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征战沙场的沈照渡白了不止一个度,脸蛋被掐红一块仍不服气,自言自语地嘀咕:“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们何干。”
沈霓故意凑前去看他的眼睛,沈照渡果然立刻别过脸。
“你在害怕?”
他立刻干硬反驳:“没有。”
沈霓噗嗤笑了:“我还没说害怕什么呢。”
他们与萧鸾沈婳太像,难免会代入自己胡思乱想。
沈照渡看着沈霓的笑靥,绷紧的下颌也在刹那间松缓,替她戴上一支红宝石金凤步摇:“他们走的是死局,但我们不是。”
沈婳想脱离成国公府独善其身,但沈正平不可能放弃这根救命稻草,而萧鸾虽有无上的权力,可肩上的江山不允许他有半点不义之举。
他不知道沈正平用了什么理由能威胁沈婳走上城楼,也不知道怀有龙种的沈婳为何要自我毁灭,更不知道萧鸾站在城楼下想的是什么。
不过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想要的只有沈霓一个,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一路走到黑就是。
与沈婳和萧鸾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皇帝不好当啊。”他感慨过后,又斜睨向沈霓,“不过上一个皇帝幸运得很,死了半年还有人记挂着。”
沈霓装傻:“啊?谁这么长情啊?”
沈照渡眉毛瞪高,她笑着掐他的瘦削的脸颊:“酸溜溜的。来,吃口糖甜一下。”
被轻轻拢起的五指穿过他的指间,沈霓仰着脸轻轻咬他的嘴唇。
*
不仅京城在戒严,远在赵州的沈府也在镇抚司的严密监察下如履薄冰。
萧鸾一天不撤走那些人,沈霓一天不敢离开。
丹书铁券和龟息丸都准备好了,萧鸾一旦反悔要杀沈正荣,他们便立刻现身,冒欺君之罪保全沈府上下。
沈霓站在城内最高望江月楼远眺沈府后院那棵高耸出墙的杏树,赵州的冬风粗粝而刺骨,她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还不够,只有窝进沈照渡的披风里才感觉到暖和。
许是要下雪了,天空压得很低,群山立在混沌中,仿佛有恣睢的山灵在兴风作浪。
她低落叹气:“不知道明年的杏花会不会如今年一般绚烂繁盛。”
“一定会。”
沈霓来了兴趣,从斗篷里探出脑袋:“为什么?是雨水少?还是因为太冷?”
“都不是。”沈照渡紧抿的嘴唇微微上扬,明亮的眼睛直视前方,“因为明年你要嫁与我,它们不绚烂也得给我绚烂起来。”
沈霓向窗外摊开手掌,一片片雪花飘落在她掌心。
“下雪了!”
沈照渡不满地眯起眼睛,可对上沈霓弯弯的眉眼,还有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也跟着她一起抬头看天空。
雪花越落越大,天宫刮起清风,吹落无数柳絮,在人间纷纷扬扬落下纯洁的白,在一片灰蒙蒙中如缓慢下坠的流星,然后被寒风卷向远方。
“雪这么大,明天早上就能看到千树万树杏花开了。”
冻僵的手被一双粗糙温暖的大掌合拢,沈照渡低头哈气:“想打雪仗了?”
“幼稚的榆木脑袋。”沈霓用额头去撞他,“我说,明天杏花就能开绚烂了。”
虚拢的手猛地合紧,打开半扇的花窗缓缓闭上。
光影斑驳的窗下,沈照渡跪在床上,抬起那双雪白的玉足低头虔诚亲吻。
他从地狱中来,历尽千锤百炼,造就一副铮铮铁骨,不跪天地,不拜神佛,唯向沈霓一人俯首称臣。
暖阁里,粉融香汗流山枕,玉峰拨云,冰雪消融,谁说冬日无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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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番外一 苦行僧
义父在妓院后巷的垃圾堆捡到他。
那时候他身上还连着脐带,只用一张桃粉色的薄被裹住,皱巴巴的身体上一块红一块白。
一出生就被遗弃。
他不止一次怀疑过,义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然以这跛脚大汉的自私暴躁性子,怎么可能慈悲到收养一个弃婴。
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因为这个老不死把他拉扯到可以走路之后,就把他扔到外面乞食。
哪管外头狂风暴雨,流金铄石,都要找到足够的钱财食物才能回来,否则等待他的就是一顿毒打。
“一整天就乞了个馒头?滚到门外去,老子看到你就烦。”
破屋外风雨凄凄,他蜷缩着瘦弱的身躯,依旧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半夜就发起了高烧。
头痛,喉也痛,他听着屋里比雷声还响的鼻鼾,头一次觉得万物无情,而他所处的泥潭更是残酷且暗无天日。
高烧他扛过来了,第二天义父看着他死气沉沉的模样,难得生出点善意,背着他到外面求吃求药。
大夫看到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瘦到能看到骨头的四肢,立马给他们父子俩送了饭菜还开了药。
义父是不可能给他煮药的。
他蹲在一角,看着义父把肉吃完后将碗一摔,立刻爬过去把剩下的米饭抓进吃完。
等到晚上义父睡着后,他摸黑从外面的垃圾堆里翻出个没破底的陶罐,将药材都倒进去,加水煮沸,等到黝黑的药汁渐渐收干后将火堆踢开,静静等药汤放凉。
他太饿了,不仅把苦涩的药喝完,甚至把药渣也一起吃下去,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吃饱。
寒冷的夜突然灼热起来,沈照渡回头看,他家的茅草屋已经被烧掉东北角——他刚刚踢开的火堆点燃了那些干燥的茅草。
“义父——”
他踢开门,摇醒呼呼大睡的义父:“快起来,起火了!”
