是恭敬, 愈是因为齐楹的位高权重。
她找一日随口问元享:“齐桓为何敢如此重用齐楹,他全无防备之心吗?”
元享不以为意:“不是不防, 而是根本防不住。”
防不住。
正因早年间的目不视物, 齐楹通透练达, 生出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肠。
梧桐树的叶子铺了满地,执柔抿着唇, 眼里倒映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这一日齐楹出门后不久, 便命人回来传话,说要请夫人去一趟。去哪里、因为什么, 一概都没有细说。这阵子以来, 齐楹的身子比过去好了些, 虽仍是药不离口,到底不似从前那般缠绵病榻的样子。此刻骤然日中时分叫她过去,执柔的心立刻不安定起来。
她叫套车的车夫稍等一等,回到房间里找药来拿。有些他吃得多的药, 执柔命人做成了药丸,用蜡封着防水。还有些磨成了粉,装进了纸包里。她挑拣了几种攥紧手里, 才急急忙忙地跟着车夫走了。
坐在马车上,她没有什么看风景的心思, 一路想着齐楹该不会是有了什么不好。
清早时看上去倒神色如常,再去想昨夜,昨夜……她猛地红着脸克制着自己不再细想。
满城青黄,萧萧落叶。
马车停在了鸣山舍外。
里面仍旧是歌台婉转,风流清雅。元享的容貌太过惹眼,楼下站着的是府上另一位执柔有点脸熟的小厮。见了她,便领着她向茶楼里面走。
有无数人与执柔错肩而过,还有端着茶点的小厮自各处钻来钻去,来无影去无踪似的。他们一手能端三四个托盘,盘上装的是刚露出的桃花酥、玫瑰饼、鱼茸花糕、龙井茶酥。糕饼的甜香混着茶香充盈四处,又隐约觉得这甜腻芬芳中,带着金银铜臭味。
有小厮来将烫好的巾栉给她擦手,执柔没有什么心思,草草擦过就还了回去。
一路走到雅间的门口处,小厮敲了敲门,开门的人是元享,他领着执柔走了进去。
房内铺着地毯,踩上去一点声息都不见。
房间不大,十来步就能走到头。当中摆着一个铜炭盆,上面罩着一层粗眼的铁网,烤着一把板栗和两枚柿子。房中坐了两个人,齐楹在西、另一人背对着门口坐东。
齐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袍子,氅衣挂在木施上,手中拿着一个她早上塞给他的黄铜袖炉。神色尚可,不像是突发急症的样子。他对着她招手:“你瞧这一位,还认不认得?”
那人一转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挂笑,执柔立时便想起了他的名字:“是季先生。”
正是在长安时,她刻意输银子给他的铁官季则昌。
季则昌如今的生意做得很大,几乎遍布了整个益州,见了执柔,掀起衣袍就要跪:“娘娘。”
执柔退了半步,又去看齐楹,小声说:“这样的称呼不得宜,季先生不必如此。”
季则昌不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才起身。
执柔在齐楹身侧坐下,有茶倌来替她上茶。就在这个档口,齐楹隔着桌案来拉她的手,从她掌中将她一路捏着的药丸拿了出来。
最外层是用蜡封存的,被她拿了一路,手上都蹭了一层蜡油。
齐楹眼底有笑:“担心我,嗯?”
他将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摊开的掌上,另找伙计要了快巾栉来给她擦手。
巾栉都是用热水烫过的,摸上去有些热,齐楹托着她的手,细细地将热气吹散。
从手指到手腕,擦完了也不肯松开。
执柔面前的茶盏被茶倌重新烫过,注满了茶汤。
齐楹将目光转向季则昌,示意他继续说。
“既然王爷如今来了益州,我的生意还是要和王爷来做的。”他推来一张纸,“刀枪剑戟,辎重战车,如今咱们都是能造的。上回送来的生铁如今已经打了一批战甲出来,接下来我能做的,都会做。”
听言语,他们已经往来许久了。
“你过去和齐桓交易,如今转而投我,不怕吗?”
季则昌酣畅一笑:“则昌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要效忠的人是谁。既然知道,焉有害怕之理。再者说,报国之心人人都有,个人性命实在太轻太轻。我这一次来益州,就是将各个堂口都交付给王爷,这样就算我死了,这条铁线也不会断。”
后来执柔才知道,因为季则昌一直和益州有往来的缘故,薛则简才派人暗杀了他的长子。他悲痛着掩埋了儿子的骸骨,转过头来,继续将铁器运到益州。
青山埋骨,家仇国恨。
这种事,总有难两全的时候。
齐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地敬他,季则昌饮下后,眼圈微红:“如今能见王爷身体康健,则昌老怀安慰、心胸激荡。天下盼明主,恰如久旱盼甘霖。这一天若能早日到来,则昌虽九死而不悔。”
齐楹颔首:“多谢。”
二人茶杯相碰,季则昌笑道:“愿大裕山河万里。”
从鸣山舍出来之后,二人如同路人般各自离去。
齐楹虽将丝绦重新覆上,却依然缓缓回头望去。
看不见茶舍高悬的匾方,只有耳畔隐隐传来的喧哗。
“我会派人护着他。他与我有往来的事情,早晚会被齐桓知晓。”齐楹倚着马车,轻声说,“他已经没了一个儿子,我不想因为我,让忠臣流干了血。”
“那不如早一天送他离开益州。”执柔轻声说,“至少在他自己的地方,能更妥帖些。”
“他本就冒着危险来的,早一天出去自然是好的。”齐楹叫了一声元享,元享在马车外应了声。
“找几个人,今夜就送季则昌离开益州。”
齐桓布下了许多人,在齐楹身边的眼线至少有十几个。齐楹有心要隐瞒,但总不会是天衣无缝。他一步一步,离权力更近,却何尝不是愈发危机四伏。
齐楹不想将这些说给执柔来听,但又知道她并不似外表那般柔弱。
“怕不怕?”齐楹笑问。
“怕什么?”执柔抬起眼睛来看他,“怕死吗?”