义父被吓了一跳,拉着他赶紧跑出门。
房子不是他们的,烧了就再找一个破庙就是。
但义父想不通自己到底得罪了谁,问他,他只面无表情地撒谎:“那个没了根手指的三癞子前几天跟你吵过架。”
义父咒骂了一句,杵着拐杖快步向三癞子家走去。
上阵父子兵,他们将无辜的三癞子狠狠打了一顿,还搜刮走他刚乞来的大肉包。
义父把包子五五分开,递了一块给他:“你小子还不错,还知道救我护我,以后老子就不打你了。”
后来他渐渐长大,贪官污吏也越来越猖獗,富贵人家不再对他们慷慨,他们的坊里越来越多人饿死。
不知道是哪一日,坊里的一角飘出阵阵烤肉香,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尸首越来越少,但坊里的乞丐却一日日减少。
他知道原因,义父还曾把那些肉带回来与他分享,而他都拒绝了。
就算饿死,他也不能沦落堕落到这种地步。
义父骂他脑子有毛病,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印证了他的做法是对的。
义父被砍死后,他听说天子脚下的乞丐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过得滋润,便一路北上,结果在赵州时因为饿得四肢发软,一脚踩空摔下山崖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看不到东西,只感觉到底下柔软的被褥,身上暖和的被子,还有口中淡甜的米香。
他蹑手蹑脚坐起来,自以为悄无声息,其实一直被深深注视着。
“肚子还饿吗?桌上还有米粥热着,你自己去吃。”
孤灯下,少女侧身而坐,红色织金的裙摆逶迤曳地,温声细语似涓涓细流,杏眼倒映着摇摆的烛光,像月光倒影的湖面,碧波荡漾,含情脉脉。
他一时看愣,少女让他去喝粥就喝,也没想过里面有没有投毒。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少女笑他粗鲁,让侍卫抓他,还把他头剃了,但他还是不计前嫌,给她抓死兔子。
真可惜,没吓到她。
但偷偷做好事还能被知道的感觉还不错。
他没有名字,义父叫他讨债的,坊里乞丐叫他死瘦狗,外面的人叫他臭要饭的,唯独她温柔地叫他无名。
那就给她送一只狐狸——狐狸比兔子难抓多了。
果然,他踩到了捕兽夹,要不是收脚的速度够快,只夹到小腿肚上的肉,他肯定和义父一样被人叫二瘸子。
沈霓的名字这么好听,他的也不能差。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满身是血的狼狈相,偷偷放下歪脖子狐狸后立刻想跑,结果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他慌乱要跑,直直摔倒下台阶。
终于,他把沈霓吓哭了。
她哭起来好吵,还说自己疼。
是心疼。
他被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很软,像饱满的蜜桃,轻轻一戳就会烂。
他敛起身上的刺——不能把她戳烂了。
她说:“无名,留在我身边吧。”
他有一刹那的动摇,但很快否决了。
在和尚庙只能吃素,他最讨厌吃素了。
而且留在她身边,就不能偷偷躲在她屋顶横梁上保护她了,不然会被人骂臭流氓。
他以为沈霓是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但他的腿刚好,她就邀他一起进山,说想看看他是如何打猎的。
他很紧张,紧张得连夜做了三个弹叉,最后挑了一个最好看的去见沈霓。
义父说他是副又臭又硬的贱骨头,什么病痛在他身上活不过一晚,他也这样认为。
结果他兔子还没打到一只,瞄准时绷直的小腿突然一抽,顿时脱力摔进胁迫下的烂泥中。
沈霓想下来拉他,可他看着自己褴褛的衣服沾满湿泥,立刻阻止:“你在上面待……”
话还没说完,穿着枣红色骑装的沈霓已经滑下来,背过身蹲在他面前:“你上来,我背你上去。”
这太没面子了,他不肯,刚要挣扎着爬起来,不想又陷得更深。
“你看你!”沈霓回头看他,“你再不上来我就跟你一起躺下去。”
“这里这么脏你疯了吗?”
沈霓毫不在意:“脏了洗一洗就是。”她又威胁,“你到底上不上来?”
怕她真的下来,又怕她被自己弄伤,他犹豫着:“你背得动我吗?”
沈霓嫌弃:“得了吧,小胳膊小腿的小孩子,我还背不动你?”
他被气到了,直挺挺地趴上沈霓的背:“我不是小孩,皇帝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当皇帝了!”
沈霓哈哈大笑,稳当起身趴上斜坡,打趣他:“拿皇帝跟自己比可是大罪,你脑袋不想要了?”
他冷哼:“我才不怕皇帝。”
没走几步,沈霓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急忙要下来,沈霓突然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这样背我。”
他怔愣了很久,情不自禁地贴近沈霓的肩线,小声嗫嚅:“我可能一辈子都只能这样。”
“怎么可能!”沈霓反驳,“我绝对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到时候天天让你背我。”
他真憧憬着她话里的一切,嘴角想上扬,却要别扭地按捺下去:“那我太亏了,你只背过我一次。”
他不喜欢和尚庙,但他喜欢和沈霓在一起。
他喜欢在树上看她跟老和尚温声细语说经,喜欢看她在躺椅上摇扇子,流动的光在她脸上徘徊,她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他好想问她是不是梦见什么了。
可低头看到自己残破的衣衫和布满沟壑的手,迈上前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蹲在沈霓碰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她可以嫁人时,他想到以前在淇州看到的十里红妆,还有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幻想着自己挑起盖头,琳琅珠宝下的那张脸是沈霓,不觉红了耳廓。
他不知道什么叫爱,但是他想永远和沈霓在一起。
“娶”字因羞怯拐成了“帮”字,他心虚喊道:“你嫁人关我什么事,难道我能帮你吗!”
沈霓没有对他隐瞒过什么,他知道她父亲是赵州卫指挥使,爷爷是戎马一生的老成国公,而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
他一个臭要饭的在做什么白日梦。
可是他压抑不了本能的侥幸,所以当听到沈霓亲口破灭他的痴想时,他恼羞成怒地消失了三天。
因为三天就是他的极限。
多于三天见不到沈霓,他就变成一个溺水之人,仿佛被密不透风的结界掩盖着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然而他去到归元寺,扫地的小沙弥告诉他沈霓刚出发去京城了。
他心里一慌,撒腿就往京城的方向跑。
那天的风很大,风里还卷起飞沙走石,吹进他的脸上眼中,痛得他睁不开眼睛,喉咙也刺痛得像吞入了所有吹来的碎石。
终于他看到了沈霓的马车,看到她危险地探出半个身子冲他大喊。
他的侥幸显透出微光,而事实告诉他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沈霓一去不返,他又被打回原形。
为了能接近沈家人,他想到赵州卫所参军,可他年龄太小,还没进卫所就被人赶了出去。
浑浑噩噩之际,他绕到了归元寺,看到慧觉站在大钟旁,面前是四排□□上身的武僧在用棍对打,其中有两对还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
他求慧觉收自己为徒。
慧觉问:“你为什么想入佛门?”
他睁眼说瞎话:“想普度众生,弘佛法。”
这都是沈霓说过的词。
慧觉怎么看不出他的口是心非,倒也没有拒绝他一个半大的小乞儿,当即带他走上百步梯,在大雄宝殿前为他剃度。
他问能不能把度改成渡。
慧觉说:“照为火,渡为水,水火不容,不好。”
他撇嘴不屑。
慧觉是个好师父,他不识字,便手把手教他写字,他比武时只知野蛮扑杀与撕咬,便孜孜不倦地给他讲经,在练舞时单独给他教授拳术和棍法。
皈依佛门的四年间,他是寺里最勤奋的一个,也是最有天资的一个。
他熟读佛家经典,能以一敌寺里所有师兄弟,慧觉也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十四岁那年,他和几位师兄弟下山历练,经过靖王的封地时遇上募兵,他弄来一顶帽子遮住光头跑去排队。
他谎报年龄,却被坐在一旁的靖王看穿。
靖王打着扇子说:“明明是个出家人,眼中却满是杀气。你不应该玷污佛门的清净,跟着本王上阵杀敌去吧。”
萧鸾身边多的是能人异士,他要成为心腹,绝对不能做一个只会冲锋陷阵的小卒。
他把每个月的军饷都拿去买兵书,遇到不懂的字就跑去问军营里的军医。
只能说运气也是一种实力,有一次他坐在厨房前边削土豆皮边看兵书,被下来视察的萧鸾遇到。
萧鸾一眼就认出脑袋刺拉拉的他,笑问:“你一个小卒看兵书做什么?难道还想做将军不成?”
他反问:“难道还有不想当将军的小兵?”
萧鸾愣了愣,随后大笑,指着身后几个副将问:“那你想取代他们其中哪一位?”