齐楹笑着,没说话,他单手解了丝绦,静静地盯着她看。
“活着都不怕,还能怕死吗?”执柔亦露出一个笑,“微明,你只管去做,我都会跟着你。”
青春正好的女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说出口的话,像是亮堂堂的春光。
“好。”齐楹捉了她的指尖来轻轻的吻。
马车自长街行过,月亮藏在雾蒙蒙的云后面。
冷的是秋霜,热的是情肠。
*
梆子打过第二声,齐楹侧身睡在外面,压抑着掩唇低声咳了几下。
执柔轻轻动了动身子,齐楹便在被子下面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吵醒你了?”
“没。”她小声答,“心里不安定。”
齐楹派出去护送季则昌的人一直没回来。
他拍了拍她的胳膊:“没事的,天快亮了。”
执柔见他咳嗽得有些厉害,想要帮他倒一杯水,才起身来,就听见元享隔着一道门压抑着说:“主子,鸣山舍那边出事了,您要不要去一趟?”
季则昌如今就宿在鸣山舍附近的民房里,齐楹听罢起身下地。
衣服都是现成挂在木施上的,他径自穿戴好,又走回床边,将床幔摘了下来。
层层叠叠的堆纱铺了满床,隔着朦胧的床幔,齐楹的声音平静安宁地传来:“睡醒了我若没回来,你便叫人将门窗锁好,不要轻易出门。”
执柔心里猛地跳了两下,她掀开床帐看向齐楹:“会有事吗?”
齐楹已经快步走到门口,听她如此问,站定了身子回头望来。
人影依稀,看不见他的脸,只有那双微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倒映着星光。
“不会。”他笑着说。
随后,只听得门轴开合一次,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长夜重新安静下来。
自齐楹走后,执柔的心便乱起来。锦衾中尚带着齐楹身上的余温,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冷下来。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时辰,再睁眼时天才刚刚放亮。
她下了地,推开窗户,檐下立着一对灰喜鹊。
侍女见她醒了,过来给她打水沐盥。
“外头有消息了吗?”她问。
侍女摇头:“昨夜王爷走后,就再没有消息传来。天亮后,派去鸣山舍的人回来说,那边一派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早饭吃得食不知味,硬生生挨到了天光大亮。
太阳升起来,吹散了夜里的薄雾,院子里的树叶上还挂着露水,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执柔走到院子里说:“给我套辆车。”
*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卖菜的商贩、担着扁担的货郎,摩肩接踵地走在街上。
执柔将车帘子掀开一个角往外看,街上看上去并无什么大不同,只是多了很多看似衣着普通,实则眼神锐利的‘寻常百姓’。
必然是出了什么事,马车一路开到鸣山舍外,平日里迎来送往的茶楼,此刻竟然大门紧闭。执柔小声对车夫说:“别停,继续走。”
车夫得了旨意,立刻继续往前走。
没人注意这辆其貌不扬的马车。
车夫从前面转了个弯,花了一刻钟的时间重新从鸣山舍之外路过,这样的偶遇不能多,这是第二回 ,执柔心里盘算着,要是到了第三回都没个结果,她便回家去等着。她还记得齐楹嘱托的话,让她锁好了门窗。
这一回经过鸣山舍不远的巷子时,她突然瞧见了一个人。
他头戴纶巾,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低着头往前走。
是季则昌。
执柔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叫着车夫:“去那巷子口。”
马车停了,执柔掀开帘子的一角,季则昌抬起眼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紧接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般,视线径自从她脸上错开。
“先生要去哪?不如让我捎你一程。”执柔小声说。
季则昌这才如梦初醒般看向这辆马车,连连摆手:“小娘子菩萨心肠,只是看方向咱们不顺路,小娘子还是快回家去吧。”
他一面说一面绕过马车,根本不给执柔再说话的时间。
就在这时,执柔才发觉他身后远远地跟了几个人。
那些人显然也注意了这辆马车,只是因为他们只说了两句话,那几个深衣短打的人只多看了两眼,便继续跟着季则昌向东走去。
从始至终也没见到齐楹,执柔看着季则昌走进了一个巷子里,那几人紧随其后很快也消失在了路的尽头。马车自那巷子口路过,执柔透过帘子看去,只见一个人高举着一把刀,狠狠向季则昌后心处刺入。
离得远,听不见冷刃洞穿皮肉时令人牙酸的声音。
血若红花,忠臣的血溅出三尺远。
执柔定定地看着,手指在袖中狠狠握成拳。
“回府。”她低声说。
那一路,她满脑子都是季则昌酣畅的笑容,彼时他举着茶杯,对着她说“个人的性命太轻太轻”,不知那一刻,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她只在一瞬间顿悟,有些路每向前一步,都要踩着血和白骨来走。
没有退路,落子无悔。
季则昌说“愿大裕山河万里”时,大概已经料定了今天。
她将头靠在车壁上,心里又想起齐楹。
如今,最难过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第69章
车辚辚, 马萧萧。
无数英豪埋骨他乡。
执柔回了宅子,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执柔在院子里略站了站,只觉得空气中还依稀弥漫着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